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三臺里記 (散文) ——柴門筆記之那山那水
在村里,依房頭排列,我家居第五,叫第五份,居地屬嶺下片,叫三臺里的地方。此處乃半座院落,白墻黑瓦,木質(zhì)結(jié)構(gòu),坐東朝西,屋舍緊密相連,底層廊檐貫通,西南側(cè)設(shè)有弄堂以供出入,樓上亦有通道相連,屋屋相通,渾然一體。每間屋檐口、瓦當(dāng)、斗拱、柱頭皆飾以雕紋,木窗小巧,盡見幾何圖案,屋前卵石鋪就井型道地,屋后則是一片蔥郁菜園。
談及三臺里之名,兒時曾向父親詢問。他言及,早前,此屋尚有二臺屋相鄰,故合稱三臺里。又問及那二臺屋如何消失,父親答,早已毀于火災(zāi),而我們這臺屋,亦未能幸免,半毀于火。
在象坎一帶,人們常以一臺屋稱一院落,布局上,有“三臺九明堂”之說。此三臺里,應(yīng)是按此布局所建,雖遭火災(zāi)侵襲,其原貌已難以辨認(rèn),但道地依舊留存,西北側(cè)亦依原樣有弄堂一條。
后游歷古鎮(zhèn)古村,方知能建“三臺九明堂”者,皆為當(dāng)?shù)孛T望族。不禁遐想,我家祖上,昔日究竟何等顯赫,能擁有此等“豪宅”?每問及此事,父親也是語焉不詳,含糊其辭,只說家中昔日亦算殷實。
是父親不愿提及,還是確不知情,已無從得知。而居住于此半座院落中的長輩們,亦未曾向我透露絲毫?;蛟S,自祖上建造此屋后,家道中落,太公三兄弟的后裔,皆淪為“貧下中農(nóng)”,共居于此半座院落之中。近十間屋舍,其中數(shù)間尚未鋪設(shè)樓板,四壁簡陋,寒風(fēng)穿堂而過。
坐東面西這一排屋舍,包括轉(zhuǎn)角處共二間半,乃太公傳予爺爺與小公兩兄弟之物。兄弟二人年輕時于杭州以制作燒餅為生,略有積蓄后,在此排屋北側(cè)擴(kuò)建了兩間新屋。小公家因長居杭州,故將其所分得一間老屋交由我家使用,而另一間新屋則租予生產(chǎn)隊作為倉庫。堂屋位于這排屋中央,本為半個院落中人公用之地,但因緊鄰我家,故平日里亦多由我家使用。屋舍雖多,然父親有五個兄妹,膝下亦有五子女,人口眾多,居住空間仍顯擁擠。
在這三臺里的半個院落中,我度過了整整十八個春秋。這里是我人生的起點,也是我情感、靈魂與才華的基點與支點。無論身處何方,心中那份對三臺里的深情厚誼,始終未曾改變。三臺里,承載著我無盡鄉(xiāng)愁與回憶。
上世紀(jì)六二年八月初八日八點左右,我呱呱墜地。這個時間之所以如此確切,是因為當(dāng)天臺州遭遇了罕見的臺風(fēng)侵襲,永安溪隨之泛濫成災(zāi)。恰在八點左右,母親臨盆在即,而洪水無情地涌進(jìn)了家門。家人迅速將母親轉(zhuǎn)移至堂屋樓上,正是在這驚心動魄的時刻,我降臨到了這個世界。不久之后,我便被半個院子的人視為“靈童”。
尚在襁褓中的一天,不知是初一還是十五,反正是太婆為觀世音菩薩點燭供香的日子。屋外,家人正忙碌著,我的大哭聲卻突然響起,驚動了所有人。他們急忙進(jìn)屋上樓查看,發(fā)現(xiàn)竟是太婆點燃的香燭不慎引燃了房屋。是我驚恐的哭聲,救了自己,也挽救了家中及周邊鄰居的財產(chǎn)。我因此被人視為有靈性的孩子,這是奶奶和父母后來告訴我的故事。
自我懂事起,三臺里給予我的,既有饑餓、挨凍、勞苦與怨艾,也有溫暖、幸福、快樂與充實。在矛盾與困境的夾縫中,我逐漸成長。
緊鄰我家轉(zhuǎn)角處,是堂叔堯尚一家。三老太婆,作為堯尚叔的祖母,也是半個院子里輩分最高之人。她身材嬌小,腰身微駝,長發(fā)盤成發(fā)簪,
梳篦長插于發(fā)間,腳踏三寸金蓮,行走緩緩悠悠,言語細(xì)聲輕語,對院子里的這些小輩都疼愛有加,常悄悄從懷里掏出糖果分給我們吃。誰家小孩深夜驚哭,她便會前來“叫魂”;誰家孩子換牙齒了,也是她幫忙處理。她留給我的印象是那樣深刻——古樸、傳統(tǒng)且充滿慈愛。堯尚叔的母親,我稱之為伯婆,而父母則喚她為聰仙姑。作為村中的婦女主任,她頗有三老太婆的遺風(fēng),在村民中享有很高的威望。
這兩位老人在世時,院子里總是和睦相處;她們離世后,各家之間卻偶有齟齬,難見親情,讓人不禁感嘆人心不古。
