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鄉(xiāng)村喪事宴席上(小說)
一
黃玉秀阿婆是前天死的,但是具體時間卻不是很清楚,猜測應該是七點多鐘。
黃玉秀丈夫于大海二十多年前就遭遇車禍去逝了,黃玉秀阿婆寡居多年,含辛茹苦把一對兒女拉扯大,這幾年兒子和女兒在外成家立業(yè),還在大城市安了家,本來兒子女兒都要把母親接到大城市里去住的,但是玉秀阿婆覺得城市里太吵,一天又沒個說話的人,而且跟兒子媳婦、女兒女婿一起生活畢竟有種種不便,怕生出一些隔閡,所以雖然去兒子和女兒的城市住過幾次,但每次住不了幾天她便自己要求回來了,因為她在鄉(xiāng)下更覺得閑散舒適一些。
前天晚上她女兒于華萃跟她搞視頻,可是母親手機卻始終沒人接,于華萃開始還以為是母親沒拿手機,也就沒有多想;但是過了近一個小時,于華萃依然沒見母親跟她把電話回過來,這下她才開始著急了,于是又連接打視頻、打電話,可還是沒有回音,再過一段時間她再撥打母親的電話,母親的電話居然成了“你撥打的電話已關(guān)機”的狀態(tài)。
這時候的于華萃焦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但是又無計可施,因為畢竟那么遠,于是她便撥通了一個跟母親住得很近遠房堂叔于大軍的電話,讓他幫忙到家里看看,母親到底怎么啦?為什么電話打不通了?
于大軍于是到了玉秀阿婆家,但是門鎖著呢。堂叔于大軍敲了敲門,接著又高聲叫了幾聲嫂子,可是里面沒有應聲,于是只好到附近去尋找,這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
于大軍用手機當作手電,一邊照著路,一邊高聲喊著“玉秀嫂子”,可是哪里有回音呢?同時他一路走一路問住在路旁家里亮著燈的村民,“看見我玉秀嫂子沒有?”有的很干脆地說沒有,有的說剛從外面回來,還有的說剛在家里做飯不知道,總之是沒看見。于華萃始終沒有掛斷電話,她在電話里更急,不停地問找到媽媽沒有,于大軍這時候也著急了起來,因為現(xiàn)在一點音信都沒有。
后來問到村口的劉婆婆,劉婆婆說天剛擦黑的時候看見玉秀婆婆走出村口了,她還跟玉秀婆婆打了聲招呼,問她晚上還到哪去,玉秀婆婆說她肚子不舒服,去村里的衛(wèi)生室去找趙大夫瞧瞧。這下終于有了下落,可是玉秀婆婆都到趙大夫那兒那么久了,也應該返回來了呀,或者說她還在趙大夫那里,或者說到哪個熟人家里串門去了,但是已經(jīng)晚上了,而且玉秀婆婆并不是喜歡到別人家串門的人,不管怎么樣,總算是有點眉目了,這時候于華萃心底也稍微放心了點。
可是就在于華萃稍稍舒了口氣的時候,堂叔于大軍也覺得很快就能把玉秀婆婆能找到時候,就在村口轉(zhuǎn)角的池塘邊,于大軍借著手機的光亮隱約看見一個人影趴在水里,他突然意識到那可能是一個人,而且很可能就是玉秀嫂子。他趕緊飛奔過去,果然不錯,玉秀婆婆已經(jīng)淹亡了。
二
