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圓之夜，金絲猴阿金坐在最高的樹枝上，看著水中晃動的月亮倒影。樹下，一群獼猴正興高采烈地玩著他們最愛的游戲：一個接一個倒掛在樹枝上，試圖撈起水中的月亮。
　　 “再往下一點！”一只母猴尖聲指揮著，“這次一定能碰到！”
　　 阿金撓了撓腋下，尾巴纏住樹枝，閉著眼睛倒懸著，蕩來悠去。他在進行思考時總是這樣。阿金是從遙遠的地方來到這個獼猴群的，已經觀察他們進行這個儀式整整十二個月圓之夜了。每次都以同樣的方式開始：一只年輕猴子突然發(fā)現(xiàn)水中有個月亮，興奮地招呼同伴；然后大家排成長隊，最下面的猴子將手臂伸進冰涼的水中；最后整群猴子濕淋淋地爬上岸，互相指責對方不夠努力。
　　 “你們有沒有想過，”阿金對著月光開口，聲音像剛咬了一口酸果子，“水里的可能只是月亮的倒影？”
　　 猴群突然安靜下來。一只年長的公猴，他們叫他“老皺皮”，慢慢轉過頭，渾濁的眼睛里閃爍著兩個白點。
　　 “倒影？”老皺皮嘟囔著，仿佛在咀嚼什么難以下咽的硬果，“阿金，你總是想太多。如果不是真的月亮，為什么我們每次都能看見它？”
　　 水面上，月亮被一只猴子攪動的波紋打碎又重合，像一場永不停息的微小地震。阿金感到一陣眩暈，這倒不是因為他所處的高度，而是因為突然意識到一個可怕的事實：他的同類們將永遠重復這個毫無意義的儀式，一代又一代，直到時間的盡頭。
　　 “但真正的月亮在天上啊?！卑⒔鹬钢炜?。
　　 所有猴子都抬頭看了看，然后又低頭盯著水面。
　　 “天上的那個太高了，”一只小母猴說，“水里的這個比較近。”
　　 阿金的尾巴無意識地卷緊了樹枝。他想起上個滿月時看到的情景：一只年邁的猴子在撈月時失足落水。在沉入黑暗前，那老猴子的眼睛還死死盯著水中破碎的月亮，仿佛那才是唯一真實的東西。
　　 月光突然變得刺眼起來。阿金眨了眨眼，一種新的認知像閃電般擊中了他。這不是猴子撈月，而是月亮在撈猴子！那個銀白色的圓盤像釣餌一樣懸在夜空，引誘一代又一代的猴子前赴后繼地跳入水中。不是他們在追逐月亮，而是月亮在收割他們的生命與理智。
　　 這個想法讓阿金難以自制的激動。他必須做點什么，必須打破這個永恒的循環(huán)。
　　 當猴子們又開始組織新一輪撈月時，阿金悄悄爬到了更高的樹枝上。樹梢在夜風中輕輕搖晃，仿佛在警告他高處很危險。但阿金繼續(xù)向上，直到能夠直視天空中的月亮本身。
　　 月亮比他想象的要小得多，也遠得多。它冷漠地懸掛在那里，對樹下發(fā)生的鬧劇毫不在意。阿金突然感到一陣憤怒，對這個欺騙性的光球，對那些盲從的同類，也對這個讓一切變得如此荒誕的世界。
　　 他做了一個從未有猴子做過的動作：伸出前臂，不是向下夠向水中的倒影，而是向上，朝著真實的月亮，做了一個推的動作。
　　 “你在干什么？”老皺皮在下面喊道。
　　 “我在推月亮，”阿金回答，聲音因這個新發(fā)現(xiàn)的目的而顫抖，“如果你們總想把月亮撈上來，那么也許應該有人試著把它推得更遠些?！?br />　　 猴群爆發(fā)出一陣刺耳的笑聲。
　　 “推月亮！”一只年輕的猴子笑得差點從樹上掉下去，“阿金瘋了！”
　　 但阿金沒有理會。他保持著那個姿勢，兩臂高舉，十指張開對著月亮。風穿過他的毛發(fā)，月光撫摸著他俊美的臉龐。在這個姿勢里，他感受到一種奇特的尊嚴，不是試圖占有不可及之物，而是主動將不可及之物推向更遠的彼岸。
　　 第二天早晨，當其他猴子都去覓食時，阿金仍坐在那根最高的樹枝上。他的兩臂酸痛不已，但月亮已經沉到了地平線以下。他知道，到了晚上，它又會升起，而猴群又會開始他們徒勞的撈月游戲。
　　 但阿金已經找到了屬于自己的儀式。每個滿月之夜，當其他猴子倒掛著去夠水中的幻影時，他會爬上最高的樹枝，向天空中的月亮做出推舉的動作。有時推得重些，有時輕些，全憑當天的心情。他有時一邊推還一邊想，在某個遙遠的宇宙角落，或許有另一個像他一樣的猴子，正在另一棵樹上，推著另一個月亮。
　　 年復一年，阿金的毛發(fā)變得灰白，關節(jié)也開始吱嘎作響。年輕的猴子們認為他是個可悲的怪胎，老皺皮那代的猴子則早已一個個消失在撈月的過程中。但阿金依然堅持著他的儀式，因為在這個荒誕的世界上，這是唯一讓他感到真實的事情。
　　 在一個特別明亮的滿月之夜，阿金感到生命正在離開他衰老的身體。他非常吃力地爬到那根熟悉的樹枝上。月光如水般傾瀉而下，他用盡全力舉起雙臂，做出最后一次推動。
　　 “走開，”他對著月亮低語，“走遠點，別再愚弄他們了?！?br />　　 當然，月亮紋絲不動。阿金的兩臂緩緩垂下，嘴角卻掛著幸福的微笑，他知道在永恒的輪回中，自己至少反抗過。阿金的身體從樹枝上慢慢墜落，他最后一眼看到，水中的月亮倒影依然清晰如鏡，正靜靜等待著下一群“天真”的猴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