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每次回到老家，推開父母臥室的門，目光總被那個靜靜佇立在墻角的棗紅色大衣柜所吸引。陽光透過窗戶投射在柜面上，散發(fā)出溫潤的光澤。輕輕一碰，仿佛能感受到往昔的溫度。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印痕，就像一段段塵封已久的往事，那些瑣碎、溫馨、難忘的畫面，不斷從心底升騰蔓延，在眼前徐徐展開。
　　 以前聽母親說，當初她和我父親結(jié)婚時，家里人口多，日子緊巴巴的，連溫飽都難以解決。但爺爺奶奶為了兒子能順利娶上媳婦，東挪西湊，置辦了一個半人高的板柜和兩個并排放在炕頭的木箱子。
　　 起初，這些家具放置父母的東西綽綽有余，但后來相繼有了我和兩個弟弟，家里人口越來越多，衣物也越來越多。盡管母親將每件衣物疊放整整齊齊，但柜子和箱子被壓得嚴嚴實實。特別是夏天，厚衣服厚被子體積大，柜子放不下，只好裝在幾個大紙箱里。母親一直憧憬著等將來日子好了，能有一個大衣柜。每當提到這個話題，樂天派的父親總是模仿電影《列寧在1918》中的臺詞安慰母親：會有的，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大衣柜也會有的。母親噗嗤一笑，就繼續(xù)忙碌去了。
　　 六伯，擅長做木工活，他給自家做了一個三扇的黃色大衣柜，溫馨雅致。母親和六嬸關(guān)系要好，經(jīng)常和她一起做針線活，對她家的大衣柜打心眼里喜歡。六嬸看出了母親的心思，說，這也不難，等你們買了木料，讓你六哥就照這個樣子，給你也做一個。
　　 理想很豐滿，但現(xiàn)實很骨感。做一個大衣柜，對我們家來說，談何容易。那時由于爺爺眼睛不好，在生產(chǎn)隊干不了重體力活，掙不了多少工分，還有二叔和三個姑姑還未成年，父親早早輟學，成為家里的頂梁柱。母親嫁過來后，也毫無怨言，任勞任怨，將二叔和姑姑當成自己的弟弟妹妹，和父親竭盡全力供他們上學，長大后，父母還要操心他們的婚事。由于家里經(jīng)濟狀況一直緊張，大衣柜就像奢侈品一樣，可望而不可及，母親的愿望一直被擱置著。
　　
　　 二
　　 時間進入八十年代，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春風，吹遍祖國山川大地，極大地調(diào)動了農(nóng)家人的積極性，糧食連年豐收，不僅解決了人們的溫飽問題，而且有了剩余。父親腦子靈活，想搞家庭副業(yè)，戶縣大王鎮(zhèn)的醋遠近聞名，他通過熟人介紹，專門去那里學習制醋技術(shù)，帶領(lǐng)全家人辦起了醋坊。父親吃苦耐勞，每天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馱著兩大桶醋，早出晚歸，走村串巷售賣，生意變得越來越紅火，家里日子猶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大姑、二姑先后出嫁。二叔訂婚兩年后，婚事也提上議事日程。
　　 二叔結(jié)婚是大事，得提前做準備。父親春季先請我大姑父和六伯看木料，準備給二叔做結(jié)婚用的家具。他們二人都是經(jīng)驗豐富的木匠，對各種木料了如指掌。父親說，這次木材買的比較多，除了給我二叔打一套新婚家具，再給母親做一個和六嬸家一模一樣的大衣柜，圓母親多年來的愿望。然后給我和弟弟做一個寫字臺。盼望已久的大衣柜終于有了著落，母親喜悅之情溢于言表，走起路來，腳步也變得輕快有力。
　　 秋忙結(jié)束，木料也已干透，六伯和姑父開始打家具，兩人配合默契，手藝嫻熟，從陰歷十月一日開始，不到一個月所有家具大功告成。特別是兩個大衣柜，設計合理，容量大，非常實用，母親看了非常滿意。
　　 家具做好了，接下來一步就是刷油漆。本來父親提前和鄰村的一位油漆匠說好了，讓他來家里油漆家具。但沒想到爺爺突發(fā)腦溢血住院，父親和母親去醫(yī)院照顧他。等爺爺病情穩(wěn)定回到家時，已是冬月中旬。而那個油漆工因為技術(shù)好，加上冬天結(jié)婚的人比較多，請他干活的人絡繹不絕，一時成了搶手的“香餑餑”。如果正常排隊的話，估計臘月二十左右才能輪到我們，而二叔正月初四就要娶親，時間太緊張了，而油漆味散盡也需要時日。父母心急如焚，因為方圓幾十里還找不到第二個油漆匠。
