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云水】蒙塵的明珠亮起來啦(散文)
一
“必須去圣索菲亞大教堂?。 边@幾乎成了每一個來哈爾濱的游友,都躍躍欲試的不二心聲。
可誰能想到,這處與中央大街齊名,叫人心儀神往的打卡地,竟還有過一段“滄海遺珠,照乘蒙塵”的不平凡經(jīng)歷。
哦,“照乘”,說的是《史記》提到的魏惠王擁有的那顆,能在暗夜大放光華的寶珠,后來就成了夜明珠的另一種稱謂。而矗立于哈爾濱道里區(qū)的圣索菲亞大教堂,曾經(jīng)就是一顆遭遇蒙塵棄世,黯失光芒的夜明珠。
兒時的記憶,一定是歷久彌新,難以忘懷的。曾經(jīng)安字片兒那個溫馨的家,毗鄰中心城區(qū),與圣索菲亞大教堂的直線距離,還不足兩公里。
與今天現(xiàn)代化都市的喧囂不同,五十年代城市的節(jié)奏和主調(diào),就是一種舒緩的行板,與恬淡的靜謐。由唐代詩人李咸用“朝鐘暮鼓不到耳”,那句詩演繹而得的成語晨鐘暮鼓,在那個時候的哈爾濱,也曾經(jīng)叩擊和蕩曳著我們那一代人的稚嫩心靈。
“大廠子拉笛兒了!喇嘛臺又敲鐘啦!”每天清晨和傍晚,我們幾乎都能聽到耳邊傳來的,那極有規(guī)律的悠遠音頻。
老哈人最熟悉的那個大廠子,當(dāng)時口頭的全稱叫“鐵路大廠子”,是沙俄修中東鐵路,幾乎是腳跟腳開工興建的機車大修廠。而那個老百姓都叫的“喇嘛臺”呢,是稍后像姐姐牽著手領(lǐng)來,嫁進了“東方莫斯科”的妹妹,就是老毛子口里說的圣索菲亞大教堂了,奠基的時間是1907年。
鐵路大廠子,從三十六棚,一直瀝瀝拉拉,延展到了安字片的南墻根兒,占了松花江邊一長溜兒最好的地兒,可那個叫喇嘛臺的圣索菲亞大教堂更厲害??赡苁巧系厶^偏心,有他特賜的光環(huán)護體,她也恃寵而驕了,把自己在異國他鄉(xiāng)的“莊園”,安在了老道里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段兒。緊貼那個全哈爾濱最大的“八雜市兒”后身兒,和當(dāng)時全國十大百貨商店之一的“哈一百”挨肩兒。周遭還占了老大一片廣場,更讓她盡顯了圣潔、莊嚴(yán)和尊貴。說那是一塊鑲了金邊兒的風(fēng)水寶地,一點兒都不含糊。
六七歲,我這個寒門陋戶的孩子,也沒能盡情釋放天性,無憂無慮過學(xué)齡前花一般的童年生活,而是幫爺爺奶奶賣了整整一年的冰棍兒。從中央大街旁邊的西十四道街,那家武術(shù)館接壁兒的冰棍廠,上了一保溫瓶的冰棍兒后,我常常會往新城大街,哦,也就是后改了名叫尚志大街,對過兒的大教堂那邊撒磨。那兒的人氣旺,冰棍兒就一定賣得快,可大人們早就把那塊黃金寶地瓜分光了。別以為那幾個像花蘑菇似的大陽傘,光是為遮陰涼撐的,實際上更是為守護各自那一畝三分地的勢力范圍才立起來的。
小孩子的思維世界簡單,也就沒大人那么多顧忌。盡管他們森嚴(yán)壁壘,我卻有小小少年的主意,時不常就拎著保溫瓶去“騷擾”“硌恙”一回。能賣幾根兒算幾根兒。一看坐地炮攆過來了,我這個野販子,小腿兒一倒騰,撒丫子就跑……
二
天空總不會日日晴朗,終于有一天,喇嘛臺的鐘聲從耳朵里消失了。有人說是早于那個特殊年代??赡苁俏迨甏?,六十年代初啞了的。但不論來早與來遲,隨后接踵而至的陰云密布,卻還是沒能躲得過去。暴雨疾風(fēng)給城市造成的創(chuàng)痛,老哈人都深深地印在腦子里,那被稱為“喇嘛臺”的圣索菲亞大教堂,更是可憐。原來的出身有多顯赫,那個時候就有多悲慘。
神父不知何處去,大鐘無影也匿跡,連洋蔥頭穹窿最高處,刺向藍天的攢頂十字架,也一根根被攔腰折斷了!幸虧她的身軀,圣母當(dāng)時沒把她生得那么孱弱,全為磚混結(jié)構(gòu),堅固得與堡壘有的一比。不然的話,她的命運,極可能也與她在南崗東西大直街交匯點圣尼古拉大教堂的兄長一樣,沒用上一天的時間,就從上扒到底,尸首無存了。兄長的孤傲和氣勢,自然更勝妹妹一籌,可誰叫他穿著西伯利亞大森林的原木鎧甲,偏造了整個遠東獨一份兒的木恪楞的骨架呀!
