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老房不是家(小說)
一
浙南梅雨季節(jié)里的雨總是帶著一股執(zhí)拗勁兒,纏纏綿綿的總是走不利索。五六月的天里總不能連著給幾個好天,衣服總也是曬不干的,穿在身上也還帶著些霉臭味兒。這哪里是文人墨客筆下的煙雨江南,倒像是老天爺在跟人慪氣,把一肚子怨氣都化作了這沒完沒了的陰濕黏膩。
在溫州住久了才知道,什么青磚瓦黛、煙雨朦朧都是騙人的。姜芹心里這樣想著,開始嚴(yán)重懷疑那些寫詩的人準(zhǔn)是沒在梅雨季的老房子里住過,否則絕不會把這種令人發(fā)瘋的,黏膩,而又悶熱的雨季,描寫得如此浪漫。至于那小巷里丁香一樣的姑娘?怕是也早已被這老房子里的霉臭味兒熏得連連嘆息,躲回城里去了。
"這鬼天氣……"姜芹心里抱怨著,又不得不對那些到處都能野蠻生長的霉菌折服,特別是樓道里的那些霉斑,像是會繁殖似的,一茬接著一茬的從墻根往上攀爬。夜里蓋的毯子總是潮乎乎的,洗了曬,曬了洗,卻總也除不盡那股子黏膩。最惱人的是樓道里那股味道——陳年的霉味混著老房子的濁氣,吸進肺里像塞了團濕棉花,叫人透不過氣來。
梅雨季節(jié)也總是悶熱難熬的,再加上老房子通風(fēng)不好,愈發(fā)讓人覺著憋悶的厲害。后脖頸子上總是膩著層汗,襯衫領(lǐng)子半天就黃了,抓哪兒都黏糊糊的。說熱倒也不算太熱,橫豎不過二十七八度;可說不熱,又悶得人喘不過氣來,額頭上總是噙著汗。打開窗吧,噙滿水的空氣洶涌著就把屋子淹沒了,關(guān)了窗吧,整個人像被裹在浸滿水的棉被里,連指甲縫都不覺發(fā)脹。這日子過得,總是濕漉漉,黏糊糊的,心里也總是憋悶得厲害,總覺著胸口有團火隨時都能燒起來。
然而,就是這樣的老房子,這么多年進進出出的不知道住了多少人,直到現(xiàn)在里邊還住了七八戶人家。
好在這梅雨天終究是熬到了頭。挨到六月底,那纏綿的雨水終也是大勢已去。前一天還陰雨綿綿的,第二天清早推窗一看,日頭已經(jīng)明晃晃地掛的高高的,刺得人睜不開眼。
一個多月不見,再露臉,那毒辣的太陽一下就燥起來了,像是要把積攢多時的力氣一股腦兒全都使出來。水泥地蒸騰著熱浪帶著一股子土腥味兒,老墻皮曬得滿是裂紋,卷起霉斑,斑斑點點的落了一地。樓道里淤積的潮氣被蒸了出來,混著曬熟了的水泥味兒,雖也不怎么好聞,總也比先前的霉味兒要好聞了些。
這幾天家家戶戶的院子里都曬滿了五顏六色的被單衣物。一樓的三輪車奶奶——因為她總騎著那輛老舊的電動三輪車在巷子里送貨或拉人,所以住這里的人提到她都這么稱呼她,早早就把院子里的晾衣繩掛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她一邊拍打著受潮的棉被,瞇著眼兒,笑呵呵地念叨著:"這天兒也是熱起來了,這大太陽,曬一天被子就能曬透,裝起來嘍!"陽光在她銀白的發(fā)絲間跳躍,像是撒了一把碎銀子。
姜芹一邊打量著院子里的情況,瞅著在哪里再放上一排晾衣竿,一邊想著把這些日子穿過的衣服全都拿出來重新再洗一遍。掃眼兒卻瞥見了房東太太,依舊弓著背,穿著花布襯衫兒,蹲在地上撥弄著什么東西,想必今天又趕上初一或十五了,姜芹心里想著,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果然是五月十五了。