堯尚叔的隔壁住著堯做叔一家,堯做叔的弟弟名叫小做。他們的母親,我同樣稱之為伯婆。堯做叔家雖貧,但他卻憑借自己的努力讀完了高中。當(dāng)年鄉(xiāng)里有一個上大學(xué)的名額,競爭激烈異常。而全無背景的堯做叔最終脫穎而出,成為全村第一個大學(xué)生。假期回家時,他愛給我們講述外面的見聞,讓我對世界充滿了無限的好奇與向往。工作后,他在一所中學(xué)擔(dān)任英語老師,后來還晉升為校長。我讀高中時,他還曾寄給我一些高考復(fù)習(xí)資料。小做叔則稍長我?guī)讱q,從小便帶著我玩耍。我喜歡的打撲克,最早就是他教我的。
在這個半個院子里,除了他們幾家外,便是我家。
奶奶是大家長,每天起早貪黑地忙碌著:砍柴、挑糞、種田……凡是男人能干的活,奶奶都能干。她只知道默默苦干,不善言辭,也鮮少與人交流。父親分家較早,因此我常常跟著奶奶睡覺吃飯:有好吃的,奶奶總讓叔叔、姑姑們先讓著我;冬天被子冰冷,奶奶常用火籠先捂熱,再抱我上床。
父親的幾個兄妹也都像奶奶一樣勤勞樸實。大姑、二姑在我記事前就出嫁了;二叔堯袖后來成為了民辦教師,算是跳出了半個農(nóng)門,他為人厚道木訥,但教會了我認(rèn)字識數(shù);小叔堯建個子高大、力氣十足,能干重活苦活,村里人都稱他為“大力士”,也有叫他“烏石巖”的,意指他如村前挺立的烏石巖一樣,堅韌不拔;小姑初中畢業(yè),是父親兄妹中長得最漂亮的一個,但因不滿與表哥的婚事,在我小學(xué)一年級的語文書上寫下“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八個字后,跳下了永安溪嶺下潭自盡……。
半個院落西北一隅,住著大坑烏、小坑烏兩兄弟。他們的真名,我至今說不上,反正前后鄰舍都這樣稱呼他們。大坑烏略通文墨,曾經(jīng)在舊社會擔(dān)任過公職,因此常常受到批斗。在村里大祠堂戲臺上,我?guī)状慰吹剿^頸懸石,躬身俯首,靜聽鄉(xiāng)鄰羅列的“罪狀”。但是他的性情,似乎很豁達(dá),白天雖然受到批斗,夜幕低垂的時候,又能見他踱著方步,手搖扇子,來到我家門前道地,與大家談笑風(fēng)生。小坑烏則很少露面,一旦出現(xiàn),常與大坑烏意見相左,一言不合,兄弟倆就拳腳相加,大打出手。我家前方,住著堯炭伯爺,因其機(jī)智過人,點子多多,故有“燒炭烏龜”的外號。他也是道地里的???,經(jīng)常過來與眾人拉家常。
家門前的道地里,面積雖僅二三十平方,不是很寬敞,卻成為嶺下這片老少閑暇時重要的聚會場所。尤是夏秋夜晚,家家戶戶搬出竹椅木榻,匯聚在這里,點燃艾草,輕搖蒲扇,共話桑麻,傳講“大話”。而講“大話”的主角,多為我的父親,他所講的封神榜、西游記、三國演義、岳飛傳等故事,令我如癡如醉,常在父親“大頭狗來了”的戲言中,依依不舍地回家睡覺。
我八歲入學(xué),也是這年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當(dāng)初的狀態(tài),是半工半讀,假期、周末跟著父母,參加隊里勞動。平時放學(xué)回家,要割豬草、兔草,還要放牛、放羊、挑水、砍柴,晚上,方才鉆在老房閣樓,點著煤油燈讀書、作業(yè)。夏天成群蚊子陪伴,冬天是呼呼北風(fēng)相隨,春秋時節(jié),享受涼爽的天氣,尤其是雨天,聽著屋檐滴滴答答的雨聲,讀書、作業(yè)很是愜意。父母常夸我“天份”好,因為每個學(xué)期的考試,在班上都是第一名。
十八歲時,我考上大學(xué),告別三臺里,只是父母、兄妹仍居住在這里,我也時?;貋怼D陱?fù)一年,親眼目睹著它逐漸蛻變,日漸蒼老,甚至慢慢消逝。起初,是各家各戶對房屋進(jìn)行改造,隨后是幾戶人家的搬遷,留下的空房難以抵風(fēng)霜雨雪的侵蝕,逐漸坍塌,化為斷壁殘垣。老人們一個接一個地離世,后輩們則紛紛外出謀求發(fā)展。曾經(jīng)最為貧困的堯做叔一家,也因一雙兒女在美國求學(xué)、工作,全家在太平洋彼岸定居,遠(yuǎn)離了這片故土。
近十年前父親病重之際,我們?nèi)值苌套h在原址上按照老屋格局,對老房子進(jìn)行修繕,希望父親能在生命的最后時光里,在這養(yǎng)育了他一生的地方安詳?shù)囟冗^。然而,遺憾的是,房子尚未修繕完畢,父親便離我們而去。如今,那兩間坐東面西的房屋,孤零零地矗立著,從外到內(nèi),全然沒有了當(dāng)年三臺里的韻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