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有點(小說)
“新鄉(xiāng)機務段負責維修鐵軌,年年都用道釘”。這句話里面有錯誤。維修鐵軌是新鄉(xiāng)工務段的事,他們可以自己去干,也可以有大機段來干。再說這道釘,是由材料廠負責采購,有上游定點廠家制造,機務段插不上手。拋開各個時期具體操辦的流程或許存有差異,但這機務段歷來都只管開火車、修火車,機務段跟那維修鐵軌這事,的確是件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再者,師傅那輩的人都叫鋼軌,我們也都跟著這么叫,不叫鐵軌。
再扯一個閑撇子。這一年有個高考作文叫:火車巡邏員的故事。首先要糾正一點,鐵路上沒有“火車巡邏員”這個職務,有的是巡道工,這是工務段的一個工種。巡道工上線時,身上通常會背著旗子以及幾十斤重的家巴什,譬如喇叭、扳手、響墩、道釘、螺絲等。至于說“巡邏員”對著火車敬禮,然后火車長長的鳴笛,是出題人設計的情節(jié)。要是按著他這個弄法,火車運行肯定得亂套。巡道工與司機交流用的是背上這些家什,紅旗、綠旗、信號燈、響墩等?;疖嚨镍Q笛,有長有短,有長與短的多種組合。假如長鳴三聲,表示軌道上正有一對戀人,男左女右各踩鋼軌一邊,手拉著手搖搖擺擺走在上面,但現(xiàn)在已走下鋼軌,躲到一側(cè)去了。如果這對小青年是鐵路職工,多數(shù)情況下是那個小伙子是鐵路職工,他大概會在火車接近時,面對火車頭,舉一下右臂,這時司機通常也會回一聲低而短的笛聲:不用謝,下次注意。這是規(guī)矩,這規(guī)矩行車規(guī)程和安全規(guī)章上都沒有,屬于民間的。至于出現(xiàn)考題中“久久的回響汽笛”這種情況,那十有八九是線路上有事了,火車在喊人救急呢。假若這年,榛子山巡道工區(qū)熊老六家的孩子剛好參加高考,這孩子平時又剛好知道他爹一天天是怎么干活,嘿,那就寫去吧!
別說是外人,你就是在鐵路上干了一輩子,到頭來還是一個糊涂蛋,你服不服?因為你分不清鐵路上到底有哪些人,各自又是吃哪碗飯的,各系統(tǒng)之間有哪些制衡,誰又能制約誰,各行各業(yè)之間又有那些規(guī)矩,咱打個比方,常說的鐵路車、機、工、電、輛,這是幾大系統(tǒng)?我說是六大系統(tǒng),電,是供電和電務兩大系統(tǒng),并且它們是維護鐵路正常運行至關(guān)重要的兩大門派。再細下分拆,毛烏素供電段的人,黃馬甲前胸后背印著“毛供”,毛烏素電務段的人,卻是印著“毛電”,說來是不是有些別扭,供電應該把個“電”字給扯過來,不帶個電字,你還是供電段嗎,干信號的卻搶用了“電”字去?盡管我干了大半輩子鐵路供電,這對我來說仍然是一件令我費解的事情。要說這兩大門派誰能治服誰,嘿,最好還是別遇到這樣的事,你干這活腳,就算是干上一輩子,也別遇上一回,因為一旦遇上,那很可能就是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戲,在大戲開幕伊始,你,作為當事人,就像是舞臺上跟隨追光燈亂飛的那只瞎撞子,就憑一個輕飄飄的“紅光帶”,早就讓你折了翅爪,燒穿心肺,被掃下了舞臺,不會再給你辯解的機會了。
供電和電務,是一對充滿敵意又曖昧的親家。鐵路系統(tǒng)內(nèi)部核心而又神秘的斗爭,最終很可能會在供電與電務之間發(fā)生。之所以我和馬三駿相互尊讓,從不折騰事,就是知道這里邊,誰也惹不起誰。大家完全是出于對這怪誕而又敏感的行車信號的敬畏,你不覺得這根神經(jīng),即使末梢上出現(xiàn)丁點的異常,都會嚇死人嗎?有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在那座南方的鐵路高架橋上,就曾經(jīng)出過這類的事情。