初見房東太太是在去年剛搬來時。那是一個傍晚,姜芹正準(zhǔn)備帶著兩歲多的兒子出去玩耍,剛下樓梯就看見一位穿藍(lán)底黑花襯衫的老太太,蹲在墻根,正用木棍撥弄燃燒的紙錢。作為北方人,姜芹只在兒時見過奶奶擺供品祭拜菩薩的情形,見此情形怕沖撞了神靈,便想著避開??珊⒆幽请p好奇的大眼睛里閃著火光,說什么也不肯離開。
正為難時,老太太已收拾好東西,顫巍巍地朝他們走來。她臉上堆著笑,提著裝滿零食的塑料袋,一會兒往姜芹跟前遞,一會兒又指指孩子。雖聽不懂房東太太嘴里的方言,但那殷切溫柔的眼神分明是要給孩子吃食。
"不用了,謝謝!"姜芹禮貌地推辭,心里卻犯著嘀咕。
"拿著吧!"三輪車奶奶突然插話,"神仙吃過的東西,孩子吃了身體好。"三輪車奶奶順手拿起搭在肩上的毛巾抹了一把臉上的汗。
姜芹這才松了口:"快謝謝奶奶!"孩子歡天喜地地接過零食袋翻看起來。
望著房東太太晃晃悠悠離去的背影,姜芹小聲問道:"這是誰呀?"
"房東家老婆子。"三輪車奶奶扯著嗓子回答,"每月初一十五都回來燒香。"她還想說些什么,見自家男人騎著三輪回來,忙不迭往屋里趕:"當(dāng)家的都回來了,飯還沒做呢!"臨走又壓低聲音補了句:"這兒不太靈光。"說著用手指在太陽穴旁點了兩下。
姜芹好奇地打量著墻角那堆紙灰。墻根處用水泥圍成的簡易花壇里,三炷香剛剛?cè)急M,細(xì)長的香梗還倔強地立著。一陣穿堂風(fēng)掠過,紙灰輕輕打了個旋,又輕輕落下。
梅雨過后的青苔在墻角瘋長,那抹濃稠的綠意沿著磚縫肆意蔓延,在夕陽的映照下泛著油亮的光。姜芹的目光追隨著房東太太方才離去的方向,水泥地上幾道淺淺的水印,在蒸騰著熱氣的水泥地上正漸漸淡去。她抬眼望去,只見那個佝僂的背影在暮色中緩緩移動,彎曲的脊梁仿佛背著一棟大房子,每一步都走得都沉甸甸的,連影子都被壓得格外厚重。
二
“趕緊起來,把大廳里收拾一下,房東不行了,房東兄弟打電話,讓趕緊把一樓大廳收拾干凈,你起來看著收拾一下吧?!绷璩績牲c羊肉鋪的老板李彪已經(jīng)在菜市場的攤位上忙活半天了,趁著打電話的空檔,扯過架子上的毛巾抹著臉上和身上的汗。
“現(xiàn)在嗎?”電話那頭傳來姜秋霞迷迷糊糊的聲音。
“現(xiàn)在!”李彪堅定地回答。
“確定是現(xiàn)在?”李秋霞掃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依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對,對,對,就是現(xiàn)在,立刻,馬上!就這吧!”說完不等他老婆答話,李彪就把手機丟到一旁,忙著去剁肉去了。
姜秋霞看了眼手機,還不到兩點半。她半信半疑地嘟囔著:"大半夜的,該不會是真的吧?"雖然滿腹疑惑,她還是披了件外套往樓下走。
“這大半夜的看來是真不行了?!眲偟揭粯蔷吐牭饺嗆?yán)夏棠锑洁熘淹T谠鹤永锏娜嗆囃馔啤?br />
“也給恁打電話了嗎?”三輪車奶奶剛在院門口的馬路邊上停好三輪車,就看到老板娘推著她家送貨用的大架子電動車往外走。
“姜秋霞推著自家的電動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可不是嘛,就為挪個電動車,至于半夜把大家都叫起來嗎?"