聽到噩耗的姐弟倆都泣不成聲,除了悲痛欲絕,而且還有自責,因為他們倆現(xiàn)在是完全有能力將母親接到大城市居住和贍養(yǎng)的,甚至就是單獨給她安排一套房子,給她安排保姆,也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只是由于母親的執(zhí)拗和生活習慣,說自己年紀還輕,現(xiàn)在就要靠保姆伺候,覺得不習慣,也無必要,而且對于老人來說,花錢請保姆實在是不應該;還有就是玉秀婆婆已經(jīng)習慣了農(nóng)村的那種生活,沒事可以到處走走轉(zhuǎn)轉(zhuǎn),在大城市里如同鴿子生活在籠子里一般,實在憋氣得慌,于是偶爾到兒子、女兒那里住住,但呆不了多久便又回農(nóng)村老家了。為了讓母親安度晚年,前幾年姐弟倆已經(jīng)出錢將老家進行了翻新,還修了院子,陳設跟城市里也沒什么區(qū)別,因為姐弟倆現(xiàn)在是有這個實力的。
當晚姐弟倆就分別想辦法往老家趕,于華萃和老公是買的第二天早上的飛機,中午就到了,而兒子于華波是一聽到姐姐的信息后什么也沒收拾,當時就叫了自己公司的司機,帶著老婆孩子直奔老家。
到第二天中午的時候,靈棚已經(jīng)搭起來了,道士也已經(jīng)請來了,抬棺的八大金剛都打了招呼,而請來做宴席的當?shù)刈詈玫募艺F隊也已經(jīng)來了,這都得益于堂叔于大軍的操持。當然,于華萃在當時得知母親的噩耗時已經(jīng)跟堂叔于大軍交待過,家鄉(xiāng)的禮俗他們不懂,怎么操辦他們也不懂,只說按最好的酒席辦,請最有名的道士做最好的道場,給抬棺的八大金剛以最高的報酬,至于錢不用表叔操心,當時就給表叔于大軍轉(zhuǎn)了兩萬塊錢。
時值十月,村里除了老人,其他青壯勞力都外出打工了,所以即便院子里的桌子都擺滿了,到第二天晚上的時候,來的賓客也并不多。但是院子里的鞭炮和震天雷卻沒有停息,而且道士也來了好幾個,鑼鼓家什聲音震耳,一時讓這個寂靜的村莊熱鬧起來。
三
第三天中午和下午擺的酒席,算是招待來客的正餐,因為第四天就出殯了。
快至中午開席的時候,許阿婆、朱阿婆、李阿婆幾個人陸續(xù)過來了。
作為孝子的于華波、于華萃,還有于華波的兒子、于華萃的兒子都是披麻戴孝,見著來上香的客人都要磕頭,旁邊還有一個外國人也戴著孝,那是于華萃的老公,只是站在邊上似乎有些手足無措,他并沒有給來客磕頭。
許阿婆、朱阿婆、李阿婆她們都是早年從外村嫁到這個村的媳婦,幾個平時都是村里很熟識的人,而且跟玉秀婆婆也很熟識,加之年齡相仿,走動得比較頻繁,平時以姐妹相稱,家里有什么事都幫襯著。
幾個老姐妹一見面,都是淚流滿面,平時玩得好好的姐妹,突然就走了一個,怎么能不傷心呢。三人相互安慰了一番,這才坐在一張桌子上,開始拉起了家常。
朱阿婆說,玉秀妹子也真是不值得,前半輩子辛辛苦苦,現(xiàn)在兩個兒女拉扯大了,兒女在大城市混得那么好,自己卻卻無福消受,唉!
許阿婆說,可不是嘛,年輕的時候,搞事跟男匠一樣,栽秧割谷、薅草耙田、手提肩扛,撿棉花、打菜籽,都是一把好手,真是想不得,那時候是吃了多苦。
李阿婆趕緊附和著說,可不是,老于在的時候她只頂半邊天,老于不在了,她頂整個天,田里搞事不說,還要照管兩個伢,供他們讀書,這種苦現(xiàn)在的人哪個吃得消?
許阿婆接著說,她真是命不好,嫁個老于吧,家境也不怎么好,本來兩口子帶兩伢,夫唱婦隨,日子還過得去,你說一個家里把男人一走,那不是天塌下來了,但是她偏偏不信邪,硬是把這個家給扛下來了,也真是個狠人。
朱阿婆說,她是把苦吃盡了,如今也算是苦盡甘來,卻沒享幾天福。唉!她現(xiàn)在算是到那邊享福去了。
李阿婆突然把頭壓到許阿婆的旁邊,聲音也低了下來,聽說,他們家老二于華波現(xiàn)在賺了蠻多錢?
