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象坎記 ——無問西東之那山那水
象坎記
在浙江東南地帶,矗立著兩座雄偉的山脈,一座名為括蒼,另一座稱作大雷,兩山間隔著一條溪,叫永安溪。若論高度,它們分別是這一地區(qū)的老一、老二。老一括蒼山位于溪南,獨具陽剛之氣;老二大雷山則位于溪北,洋溢著陰柔之美。陽剛為公,陰柔為母,二者相輔相成,構(gòu)成了一個和諧的整體。我一直覺得,這兩座大山,仿佛是一對堅貞不渝的夫妻,盡管彼此溪流相隔,卻始終堅守相望,歷經(jīng)歲月的變遷而恒久不變。
山脈高聳,脈絡(luò)廣闊。這兩座山孕育了無數(shù)的支脈,而這些支脈又衍生出無數(shù)的溝壑。清泉在這些溝壑中潺潺流淌,永安溪一路匯聚,成為浙江第三大流域——靈江的上游。它宛如甘甜的乳汁,滋養(yǎng)著臺州地區(qū)的無數(shù)生命。我又認為,括蒼山是父親山,大雷山是母親山,而永安溪,則是臺州的母親河。
在這兩座山的正中央、括蒼山的北麓與永安溪的南岸之間,有一個地方名為象坎。這里分為兩個村落,西邊的稱為西村,東邊的叫作東村。我出生在西村,在這里長大。東西兩村盡管地理位置上有所區(qū)分,但外界統(tǒng)稱當?shù)鼐用駷橄罂踩恕?br />
由于東、南、西三面被山脈環(huán)繞,北面又有永安溪阻隔,象坎顯得相對閉塞和落后,自然也較為貧窮。然而,象坎正是由于這些天然的屏障,遠離了塵世的喧囂,得以保持其碧水環(huán)繞、綠樹掩映的寧靜美景。我小時候,象坎村舍、田地、道路、溪流、池塘井然有序,人與自然和諧共存,村民們?nèi)粘龆?,日落而息,生活雖不富裕,卻十分安寧,宛如一個世外桃源。后來讀到唐代詩人孟浩然的《過故人莊》中“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詩句,不禁癡想,孟浩然描繪的不正是象坎的景象嗎?
“象坎”這個名字的由來,我從未深入探究過,只是心安理得地接受并使用它。20多年前,在臨海博物館參觀時,偶然看到一顆陳列的象牙,上面標注它出土于白水洋鎮(zhèn)的象坎。這讓我突發(fā)奇想,難道象坎與大象有關(guān)?或許在很久以前,這里曾有大象棲息、出沒?又想到這里并非熱帶或亞熱帶地區(qū),大象的出現(xiàn)似乎不太可能。盡管有過這樣的思考,但最終沒有結(jié)論,引得我好奇。
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教授胡正武,代我專門向原臨海博物館的三見館長請教。三見館長說,這顆象牙,確是在上世紀五十年代出土于象坎的,但關(guān)于它的來歷,無人進行過深入的探究。據(jù)他推測,或許是古代某商賈遺落于此,因為象坎是古代重要的驛站。我的另一位朋友,如平盧兄,長期擔任臨海宣傳主官,對本土歷史文化有著深入的研究。他熱心地幫助考證,但最終還是未能解開象坎象牙之謎。后來,他贈送我一本《臨海市地名志》,書中記載,因為東村有一塊巖石形狀酷似大象,而西村則有一塊巖石形似神龕,因此取“象”和“龕”兩字,將東西兩村合稱為象龕。由于“龕”和“坎”發(fā)音相同,為了書寫方便,人們逐漸用“坎”代替了“龕”,久而久之,這一習慣約定俗成,象龕便演變成了象坎。這是目前最官方的解釋。
幼年時,父親曾向我講述過關(guān)于象坎由來的傳說。由于歲月的流逝,記憶變得模糊,故事的細節(jié)也逐漸淡忘。在他七十歲生日時,應(yīng)我的請求,父親再次向我講起這個故事。
自古以來,由于交通不便,金華、麗水以及臺州仙居縣等山區(qū)內(nèi)陸與沿海地區(qū)的貨物交流,主要依賴水運,永安溪成為了山海之間至關(guān)重要的物流通道。而對于那些販夫走卒、求學趕考以及走親訪友的人來說,陸上的驛道,才是他們往來的主要途徑。象坎,位于臨海與仙居的交界處,成必經(jīng)之路,自然地成為一處重要的站點。我童年時,家門前還可見到一排用青石板制成的柜臺,據(jù)說,那是村里人向路人售買食用等物品的地方。旁邊還有一座路廊,為過路的人提供休息之用。