馬三駿和我都屬虎,是在一年前他干了榛子山信號工區(qū)的工長時我們相識的。如果有檢查組到了他那里,他會偷偷發(fā)個信息告訴我,來了什么部門的什么人,檢查什么,反之亦然。
不再啰嗦這些與公眾無關(guān)的事,大家會說,坐你們個火車,我們是交了錢的,買了票的,上了車,你們把我們送到要去的車站不就得了嗎?別跟我啰嗦這些,不愿聽。這我能理解,我在很長的時間里,一旦閑下來,就感到時間浪費了,太太可惜,我還是想在這里給您普及一個詞,您這會兒正吹著空調(diào),也是閑著沒事,算是給您解悶,您就當個笑料聽,對,鐵路上的,民間的叫法:有點。鐵路是個大機構(gòu),說不定哪一天您的家人親戚就上了鐵路上干活去了,知道一點也不是壞事。當然在這里還會延伸到另外幾個相關(guān)詞,天窗、天窗點、干天窗。
如果說天窗是學名,大名,那么有點就是乳名,小名。乳名是不能記錄在工作票上,就像在結(jié)婚登記簿上只能寫大名一樣,雖然乳名叫起來更隨便親切,有點就是個乳名,民間的叫法。
馬兄弟,晚上喝杯去?
不行,有點,回頭我請您喝,牛哥。
馬三駿正騎著電動三蹦子從我們電力工區(qū)門前飛奔,背上插著三把彩旗,風風火火,似京劇舞臺上的武官,他正奔往206號作業(yè)門跑去。
天窗點,最接近的表述是指在某一段運營的鐵路線上,掐出一個時間段來,進行鐵路設備維修作業(yè),為了這個施工作業(yè)的安全,在某一個時間段上,是絕對不能放行火車進入的,譬如19時21分到23時59分,這個時間段就是天窗點。
有點,它不僅是一個時間概念,還包含作業(yè)的全過程,是一個內(nèi)涵更加豐富的概念。
天窗在鐵道上還有另一個涵義,是指空間,純粹的空間,這個概念比較好理解。鐵路“五不準”之一,不準從“天窗”鉆越,這里的天窗是指兩車底之間的空隙或是平板車的上方,凡一切人可以從車輪上方越過的空間。天窗在鐵路行業(yè)代表時間與空間的兩個向度,神奇是不是?小宇宙啊,有點繞是吧?不過很有趣,鐵路本身就是一個縮小版的小宇宙。當然這很大程度上是指在2013年之前,那個時候鐵路獨立的行政職能中,有公安、檢察院、法院、學校、醫(yī)院、資金中心等等。有人戲說除了外交機構(gòu)之外,其他功能應有盡有,說是一個小宇宙一點也不過分吧?
現(xiàn)在讓我們的視角轉(zhuǎn)到榛子山火車站上來,借我們的作業(yè)現(xiàn)場來說事,這樣或許會更形象,更質(zhì)感。
大約有120人圍著一個超大恐龍一般的機器,這機器叫清篩機,上百噸重是有的。這大家伙正貼近站臺的股道進行清篩作業(yè)。此時機器轟鳴,人聲鼎沸。道砟被篩過后順到路肩上,黑色的泥土砂粒被轉(zhuǎn)送帶揚起,再傾瀉到離軌道更遠的斜坡下,或是站臺上。
我和馬兄弟來自不同單位,監(jiān)控的內(nèi)容有所區(qū)別,最終目的是相同的,在清篩機作業(yè)現(xiàn)場,盯好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設備,等到施工銷號前,把我們的設備恢復正常,到站長室開過總結(jié)會,如果沒有上級檢查所發(fā)現(xiàn)的重要問題,會這個有點,基本就算是完活了。
