一
　　 讀王勃的《滕王閣序》，記住了那個“馮唐易老”的馮唐，知道他在年逾九十時，還被漢景帝命為楚相，不過他還是老了，沒有幾天朝廷就讓他的兒子馮遂接任。
　　 不過，有一句話“歸來仍少年”，是出自“馮唐”之詩，讓我一直以為這個馮唐就是王勃筆下的那個古人，其實不是，他是現(xiàn)代詩人，他有兩句詩是“愿歷盡千帆，歸來仍少年”。這是有違生命規(guī)律的，卻得到人們的喜歡。
　　 曾經(jīng)“馮唐易老”，今天“馮唐不老”。我從名字中又看到了截然不同的詩意。
　　 少年初心，曾經(jīng)銳氣，盡管幼稚，卻可愛得讓人不能挑剔。經(jīng)歷少年，歷盡坎坷，依然蓬勃向上，“鬢毛已衰”，也還有少年孤勇，這是多么讓人期待的狀態(tài)！
　　 我退休了，應(yīng)該也算是“歸來”，依然有一顆少年心。當然，我不是想往褶皺的臉上涂更多的防皺霜，也不是頻繁地用“章光101”，讓白發(fā)變黑。保持少年模樣，有時候是勉為我難，但我還是以“歸來仍少年”為自己勵志，希望活出自己的少年態(tài)。
　　 那年，臨近六一，我在外孫前感慨說——姥爺老了。外孫說，姥爺不老，還和我一起過六一。還記得，那年六一，我還為他熨好紅領(lǐng)巾，并試戴了一下。我想學(xué)少年的樣子，一點也不滑稽，多么希望自己一下子就穿越到少年時……
　　
　　 二
　　 我的思緒和記憶，都不約而同地指向大約50幾年前的那個“六一”。
　　 我們村在全公社的最南，南片組織好幾所小學(xué)的孩子在北橋頭村的靠近公路的一個打谷場上舉辦的盛大慶祝節(jié)日活動。
　　 也有彩旗飄飄，但沒有氣球。舞臺是因形就勢設(shè)在一塊緊鄰曬場的耕地上，那是我心中的第一塊大舞臺，很希望能站在上面，但膽怯，我沒有表演才氣。
　　 節(jié)日，對于孩子來說，一次出?；顒泳拖褚桓┳⌒牡睦K子，隨時都可以提起孩子的興趣，如果母親逗我說“不能去參加”，估計我會撒潑，會瘋掉。母親總怕我出門衣著不光鮮，被人笑話，我也理解我家的狀況是不能奢侈的，對母親從不提出什么要求。不過，那年卻問母親要一雙小白鞋，就是極輕便的運動鞋。就像女孩子第一次注意打扮自己，母親怔怔地看了我很長時間，終于為難地輕輕點頭。點頭的程度，是我判斷母親是否愿意的根據(jù)。我覺得太為難母親了，我心砰砰地亂跳。
　　 六一前買了鞋子。我不知花了多少錢。生怕問一聲會傷了母親的心。更不敢算賣多少雞蛋才換一雙小白鞋。為了穿出去顯眼，我早就從小伙伴那里學(xué)到了怎樣使鞋子更白的法子。那時，農(nóng)村人刷牙用的是牙粉，我不知偷著往鞋子上撒了多少牙粉，一層層覆蓋，就像今天的女生出門，總要在臉上涂上幾層脂粉一樣。
　　 我沒有參加表演隊，沒有節(jié)目，很規(guī)矩，很鄭重地坐在臺下，我盤坐著，生怕空氣會弄臟我的鞋子，鞋子比手重要，不吝地鼓掌，尤其是我們村小學(xué)出場，想站起，卻怕鞋子著地……
　　 其實，沒有誰在乎一個孩子會這樣，但那種榮譽感，已經(jīng)點燃了我對六一的感情，我站起時，也要把腳放在蒲團上。熱情，是少年應(yīng)有的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讓我一生受益，抱以熱情，一定比冷漠要好！給別人加油，也給自的心播下了歡樂的種子。我相信骨子里的基因，更相信“人之初”的播種。
　　
　　 三
　　 演出的是什么節(jié)目，一概忘記了。孩子們是不能安分的。其實，我們同學(xué)早就說，六一這天可以“哈好東西”，（方言，哈，即喝）那時沒有“飲料”的概念。起初不敢離場，生怕老師一眼瞥見，給我個不守紀律的壞印象。
　　 趁著節(jié)目轉(zhuǎn)場的機會，看著人多雜亂的時候，我也隨著伙伴，貓著腰，就像進果園子偷蘋果那樣，一溜煙地擠進那缸“飲料”周圍，不敢硬擠進去，挪著碎步，一步步靠近那口缸，等一個舀水喝的機會，嘴中蠕動著，做好了如饑似渴的準備。