自此以后,圣索菲亞大教堂就渺無聲息了??赡苁窃诎耸甏跄菐啄辏母镩_放的春風(fēng),剛吹來北國冰城的時候,這塊黃金地段兒的風(fēng)水寶地又招人惦心上了。哪能因為你一個過了氣的洋老太婆,陰死陽活地占著臥兒,妨礙“大事”呢?于是,大教堂及其周邊,就榮登上了開發(fā)商的藍圖。還是要感謝圣母,虧了教堂不是木恪楞圓木的,紅磚厚墻拆起來太困難,而她的莊園又那么大,這才僥幸保住了性命。
不長的時間,透籠街、兆麟街,兩街縱橫交匯,一邊蓋起了一座都是六七層高的預(yù)制板兒樓,外表就像是兩個放大了N次方倍數(shù)的火柴盒!
兩邊都堵得嚴(yán)嚴(yán)實實,就剩下了一個個沒了腦袋,半拉克嘰的十字架斷碴兒樁子,心有不甘地從大樓后面露出來探頭探腦,似乎還想著刷刷自己的存在感。
可嘆一代雍容華貴,歐風(fēng)古韻的貴夫人,終成隱身遁形的“滄海遺珠,蒙塵照乘”,連茍延殘喘也力不能支,完全淡出了人們的視野。與哈爾濱這個“東方莫斯科”,和“東方小巴黎”洋味兒十足的城市漸行漸遠了。
南側(cè)大樓面臨的透籠街,整條街后來又封閉成了家具市場和農(nóng)貿(mào)市場,只知透籠市場旺,不知樓后有教堂。年輕人怕是根本就不知道,居民樓的后面,還有一個圣索菲亞大教堂的存在。
三
日歷牌翻到了1986年,那年的4月28日,是哈爾濱解放40周年的重要日子。城市經(jīng)濟體制改革在全國剛剛拉開大幕,沒有哪一個城市,不想在對外開放中,隆重推出自己曾經(jīng)的輝煌,努力彰顯往昔的重要。哈爾濱也乘浴東風(fēng),向海內(nèi)外編纂發(fā)行了一本《哈爾濱大觀》,比今天的旅游攻略更勝一籌,翔實精美的城市指南寶典。
推介冰城,提點哈爾濱,自然繞不開,與眾多國內(nèi)城市風(fēng)光迥異的歐式建筑。而除了中央大街那顯而易見的歐式建筑櫥窗之外,獨具異國情調(diào),林林總總的教堂建筑。也作為一個重要章節(jié),納入了編纂大綱。筆者那個時候從兒時只聽著梵音鐘磬長大,到終于能進入其中采訪,探一番究竟,真的是非常榮幸。開了鎖,打開那雕砌著繁縟圖飾,風(fēng)韻猶存的拱券門,引領(lǐng)我邁進教堂的人,沒想到竟然是哈一百的職工!那個教堂早已不知道是何年某日,成了他們企業(yè)的倉庫了。
看到里面那斑駁陸離的壁畫,已不完整的彩色窗玻璃,頹敗的大廳,散亂堆放著的貨品雜物,我當(dāng)時的心情跟周圍的氛圍一樣,就是那種窒息一般的壓抑和沉重。只能依稀加上主觀想象的因素,來對當(dāng)年的那個珠光寶氣貴夫人的富麗華彩,做一個大概的拼接連綴,在維度空間里還原了。
偉人說過,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chuàng)造世界歷史的動力。誠然,人民群眾是當(dāng)之無愧的歷史創(chuàng)造者,是社會發(fā)展的決定性力量,但不能回避的是,杰出的領(lǐng)袖人物,和管理層的優(yōu)秀決策者,他們的高屋建瓴,極具高瞻遠矚的決策,在歷史發(fā)展進程中,也發(fā)揮了重要的引領(lǐng)、組織和推動作用。兩者之間的這種辯證統(tǒng)一關(guān)系,并不矛盾。