父親講的傳說中,來自處州(今天的麗水)的胡氏三兄弟,為了前往沿海臺州挑鹽,途中夜宿象坎。他們被這里的青山、碧水所吸引,認為這是一個風水寶地。于是,他們將用冬青木制成的扁擔和用黃荊木制成的短柱。分別插入東、西兩頭的泥土中,并許下愿望,如果這兩木能夠在此生根發(fā)芽,他們就選擇這里定居。第二年,他們再次挑鹽經(jīng)過此地時,驚喜地發(fā)現(xiàn)冬青和黃荊都生機勃勃。三兄弟被這塊土地的神奇所打動,決定遷居于此。長兄定居在西邊,而二弟和三弟則住在東邊。于是,就有了后來的東、西村。這三位兄弟,也便成為了象坎胡氏各房的始祖。
父親所講述的傳說,除了扁擔和短柱成活難以置信外,其余部分似乎更接近現(xiàn)實,但缺乏文字和實物的證據(jù)。近年來,一些熱心的族民根據(jù)宗譜,走訪了金華永康、麗水縉云等地追宗尋祖。經(jīng)過不懈的努力,他們最終證實,傳說中的象坎祖上三兄弟,確實來自縉云縣胡源鄉(xiāng)上坪村。長兄名叫伯淳,二弟叫兆祖,三弟叫龕山。伯淳定居象坎后,曾寫下了一首七絕:“處州來到象龕山,少年英雄不等閑。伯仲東西分卜宅,水如玉帶嶺如環(huán)?!边@些信息,都是在縉云上坪村的宗譜中找到的,為父親所講述的傳說提供了有力的證據(jù)。
今年清明時節(jié),應(yīng)東、西兩村族人的邀請,我跟隨前往縉云上坪村尋根祭祖。上坪村地處深山,山水環(huán)繞,綠樹成蔭,風景獨特而美麗。翻閱宗譜,得知象坎始祖伯淳、兆祖、龕山,原來是明代開國大將胡深的后裔。上坪村的族人為了紀念祖公胡深,在村后山坡上修建了一座占地數(shù)畝的胡深陵園,供后人緬懷、祭奠。在村宗祠旁,矗立著胡深立馬雄風的雕像,宗祠內(nèi),還珍藏著胡深當年使用過的重達八十斤的大刀。面對如此輝煌的祖上歷史,敬仰和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祭祖歸來不久,在百度百家號上讀到《臺州城外安禪寺,潘耒借宿到客房》一文,作者網(wǎng)名“麻菇巖”。麻菇巖位于仙居縣下各鎮(zhèn),緊鄰我二姑夫家的西郊村,距離象坎僅四五里地。它因是仙居八景之一的“麻菇積雪”而聞名遐邇。因此,我對他在百度百家號上的文章特別關(guān)注。文中提到,清康熙年間任職翰林院的大學者潘耒,曾撰寫《游仙居諸山記》一文,文中記載了他某次從臨海前往仙居的途中,在抵達仙居前的最后一夜,借宿于象坎的安禪寺。文中還介紹,解放初期,象坎曾是臨海的一個鄉(xiāng),名為象坎鄉(xiāng),1956年并入白水洋鄉(xiāng),1961年隨白水洋公社劃歸仙居縣,1963年又劃轉(zhuǎn)至臨??h?!奥楣綆r”的文章,讓我知道我的老家不僅留有清代大學者潘耒的足跡,而且曾經(jīng)是一個行政區(qū)域的中心。
安禪寺位于東村,十多年前重建時,虔誠信佛的母親傾力相助。我被母親感動,也曾出資支持。好幾年過去,這件事漸漸淡出了記憶。讀了“麻菇巖”文章后,我急切地回到那里探訪。這座寺廟坐落在東村長田山的北麓腳下,寺門上懸掛著一副對聯(lián):“地名象坎民古隨日月,寺曰安禪佛慈護生靈”。寺內(nèi)立有一塊史碑,上面記載,安禪寺曾是臨海城出西門的著名道場,始建于唐五代后周廣順元年至三年(公元951-953年),最初名為禪師庵。到了宗治平三年(公元1066年),它被更名為安禪院。清康熙十六年(公元1677年),僧人道重進行重建,并將其命名為安禪寺?!都味ǔ嗾\志》和《臺州府志》均記載,安禪寺歷代香火旺盛,聲名遠播臺州。遺憾的是,在民國時代,寺廟被匪亂所毀。
在安禪寺,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靜。象坎,原來是一本內(nèi)在豐富、厚重、美麗的書。而我,一個在這里出生并長大的人,直到年老才剛剛翻開它的第一頁,不禁深感慚愧。
202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