　　 一張破舊的課桌上放著陶瓷缸子，大約五六只的樣子，我們只能眼瞅著一個同學(xué)灌下一缸子，希望他不要再來第二缸。心中也罵喝水的同學(xué)是“渴死鬼”，實際上我更想霸占那些缸子，來個一灌痛快。
　　 終于挨上了我，扎實地捧住缸子，恨恨地舀滿缸子，大氣不出地灌進肚子里。來不及細品，就是喝得越多越過癮。大缸里的水，我們叫“消毒水”，后來知道這是撒了高錳酸鉀顆粒的水，水是紫色的，滴下就像紫葡萄的汁兒，沒有顧得聯(lián)想，也喝不出什么味道，但比在家里的水缸舀水好喝一百倍。
　　 突然，有大個子男生擠上來，端缸子的手一抖，撒落幾滴紫色的水，腳下來不及躲閃，小白鞋頓時被浸染，蹲下身去拭，已經(jīng)無濟于事，只能頹喪地擠出人群。
　　 所有的演出，都是什么內(nèi)容，有多少精彩的劇目，我都忘記了，精力和關(guān)注都在那只被漬染的鞋子上，拭了幾次，漬染更重。很多時候，如果認識的同學(xué)讓我如此狼狽不堪，我會找他算賬的。而陌生的同學(xué)，我去找誰呢？現(xiàn)在想起來，很多事情，我們不能原諒別人，可能陌生人倒好，如果是認識的，或者的親人，難免要抱怨，哪怕是不悅，也要表現(xiàn)出來，讓對方知道?，F(xiàn)在懂得了，按照心理學(xué)邏輯看，對身邊的人，親人，憤怒或者發(fā)脾氣，其背后有著強烈的需求，需求他們對自己同情。所以，矛盾總是更多地處在親近的人之間。其實，即使是關(guān)系最親近的夫妻之間，一方都沒有義務(wù)去理解你的情緒，去遷就你的脾氣。一個人的成熟，來自對某些事情的思考，那個六一，讓我壓制了自己的情緒。最低限度是不爆發(fā)，這也成了我以后處世的一個原則，并非我多么高尚有涵養(yǎng)，因為我懂得，有些委屈只能自己承擔。
　　 多少年，我不斷演繹這件事，假如是一個不相識的小個子同學(xué)，我會不會撒野胡鬧，打得不可開交，讓他賠我一雙小白鞋？我還是原諒了我的少年時，不能這樣去假設(shè)推理。當然，長大以后，我有了同情弱小的善良之心，不會讓一個幼不更事的少年出現(xiàn)在我的青中老的年齡進程中。
　　 我不斷加深著對這件事的認識，一直到今天。一個作家說，用真理束腰?；蛟S就是告訴我們，堅持真理的人是最美的，那么，道德就可以使人更豐滿。
　　 曾經(jīng)多少少年事，我們經(jīng)歷過，只是少年時我們還來不及停下腳步去思考。五代詩人韋莊說“當時年少春衫薄”，我說“當時年少白鞋污”。少年歲月留給我們的印象和感觸，都是最深刻的。除了懷念，還給我們的人生以前行的力量。每一個看似輕狂的少年，最終都會成熟。我愛少年時，一寸“少年”一寸金。
　　 有意思的是，我上初中了，最記得住的化學(xué)物質(zhì)的分子式，一個是高錳酸鉀（KMnO?），一個是硫酸（H?SO?）。有時候上課走神，就想這些化學(xué)物質(zhì)。始終覺得高錳酸鉀是最美的顏色，讓我記住了一段小故事。也明白，最厲害的物質(zhì)是硫酸，可以除銹拋光，可以毀容，可以腐蝕很多東西。
　　
　　 四
　　 我一直從事高中教學(xué)，和青年人在一起，就是到了職業(yè)的后期，也未感到消沉，但我還是常常想起少年讀書時，甚至萌生去小學(xué)教幾節(jié)課的想法。我的一個朋友“志駿”，中年時搞養(yǎng)老產(chǎn)業(yè)，深有感觸地說，哪怕讓他去看著幼兒園的孩子，也不想繼續(xù)在養(yǎng)老院做事了。我知道，他的事業(yè)并不順利，才發(fā)出這樣的感慨，但有一點我贊同，必須和青春在一起，我說你“歸來仍少年”……
　　 我也常想，為什么我參加六一活動搶水喝的場景始終沉在腦海，更多有意義的故事都要比這件事精彩，卻未在腦子里劃痕。
　　 單純和生動，在六一是最美主題吧，一旦成年，就是陡轉(zhuǎn)成另一個樣子，人們期待的也是成熟穩(wěn)重等品質(zhì)。那些少年印記只在一瞬間就悄然而逝了，所以格外懷念。