朱阿婆也把頭低向許阿婆這邊,聽到了李阿婆的話后,把話頭接過去說,我也聽說了的,我兒子說他們家老二在廣東什么地方,對,佛山,開了好大的廠子,跟外國人做生意,工人都有大幾百人,說賺了上億的錢。
許阿婆和李阿婆聽了直咋舌,心底盤算著一個億元現(xiàn)金得裝多少箱子。
許阿婆說,賺了大錢肯定是真的,你看他們招待客人的煙都是1916,一般人家哪里拿得出那么多的錢來搞招待。因為她們剛坐上桌子的時候,那專門接待客人的支客先生就一人發(fā)了一包1916的香煙,事實在當?shù)剞r(nóng)村紅白喜事,四五十的煙就已經(jīng)很好了,這陣仗讓她們都覺得很有些吃驚。
許阿婆又說,你說,當年于家為了生老二,被搞計劃生育的罰款,這錢可真是交得值,生出這么個有出息的兒子。
李阿婆說,老于在生了大女兒萃萃后,硬是想再生個小的,說無論男女都行,罰款也認,其實他還不是想要個小子,后來也遂他的心愿。
朱阿婆說,聽說那時交了不少罰款,家里剛買的個黑白電視機都讓干部給搬走了,你說當年那個搬走于家黑白電視的干部再見到于家老二,他會咋想?
李阿婆說,這個我親眼見了,他能咋想,還不都是為了執(zhí)行政策;不過那時候有些村干部是蠻跋扈,但凡搞這些斷子絕孫的事情,他們都來勁得很,狠不得把人家家里抄個遍。
唉!許阿婆嘆了口氣說,一代一個政策,你說那時候只允許生一個,生多了就要罰款,可是有些人哪怕是冒著被抄家的危險生二胎,還有的人家里的牛都被干部拉走了還是要超生;現(xiàn)在呢,三胎都放開了,伢們連婚都不想結(jié),哪還談生伢,真是世道變了。
朱阿婆聽了之后馬上接過話頭說,你說那時候生二胎家里被干部趕豬牽牛的事,村里的老孫家可不是這;老孫生了大女兒后就是想生個小子,可是政策哪允許呀?計生干部幾次上門,說什么流也罷、刮也罷,就是不能生下來,老孫也是豁出去了,把女兒放在他大姐家,帶著媳婦出去躲,只到兒子生了才敢回來,一回來,村干部馬上就上門,兩頭年豬趕走了,耕牛牽走了,若不是老孫拼死反抗,屋里的糧食只怕都要搬完了;現(xiàn)在倒好,老孫家的兒子結(jié)婚后,家里好說歹說,才生了一個女兒,你想老孫是個傳統(tǒng)思想的人,想男孫子想得要死,也不好明說,悄悄給兒子做工作,想讓兒媳婦再生一個,當然生男孫兒是最好;你猜老孫兒媳婦知道后怎么說,再生一個可以啊,拿一百萬來馬上就生,要不談都不談,你說這叫說的什么話呀?現(xiàn)在的姑娘伢呀!真是不得了。
李阿婆聽了之后也感嘆了一番,是啊,一代跟一代完全不一樣,這才幾年時間。
李阿婆突然抬起頭來向四周瞄了瞄,接著悄聲說道,于家大女伢子的洋女婿,你們今天都看清楚了啦?