三輪車奶奶本還想再和老板娘聊些什么,卻聽到樓梯間傳來一陣響動,不一會便看到樓梯里有兩三個人配合著抬一張一米五的床墊踉蹌地往下挪,便沒再吱聲了,和老板娘一起靜靜地站在邊上等他們下來之后就各自往樓上去了。
三輪車奶奶已經(jīng)五十好幾了,身形圓潤富態(tài),那張飽經(jīng)滄桑的臉依舊圓潤飽滿,眼睛總是笑成一條縫,看著就讓人覺著親切。別看她年過半百,身子骨卻硬朗得很,六七十斤的貨物單手一提就走,干起活兒來絲毫不輸年輕人。
那輛褪了漆的三輪車是她的老伙計,車把上掛著的布袋子總是鼓鼓囊囊的。但凡遇見院里的孩子,她準(zhǔn)要停下車子,在布袋里摸索一陣——有時掏出半個磕碰過的西瓜,有時是路邊攤買的老式面包,更多時候是從家里帶來的烙餅。東西雖不金貴,孩子們卻都眼巴巴地等著,接過吃食時脆生生地喊"奶奶"。
她分吃食時也總是笑著,眼角堆起深深的褶子,手上的老繭蹭得孩子們臉蛋發(fā)癢。布袋里的東西總要分出大半,自己只留一小塊。孩子的家長瞧見她給孩子分吃的也總是勸阻她:"大嬸,這是你的午飯就別分給孩子們了,他們吃過飯了。"她只是擺擺手:"天熱吃不下,帶的也多夠吃的!"
整棟樓的人都喜歡這個和善的老太太,卻也心疼她的節(jié)儉。風(fēng)里來雨里去的送貨,連瓶礦泉水都舍不得買,總用舊罐頭瓶裝著涼白開。車斗里常年鋪著塊洗得發(fā)白的藍(lán)布,下雨時就變成遮雨的雨棚??删褪沁@樣摳搜的人,對孩子們卻格外大方,仿佛要把自己年輕時沒吃上的甜頭,都補在這些娃娃身上。
三輪車奶奶有兩個女兒,兩個兒子,現(xiàn)在還有一個小兒子在讀大學(xué),其他的都成了家了。每當(dāng)老板娘看到她咽干饅頭或啃大餅時,總是打趣她:“大嬸,你家孩子都這么大了,你還存那么多錢干啥,還不跟大叔學(xué)學(xué),每天也喝他兩杯。”
“任務(wù)還沒完成呀!俺還有個兒沒成家嘞。”三輪車奶奶總也不介意別人說她摳門不舍得吃好的,喝好的,無論誰勸她,她總是笑嘻嘻的這樣回人家。
然而,她的老伴人緣就沒那么好了,同樣是騎三輪車送貨的,大家背后提起他卻叫他“老頭子”或“死老頭子”。特別是老板娘,因為大叔送貨的時候偷拿過她家的肉,所以她就特別不喜歡他,事事都小心提防著他。
三
“哇塞!媽媽,你看好漂亮呀!”剛走到一樓,兒子就興奮地拽著姜芹的手,眼睛亮閃閃地望著媽媽,肉嘟嘟的小臉上洋溢著開心的笑容。
姜芹聽到兒子的驚呼聲,四下打量著,不由得也愣住了。往日堆滿雜物的一樓大廳此刻卻被清空了,還被收拾得一塵不染的。就連院子里的垃圾和雜物也都不見了,也是剛打掃過的樣子。
“這也太漂亮了吧!”姜芹的兒子,臉上抑制不住地開心。
“對呀,干凈了就顯得漂亮了對不對?”姜芹迎上兒子熱切的目光,也笑盈盈地摸了摸兒子的小腦袋。
對一樓突如其來的大掃除,姜芹雖然也覺得很意外,不過也沒時間去深究。
她牽起兒子的小手,兩人踩著光潔的地面往外走,陽光透過干凈的玻璃窗灑進來,在地上投下一片溫暖的光斑。一直走到院門口姜芹還有些恍惚,因為她從來沒見過這座老房子這么干凈的樣子,也第一次覺得這座老房子打掃干凈之后也還挺像樣子呢。