　　 就在家里人為油漆家具一籌莫展之時，家里來了兩位年輕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他們是哥倆，來看望父親并表達謝意。這是怎么回事？父親從來沒有說起過。原來，父親那年冬天去戶縣學制醋，回來時在西安客運站遇到兩位年輕人，他們坐在候車室，一位愁眉不展，凍得瑟瑟發(fā)抖，另一位嘴里罵著可惡的小偷偷走了他們的血汗錢，連回家的路費都沒有了。父親一聽，十分同情，仔細詢問了事情的經(jīng)過。原來兄弟倆會油漆技術(shù)，好不容易出門掙點錢，沒想到坐了一趟市內(nèi)公交車，就被小偷盯上了，錢包被偷。父親對他們的遭遇深表同情，對他們說，雖然咱們素不相識，但遇見就算有緣人，我給你們買車票回家吧。旁邊的人提醒父親：你就這么相信他倆，萬一是騙子呢？父親笑著說，出門在外都不容易，我遇到過這樣的事，當時多虧一位好心人的幫助，才順利回家。
　　 父親不僅給兩位年輕人買了車票，還帶他們?nèi)ジ浇堭^吃羊肉泡。讓他們感動不已，連聲夸贊父親是好人，臨上車時，他們自報家門，姓名地址都給了父親，還要了我們家地址，說以后有機會來我們家，一定好好報答父親。父親古道熱腸，根本不在意這些，他說，既然咱們都姓劉，五百年前就是一家人，大哥幫助兄弟是應該的。
　　 沒想到，這兩位年輕人真的來了。父親回家后，看到兄弟倆的那一刻，才想起幾年前在西安客運站的那些事。他們得知我們家的情況后，就拍著胸脯說，如果大哥信得過我們，刷油漆就包在我們弟兄倆身上。父親一聽非常高興，說踏破鐵鞋找不到工匠，他們就是上天派來的使者，雪中送炭，專門救急的啊！兄弟倆哈哈大笑，說善因結(jié)善果，父親好人有好報。
　　 由于給二叔結(jié)婚用，圖個喜慶，所有新家具一律采用棗紅色，上邊勾勒出黃色波浪紋，看上去明亮溫暖，增添了幾分靈動。兄弟倆技術(shù)精湛，干活認真細致，沒幾天就把家具都油漆好了，而且質(zhì)量一點也不比專業(yè)油漆匠差。二叔的婚禮如期舉行，母親也終于擁有了她夢寐以求的大衣柜。
　　
　　 三
　　 大衣柜從正面看，分為三部分，兩邊是柜門，中間部分鑲嵌穿衣鏡，可以左右移動，方便取大件衣物。母親對大衣柜內(nèi)部做了劃分，最下邊放被子床單被罩，中間隔檔屬于兩個弟弟，我的在右上邊，父親的衣物放在左上面。母親說這樣劃分的好處是，每個人的衣物放在指定位置，找起來很方便。
　　 我有點納悶：母親怎么沒給自己留空間？她說自己無所謂，衣物放在原來的木箱子就行了。為了防止衣物被蟲蛀，母親給大衣柜放了樟腦丸，隔三差五就會將立柜里整理一遍，有開線有破洞的衣物拿出來，補好后再放進去，各就各位。弟弟比較好動，衣服似乎沒有完好無損的時候。母親總是不厭其煩，從針線笸籮里取出針線，仔細縫補。母親時不時提醒我和弟弟將各自衣物擺放有序，受母親耳濡目染，我們從小養(yǎng)成了不亂擺放東西的好習慣。
　　 弟弟比較調(diào)皮，有一次和小伙伴玩捉迷藏的游戲，他認為藏在大衣柜里最保險，就鉆了進去。小伙伴們最終沒有找到他，他就得意地在房間里玩起自己的“金箍棒”，“金箍棒”是用木棒纏繞彩帶做成的，誰知一不小心，金箍棒飛了出去，砸在穿衣鏡上，瞬間，穿衣鏡“破相”，變成大花臉，裂痕從穿衣鏡中間輻射開來。弟弟一看闖禍了，也嚇哭了，一邊哭一邊跑向廚房，告訴母親這件事。母親拉著弟弟來到房間，一看穿衣鏡果真裂開了，心疼不已。但她沒有過多責備弟弟，表揚他勇于承認錯誤。并且還告訴他，以后玩的時候要小心。這次幸虧玻璃渣沒有飛進眼睛里，要不然就很危險。
　　 母親將破損的穿衣鏡取了下來，因為弟弟還小，為了排除類似不安全隱患，母親暫時沒有給大衣柜裝穿衣鏡。但中間部分只有原色木板，沒有帶穿衣鏡的衣柜起來不美觀，母親想出了一個妙招。她上集買來一張風景畫，粘貼上去，看起清新雅致，別具一格。
　　 當我們漸漸長大去遠方上學，母親又將家里的照片一個個貼在大衣柜風景畫的位置，其中有很多照片是我和兩位弟弟的。為了防止照片褪色，她又配了一張透明玻璃，緊緊貼在上面。母親寫信說，每天看到這些照片，仿佛我們姐弟就站在她面前。
　　 歲月匆匆而過，1996年秋季，我走上工作崗位，回老家一所中學教書。那個大衣柜也染上了歲月風霜，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钍疥惻f，有點跟不上時代潮流，我就就想給母親買一個新衣柜，可母親堅決不同意。她說，別看這大衣柜是個老古董，樣式不時髦，但容量大。而且那些照片粘貼上去，再撕下來就徹底毀了，不可能還原了。還有，這個大衣柜是用松木做的，很結(jié)實，現(xiàn)在掏錢買實木家具很貴的。
　　 母親的話情中帶理，她對大衣柜懷有深厚的感情，它就像不離不棄的好伙伴，陪伴了母親大半輩子。
　　 大衣柜承載著母親多年的期盼，也見證了家庭奮斗的過程。每次看到它，就會想起那些艱苦而溫暖的歲月，父母的勤勞善良和堅韌，讓人深受感染。這不僅是一件家具，更是我們家精神的象征，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將繼續(xù)傳承這些美好品質(zhì)，勇敢樂觀面對生活中的挑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