我?guī)е值?,監(jiān)控我們的電力設備不被侵害,鐵道兩側(cè)的支柱、上方的接觸網(wǎng)線,還有下面電纜等,我本人的重點不在設備,而是盯好自己帶來的6名兄弟。馬三駿和我一樣,看好自己的6名兄弟,盯好他們的設備譬如信號機、道岔轉(zhuǎn)轍機、信號電纜等不受侵害。如果說我們兩家要是那一天在現(xiàn)場干起來,他們肯定不是對手。我們的伙計登桿上網(wǎng)個個機敏如猿猴、運桿挖坑個個力大如牛,但他們的人,學歷高,心眼多,在算計人方面我們比不了,甘拜下風。我們之所以多年來相安無事,也都是因為知彼知己。
我們兩家今天的任務是共同配合大機段,完成160分鐘的給工務段路基清篩這任務。
其實作為工長的監(jiān)控,很大程度上是協(xié)調(diào)各兄弟單位之間的關(guān)系,譬如在今晚的施工中,要與大機段、車站、工務、電務、信號、建筑等各單位協(xié)同工作,盡與主體間配合的義務,同時還要應對上面的各級檢查,協(xié)調(diào)同一系統(tǒng)的上級盯控人員、專職安全員之間的關(guān)系。我和馬兄弟,不,我們干這活,吃鐵路這碗飯的所有人,都有一雙隱形的翅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隨時匯總各路信息,并且迅速做出最直觀的判斷,根據(jù)不同級別的檢查人員所發(fā)現(xiàn)的問題以及現(xiàn)場出現(xiàn)的異常情況,隨時擺平一切問題!
快三十歲的人了,馬三駿理個什么發(fā)型呢?從左耳漫過后腦勺到右耳間,在后腦勺上凹出三個大寫字母,直至磨出白白的頭皮:MSJ。馬殺雞?我靈光一閃,但我對馬三駿卻說:馬工,新潮得狠呀,怕丟了,腦瓜上刻個記號?馬三駿邊鼓搗對講機邊對我說,給領(lǐng)導看的,讓他們再從背后下黑手時,看準這是我,這就是他爹馬三駿,朝他爹這里打。
怎么最近又吃誰的氣了?
不啦,不啦。
馬三駿氣哄哄的,但看出來不愿意在這個時候與我述說他的憂傷與委屈,他繼續(xù)調(diào)他的對講機。我聽說他工區(qū)連續(xù)撤了五任工長,每次都是飛快的那種。職工違章撤一次,考核排序靠后撤一次,有伙計上訪,撤一次,五W不達標撤過一次,院內(nèi)養(yǎng)狗撤一次,到他這里不讓撤了,不停地扣錢、寫檢查、去省城領(lǐng)人、寫整改報告,焦頭爛額。不干不行,要么被開除,上面發(fā)話了。不能被開除啊,那這工長你就還得繼續(xù)干下去。
嘿,馬兄弟,干活嘛,啥活容易?說到底大家都是每月為了拿這點的窩囊費,你傻不是?整個鐵路就你高雅?干著工長,就月月有錢花不是?別跟錢過不去!
夕陽西下,暮色降臨,歸鳥還林。榛子山站內(nèi)臨時架起的三十盞大燈,一齊點燈,站區(qū)頓時如同白晝。清篩機機聲轟鳴,對講機吱吱哇哇響成一片。轉(zhuǎn)送帶把從軌道間淘出來的黑泥碎道砟煤渣升起來,像是一道黑色的瀑布,又被拋到路肩外。民工推的拉的,把筐筐把泛著清光的新道砟再填回道床,場面緊張而又有序。
讓我們先看一看圍著這臺機器人的吧,有一百多口子,都是些什么人呢?又各自來自什么部門?這里面職務最大的人是誰,他能管大家嗎?這里面有處級,科級、有技術(shù)干部,有供電、電務、工務、各級安監(jiān)人員、施工監(jiān)理人員,他們?nèi)巳宋罩鴮χv機晃來晃去。兩名沒有拿對講機的是工務段的技術(shù)員,每人手持一把道尺,貼著大機器的外沿跟著民工往前走的,他倆個頭相當,胖瘦一般,臉上沾滿的油膩的塵土,要不是對比兩雙明亮的眼睛,你都分不清誰是誰了。以上這些人差不多占去全部人員的三分之一。開清篩機的當然是大機段的專業(yè)司機。用鐵耙子掏路基道砟的是大機段雇來的民工。職務最高的人就能管著所有人嗎?不是的,今天級別最高的是工務段的副段長,副處級干部,姓呂,呂法德。我們都是給他干活的,按以往的民間的說法,他是應該管我們吃頓飯的,可現(xiàn)在全變了,他們自己也有盯控人員,監(jiān)督大機段給他們干活的。呂法德應該就是管他們工務段這些自己人的。他可以帶手機,除了對手機感興趣,看出來他與現(xiàn)場的人員并不交流。