“大嬸咋回事兒呀?咋又沒音了?”晚上下班剛走到弄堂里,姜芹就聽到姐姐——也就是二樓羊肉鋪子的老板娘,坐在門口自家三輪車上說著話。
“總不是還是跟上次一樣,老頭子又搶救回來了唄?!比嗆嚹棠掏:萌嗆?,走到老板娘跟前道。
“哎,又是虛晃一槍!”老板娘從三輪車上跳下來背著她的皮包,甩著手里的鑰匙優(yōu)哉游哉地往里走,并沒注意到剛轉(zhuǎn)進巷子里的姜芹。
“那總是唄,老頭子有錢,打一針說不定就能撐好幾天。”三輪車奶奶應(yīng)和道。
“那個針一萬?還是兩萬?”老板娘聽到打針眼里閃過一絲亮光。
“那誰知道耶?不都是聽說的,幾萬咱也知不道呀!總是不便宜唄!”三輪車奶奶和老板娘說著都走進院子里去了。
“這誰打掃的呀,一下這么干凈!”說話間姜芹也走進院子里來了,看她們還在聊著,也插話道。
“夜黑半夜兩點沒給你打電話嗎?”三輪車奶奶瞪大眼睛驚訝地問道?就連她的姐姐姜秋霞也是一臉的驚疑。
“也是,她一樓大廳又沒有啥東西要收拾,給她打電話也沒用!”老板娘忽然想到了什么,替她妹妹解釋道。
“夜黑那么大動靜你沒聽見嗎?那么多人,亂哄哄地打掃衛(wèi)生,你沒聽到聲音?”老板娘還是一臉不解。
“沒有呀,我昨天晚上睡得很沉,一覺睡到6點多,下來就看到這里收拾得這么干凈?!?br />
“咦!那你睡眠是真的好,昨天夜里樓底下都忙翻天了,你對面屋里頭的床墊兒都抬下去了,你都沒聽到動靜?”三輪車奶奶一臉震驚地問道。
姜芹一臉茫然地看著她們倆,有些不敢相信,這些事情竟都是昨天夜里發(fā)生的。
“你也是睡得真死,這么大動靜都聽不到。嚇得我一直也沒睡著了,總害怕把人拉回來了,孩子們還沒送去學(xué)校,再嚇到了?!崩习迥飳γ妹萌绱说ㄒ埠苁桥宸?,她本來是想打電話給妹妹說一聲的,但是,想著萬一人沒拉回來了,大半夜去找酒店住也不方便,就想著還是等天亮了再說。結(jié)果她一晚上沒睡著,早上送孩子上學(xué)的時候妹妹已經(jīng)上班去了,樓下也一直沒動靜,自己在心里盤算了一番就覺著大概是不會拉回來了。
“嗯,我早上出門的時候,是看到對面房間的那個破床墊兒和破床都沒了?!苯墼缟铣鰜淼臅r候是瞥了一眼對面的房間的,那個房間一直沒人住,房門也是一直敞開著的,之前放床的地方確實空了。
“他們大半夜拉床,拉床墊干嘛?那個床板全都斷了好幾根了”姜芹不解地問道?
“等房東拉回來給他用嘞!”三輪車奶奶解釋道。
“怪不得,一下收拾得這么干凈,我搬來都快一年了,從來沒見過收拾得這么干凈過?!苯鄹锌馈?br />
“那你確實是沒見過,你去年搬來之前也搞過一次,也是打掃得干干凈凈,等著給房東辦喪事,結(jié)果房東后來好了,還經(jīng)常去我們攤位兒上買羊肉呢!”老板娘解釋道。
“房東弟弟也是真黑心,整天沒少黑他哥的房租,臨走了還讓他睡個爛床。”三輪車奶奶感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