圣索菲亞大教堂,之所以能明珠棄塵,涅槃重生,再放異彩,老哈人絕忘不了當(dāng)時的汪光燾市長。1997年,哈爾濱市政府主導(dǎo)了全市的城市更新工程,在中央大街步行街改造的同時,又同步推進了圣索菲亞大教堂周邊的環(huán)境改造。作為一市之長的汪光燾,就是這一整體項目的關(guān)鍵決策和推動者。是他力排眾議,以壯如椽檁的大手筆,以前瞻如炬的歷史發(fā)展之慧眼,把中央大街,從滾滾車輪的碾壓下解放出來,變身為當(dāng)時中國的第一條步行街。同時又大膽決策拍板兒,將圍堵在大教堂一西一南,兩幢共達萬余平方米的預(yù)制板兒樓果斷拆除,終將“貴夫人”從圍堵了十余年的囚籠里,解救了出來。
就是在大樓剛被推倒,瓦礫塵埃尚未落定的那個傍晚,我領(lǐng)著兩位來自廣州的好友,專門來觀瞻剛剛赫然再世的大教堂。踩著一地的殘磚碎瓦,仰視著大教堂雄偉壯觀的姿容,兩位嶺南老廣震撼了,“真沒想到,俄羅斯人竟然把這樣精絕厚重的建筑精品,留在了中國,太難得啦,哈爾濱真是太幸運啦!”其中一位從事記者工作的朋友,立馬端起相機支起了三角架,按動了快門兒,“咔咔咔”好一頓閃拍。
說一句老百姓發(fā)自內(nèi)心的話,那個時候,國內(nèi)還沒有全民旅游的意識呢!能先知先覺的人,總歸屈指可數(shù),誰能有諸葛亮三年早知道的本事?預(yù)料其后的某年某日,圣索菲亞大教堂,與中央大街,竟能聯(lián)袂成為今日之哈爾濱,舉足輕重的蜚聲于海內(nèi)外,最具影響力的歷史藝術(shù)景觀!成為哈爾濱,乃至全中國,都不可多得,極具文旅價值的寶貴遺產(chǎn)!
滿目瘡痍,遍體疤痕的貴夫人,迎來了春風(fēng)和煦,鳥語花香的大好時光,又能重著舊時裳,再理美云鬢,更貼新花黃了。十字架接續(xù)上了,大穹窿放光了,墻體缺棱少角,磕碰刮損,和因年久失修,被歲月剝蝕的細部雕飾,都修舊如舊,再一次完美展現(xiàn)在游客面前。
四
去年冬天,回歸故里,我和圣索菲亞大教堂又見面啦!教堂的洋蔥頭穹窿,在冬陽的輝映下,泛著熠熠光華。不時發(fā)出鴿哨聲的和平鴿群,環(huán)繞著大教堂,在一圈一圈地歡快翱翔??少即蟮慕烫脧V場,那熱鬧的景象,卻讓我不得不望而卻步了。比摩肩接踵,熙來攘往更甚,等候進教堂內(nèi)建筑藝術(shù)館觀展的,流連于廣場選景拍照的,人擠人,烏央烏央的。身輕如燕的“南方小土豆”,有的都爬上了燈臺基座,抱著燈柱在不停地變換著優(yōu)美姿勢。漂亮的女孩子甚至還做出了《天鵝湖》四小天鵝的芭蕾舞動作。哦,金發(fā)碧眼,各色人種的老外,也都以各自的“萬國衣冠”,在人群中樂此不疲地穿插。更叫人耳目一新的是,廣場臺階下,環(huán)廣場四周那支著三角架,在相機或手機的鏡頭前,自扮角色,自拍視頻,自推商品,上網(wǎng)賣貨的,更是幾步一家,數(shù)米一處,竟達到了步移景換的程度,簡直就是一幅亦文亦旅還亦商的獨特風(fēng)景。
昂奮激動的心情,不由地叫我詩意陡增,情難自已。一首七律遂油然躍升于腦際:
十字高擎摩碧空,穹窿金熠吻霞紅。
塵蒙淖錮照乘淚,滄海沉浮蚌目情。
霹靂裂霾驚九域,涅槃浴火煥雍容。
松江浩浩揚名遠,四顧天涯仰圣甍。
蒙塵的明珠,在春風(fēng)春雨纖纖玉手的拂拭中,終于褪去了歷史塵埃,又在哈爾濱,這座充溢著濃郁異國風(fēng)情的“東方莫斯科”的桂冠上,再展絕代風(fēng)華,亮起來啦!曾經(jīng)黯然神傷的“貴夫人”,青春再現(xiàn)啦!
2025年6月9日于紐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