　　 臨近六一，孩子們已經(jīng)掀起了節(jié)日歡樂的高潮。我家在市區(qū)新世紀廣場一側(cè)，這幾天從廣場飛出的是童聲，就像雛鳥出巢，嘰嘰喳喳，我耐不住歡歌笑語，就跑到演出舞臺前去觀看。只是不見了那缸撒上了高錳酸鉀的紫色的“多情水”，擺在臺下的是現(xiàn)代的瓶裝飲料，檔次已經(jīng)上了多少倍，孩子們從舞臺下來，家長就擰開了飲料瓶，遞到孩子的嘴邊……
　　 一律是統(tǒng)一的節(jié)日服裝，鞋子是高級的運動鞋，真想，馬上變成少年，鉆進他們那一群，我動了動腳，想到曾經(jīng)的那雙小白鞋，已經(jīng)是“過去時”了，穿出來會被這些孩子們笑死……
　　 說來也怪，我居然站著看完孩子們表演的節(jié)目，眼中閃著激動的淚花。少年的美，永遠不會是“過去時”，我站在這里，就是一個少年了，因為我有少年心。
　　 膚淺嗎？幼稚嗎？此時，我甘愿膚淺著，不要什么深刻；我甘愿幼稚著，如果我的母親也坐在臺下看節(jié)目，我會不顧同學(xué)嘲笑的眼光，鉆進她的懷里……
　　 少年，在我的心中，不是一個年齡段了，而是朝氣蓬勃的形容詞，保持“少年仗劍闖天下”的熱情，就是不負少年，就是“歸來仍少年”。
　　 自退休，包括身患惡疾的這四五年，我依然保持少年樂觀心態(tài)，保持少年的活力，我給自己下了一個評語——未負少年心。
　　 江山文學(xué)，就是我的少年舞臺，就是我的“六一”樂園。自2018年注冊至今，我從未消沉，堅持文學(xué)創(chuàng)作，翻開我的“江山文集”，到今天的六一，我已經(jīng)積累894篇文章，為我退休之后的“少年時”做著豐富的注腳。真希望我的小學(xué)老師站在面前抽查我的作文作業(yè)，可我的老師已經(jīng)進入老邁暮年，我又怎么舍得讓他勞累，不過，我想跟老師匯報曾經(jīng)的那個六一到現(xiàn)在的六一的滄桑之變……有時候想，這和曾經(jīng)的少年經(jīng)歷有什么關(guān)系，還別說，讓我牽強附會了一陣。曾經(jīng)的那些紫色的“多情水”，變成了墨汁，顏色變濃，讓我潑墨江山。幾滴紫水染了曾經(jīng)的小白鞋，心疼不已；今日我沉浸在筆墨的世界，甘愿染一身文墨。
　　
　　 五
　　 我更喜歡把一份少年心傳遞給他人，讓更多的人也走進他們的少年時。昨天接到河?xùn)|社區(qū)李書記的電話，約我設(shè)計一下幸福小區(qū)老干部門球場對面墻壁的文化，我欣然接受。這個小區(qū)居住的都是軍休干部，年齡最小的也近80歲了，我要把什么樣的文化送給他們？我想到，寫上“步出‘球門’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寫上辛詞“廉頗老矣，尚能飯否”；寫上“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可以寫真，但多一份壓抑也不符合我的想法，突然，“少年行”幾個字跳躍在腦海。
　　 墻壁正中，制一方紅印，方方正正刻上“歸來仍少年”，讓老干部們站在紅印前看著這句激勵詞，再來一次門球場的新版“少年行”。
　　 紅印兩側(cè)畫上“少年球”和“少年劍”。我還為兩幅畫找到了詩句——
　　 少年騎馬入咸陽，鶻似身輕蝶似狂。（陸游《晚春感事》）
　　 少年意氣舞長劍，劍光如霜照寒天。（杜牧《少年行》）
　　 非常得意。兩首詩都是“少年”二字起首，我想一下子就把老干部從暮年晚景喚回，讓他們走不出“少年”的圈子。文化墻建好，我會去看他們打門球，扇動他們建群——“少年行”，他們一定非常樂意入群。
　　 “歸來”——“歸去來兮”，陶淵明別官場，上南山，他的“歸來”帶著無奈，是不得已的選擇。
　　 “歸來”——“依然是少年”，欣逢一個新時代，遇到可以深情回憶少年時的日子，找回曾經(jīng)的熱血沸騰，回到遙而可及的時代，我愿將美好的心愿放進“歸來”兩個字里，送給已經(jīng)失去而想再次歡度六一節(jié)的所有人……
　　 今天的這個節(jié)日，屬于每一個永遠年輕的“翩翩少年”。
　　
　　 2025年6月1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