最后面的是民工,不聽話的,如果是小青年可以用腳踢他們,也可以用鞭子抽他們,老頭老娘們可以罵他們,不過已沒有小青年來這里干這活了,差不多都是五十上下的中年夫妻,他們一對一對的,一家倆口,在耙子上拴了繩,一推一拉,配合默契。干天窗點,對,他們是天窗點專業(yè)戶,專門干天窗點這活腳。
清篩機前行的時候,兩側(cè)的民工貼近機器運石子、填石砟、清淤泥,有條不紊,他們常年跟著這機器干活,對大機器的脾性已摸得透透的。從遠一些的地方看,大家圍著清篩機往前拱,好像螞蟻抬著大面包,緩緩行進。
在干活的東西方向沿著鋼軌三里路遠的地方,有多單位的多波人馬在兩端守著,同樣的人員身穿同樣的黃馬甲,人人手里拿著對講機,雷打不動地守在這里,他們是遠端防護,他們接受駐站聯(lián)絡員的命令,他們只對本單位參加作業(yè)的人員進行防護。一旦有火車停近,他們便會及時通知各自系統(tǒng)在現(xiàn)場的人員,車來了,注意安全避讓,或是這邊施工現(xiàn)場有人要穿越股道,就先問兩端的防護。他們說沒有火車靠近,你才可以穿越股道。
以上熙熙攘攘的人堆里,其實都是各自管各自的人,彼此之間誰也不怕誰,不是你官大就能管著誰。但無論你官級大小,大家都怕一個人,這人是路局安監(jiān)大隊西北片區(qū)的副大隊長劉子歡。
劉子歡,個頭不高,常年理個三七分頭,額頭光亮,說話很平和,穿著十分普通,不像有些干部,下現(xiàn)場故意套一身防護服,別別扭扭不說,他們還自覺著有多正規(guī)似的,人家也不穿機關(guān)喝茶的衣服,只是普普通通的鐵路服。你不管什么時候見到他,都感覺是平易近人,很正派的人,咋也不相信他是個狠角色。他笑瞇瞇地走近你,他和啦家長里短,問你多大了,哪里畢業(yè)的,親切地問候你家是哪里的,父母也是干鐵路的?啊,農(nóng)村考學來的,你的安全合格證帶來了?你的工作票在身上沒有?下次注意呀。年青職工,安全第一,哈,看那,多么和藹可親呀!
除了抓問題刁鉆,最令人不安的是他法術(shù)無邊,神出鬼沒,剛才還在100里以外的一處作業(yè)點,一眨眼可能就出現(xiàn)在了你眼前,瞬間你便會瑟瑟發(fā)抖。他身上有著瘆人毛般,他總能在你身上找出讓你意想不到的錯誤,譬如你在現(xiàn)場干的專業(yè),與你在學校所學的專業(yè)不符呀?你盡管有考證,但基本可以斷定,你的資格是無效的,這樣推算下來,你不但違章,而且你已經(jīng)多拿了幾年的工資了,你帶著的證件是真的,但給你監(jiān)考的老師是不具備資質(zhì)的,你的帽子系帶,長度少三厘米,你站立的姿勢面向不對,總之,他讓你死你就不能活。無論如何盤根錯節(jié)的局面中,他都是一把上好的鋼刀,無論誰遇到,沒有不立馬萎靡,霍然倒地的。他手握的尚方寶劍,輕輕往哪一指,頓時寒光凜冽!輕則你半年白干了,重則你會一殘到底。曾發(fā)生過一個防護人員安全合格證未帶在身上,全車間被扣錢6萬,工區(qū)人均被罰3千6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