朱阿婆說道,這個外國女婿跟電視和手機里的外國人一模一樣,真是高鼻梁、藍眼睛、黃頭發(fā),他剛才還唧哩咕嚕跟萃萃說著什么,反正一句聽不懂。
其實對于高鼻梁、藍眼睛、黃頭發(fā)的外國人,這些婆婆平時在電視和手機視頻里其實沒少見,但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見得極少。
李阿婆接著說,于家的大女伢子萃萃是二婚你們都知道吧;朱阿婆和許阿婆說都知道。
李阿婆又說,但是那個洋女婿是頭婚,你們知不知道這事?李阿婆顯然是百事通,也不知道她的這信息從哪得來的,不過說的好似都是事實。
許阿婆輕聲說,于家大姑娘,也是個不簡單的人物,你說一個沏茶姑娘(處女)都難得嫁個外國佬,她一個二婚,還找了個頭婚的外國佬,這是真本事。
朱阿婆悄聲說,外國佬不是頭婚就不知道了,但是能跟外國人結(jié)婚也不是一般人。不過從內(nèi)心來講,她雖然驚訝于這件事,但是她的內(nèi)心更復雜的是,為什么許家的兩個孩子那么有出息,而自己家的兒子卻讓人想起來就嘔氣,甚至于還有了些嫉妒的情緒。
于家兩個兒女有出息,還有于家喪事辦得豪華都刺痛著三個婆婆。平時大家各過各的,沒人提起這種話題,大家也就不會把這事當會事,可是一旦做了比較,心底的不平衡馬上就出來了,“人比人氣死人”大概就是這樣的道理,相比于于家老二的爭氣和賺大錢,朱阿婆、許阿婆跟于華波年齡差不多的兒子卻顯得那么沒出息。
四
說起朱阿婆的兒子,朱阿婆心底便如打翻了調(diào)味瓶,但是兒子不爭氣這種事除了能向老伴偶爾報怨,又能向誰說呢?所以這種事是真正的牙齒打落了往肚里吞。想當初生了兒子如同得了寶一樣,走出去頭抬得老高,生兒子了嘛,在農(nóng)村自然覺得高人一等,只是如今,這種驕傲早已經(jīng)蕩然無存,有的只是后悔和無奈。
朱阿婆的兒子周海軍高中畢業(yè)后便去了廣東打工,只是到廣東去打工錢沒有賺到,吃喝嫖賭倒是搞得樣樣都會,之所以不說精通,是因為周海軍那小子賭癮雖大,但基本上沒贏過,所以只能算是賭技不精,屬于那種又菜又愛玩的人,不過屢賭屢輸?shù)乃麉s從來沒有想過悔改,每個月的工資基本不夠輸,輸完自己的工資后還欠了一屁股賬,每有債主催款討要,周海軍便向朱阿婆兩口子開口要錢,說如果他不還錢債主就把他打殘廢了,朱阿婆兩口子開始時是既驚又怒,后來是既憤怒又無奈,再到后來他們就懶得管了,這種無底洞哪里能填得滿呢?他雖然也談過一些女朋友,但是那些女的跟他一接觸發(fā)現(xiàn)他是這種德行,家境也一般,誰還敢跟他處朋友,所以晃著晃著就成大齡單身青年了,但是即便是這樣,周海軍對于結(jié)婚成家的愿望卻沒有改變過,當然家里也希望他能結(jié)婚成家。
就在幾年前,周海軍遇到了一個離過婚的女人,那女人在洗腳城,不過那還算是個正經(jīng)的洗腳城,想自己年齡也不小了,家里也希望他能成家,于是各方面便收斂了許多,對那個洗腳城的女人展開攻勢。周海軍其實長得還不差,再加上平時嘴巴也挺乖,蠻會哄人,又加之那女人對周海軍了解得還不十分深刻,便答應了,不過條件是幫她還清三十萬的欠款,對于其他的要求倒沒有提,這對周海軍及其一家來說當然是困難的事,壓力確實不小,但想著畢竟自己年齡老大不小了,能花三十萬娶個媳婦,不管怎么樣想辦法,總是要把這門親事辦成,于是答應在拿結(jié)婚證的時候可以先幫女方還二十萬,剩余的十萬,等到以后兩人有了孩子再還——這對周海軍來說其實是一種策略,他擔心萬一替對方還了賬,這女的哪天來個不辭而別,豈不是雞飛蛋打,還一個原因是他們一家總共也拿不出這么錢來,這么多年雖然一直在外面打工,自己吃喝嫖賭非但沒攢下了錢,倒欠了一屁股的債,至于朱阿婆老兩口,掙錢能力有限,特別是朱阿婆在農(nóng)村哪里能掙什么錢,老伴有時候出去打打零工,由于家里各種開支,也沒攢多少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