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子牙河(散文)
一
我屬于很喜歡水的人,但不能稱為“智者”。小時候,牛蹄印一灣水,都要蹲下,放進(jìn)一張紙,當(dāng)作小船。現(xiàn)在游覽時,特別在意水風(fēng)景。不然,我不會兩訪江南名鎮(zhèn)周莊。江南的水,柔得勝過處女,靜靜地臥在河渠里,任畫舫穿梭,水面劃過一個皺紋,馬上又像做美顏術(shù),立刻就變得那么平靜,就像什么事也未發(fā)生。所以,我覺得江南容顏不老,完全是因水柔。平靜之水去皺紋,寧靜之心卻煩惱,周莊那條市河綠得似錦,仿佛,伸手掬一握,嘩啦一下就撕開了,想迅速披肩裹身,真是妄想!
相對北方,沒有柔水,很少款流,河網(wǎng)也是疏朗的,沒有那種纏綿相擁的樣子,我總覺得北方是以山稱雄。其實(shí),這個觀點(diǎn)是錯誤的。
從北京回返,我一頭撲進(jìn)滄州,這個名字的“滄”字,在《說文解字》里指水的顏色——暗綠色。滄州是綠水承載的一座城,并非我只知道的山神廟。
在滄州舊城開元寺前的“鐵獅與舊城遺址公園”,遇一老者,我恭敬問,游覽滄州,最好是哪里?他尋思一會道,可以看看滄州的水,好幾條河川,岸邊都有風(fēng)景,最好當(dāng)然是南川老街。話匣子打開了,他歷數(shù)滄州之水——京杭大運(yùn)河,北運(yùn)、中運(yùn)、南運(yùn),能走半天。知道毛主席的那句偉大的號召嗎?“一定要根治海河”!北排河、宣惠河、滹沱河、漳衛(wèi)新河、黑龍港河、黃河故道、滄浪渠、子牙河……
好家伙!這河那渠的,真?zhèn)€是琳瑯滿目啊,只是匍匐于大地,無法以手拾起,不然,我想用錦囊裝起來。漫長的日子里,這些河川就是泛濫的根子,曾經(jīng)的“野馬”如今都被馴服成草原上的牧馬良駿,奔而不洶,流而不躁。但河川還是不停地追風(fēng),追著涌向渤海。
令我產(chǎn)生美感的是,那些河川上的橋,就像馬鞍,真想找一匹更溫順的,跨上去,一躍向東。我的老家在召喚,那口號就是“向東向海向榮成”。
市民對于城市的熱愛,是不會喊出什么口號的,向游人熱情介紹,熱情的感情溢于言表,這是一種滿足。老者是我遇到是第一個滄州代言人,一張塵封已久的名片。
滄州,真的是一個河網(wǎng)遍布的城市。于是我在游覽了南川老街后,決定開車巡河。我的車就像一條船,蕩漾于波間濤里。滄州擁有這么多的河流,真不亞于任何一座江南古鎮(zhèn)水鄉(xiāng)。我就想,歌唱家陳紅和江珊為何就沒有把《夢里水鄉(xiāng)》這支歌的原唱地選在滄州,真的是一個損失!
也許,《夢里水鄉(xiāng)》的曲子太柔;也許,滄州的這些河,并不是睡著的,沒有夢,而以波瀾壯闊示人?肯定歌唱家有著自己的理由。那我就開車與千河來一曲合唱吧。
想起詞里說“廉頗老矣”,據(jù)考證,趙悼襄王的使者定義了他的老,那年他67歲。我略比當(dāng)年的廉頗將軍大點(diǎn),還開車巡滄州之河,猶在馬上,我就唱“風(fēng)里水鄉(xiāng)”吧。
滄州,得益于千年疏河安瀾的成果,河道環(huán)曲,姿態(tài)千般,民居沿河而建,投樓影于河中。滄州人的夜晚,是真正實(shí)現(xiàn)了“枕水而眠”的詩意目標(biāo),款水靜夜,夜夜好夢。我想,滄州人如果介紹自己的住處,一定使用格式化的方式開頭“我們家枕……(填水名)而居,得海岸明珠之光,享流遠(yuǎn)水勝之妙……”
我最喜歡在子牙河岸定居的民宅,仿佛就是與智者同行,推窗便見姜子牙坐釣魚臺垂釣,即使有煩惱,也被這幅釣圖給弄沒了,人間事,“寧在直中取,不于曲中求”,一下子就找到了解憂的辦法,何至于望河興嘆“何以解憂”……
滄州,其東是渤海,百川東到海,這是地理形勝,滄州書寫了一個千古真理。逝者如水,也催促著滄州人只爭朝夕,不斷書寫一篇水勢浩蕩的大文章。水網(wǎng)遍布,會帶來更為豐富的碳匯資源,為城市發(fā)展提供了豐沛的資源,水文化也由此而生,真是令人羨慕。
二
子牙河?聽這個河名,我就覺得帶著滿滿的故事。與姜子牙有關(guān)?我的幾千年前的老鄉(xiāng)也是行者,到過這條河而被沿岸的人們賦予了一個智者的名字?一串問題,無解。那我就走國道,進(jìn)入山東吧,反正我不急于趕路。我想與河同行,與河閃遇。
車行河北獻(xiàn)縣境內(nèi),子牙河伴我,時隱時現(xiàn),忽遇子牙河特大橋,見有人垂釣,我便停車路邊,當(dāng)作進(jìn)入服務(wù)區(qū)稍歇吧。一石怪形,凸于岸邊大壩,一位五十左右的中年人盤腿坐于其上,低頭看魚簍,還有魚獲,見我來了就笑笑,算是打個招呼。遞上一支煙,馬上熟絡(luò)起來,我報告了來自山東,他稱贊一句“禮儀之邦”。告訴我,他的魚竿就來自威海,是很有品質(zhì)的碳纖維魚竿。我說,姜子牙就是折了根竹子做魚竿,所以他釣不上魚。他說,姜子牙釣魚無意于魚,我和他一樣,養(yǎng)病期間,來向姜子牙求個好心情。我說從姜子牙那代人就開始有釣魚之趣了,我是有意向他求索子牙河之名的由來。
他告訴我,姜子牙離這個地方還遠(yuǎn)著呢。我說,他跑到陜西渭水那。他的話匣子打開了,并不盯住那根半天也不動的魚竿。姜子牙坐的那塊石頭叫“磻溪”,72歲才到了那,也是從華北平原跑去的,最先就在西子牙村。是先有子牙村還是先有姜子牙垂釣的故事,我覺得子牙村也是因姜子牙而得名,而且這個村以姜姓呂姓居多,他們到現(xiàn)在還自稱是姜子牙后裔。
是啊,姜子牙在封神榜里,并未被封神,但獲“萬仙之師”的稱謂,是真正的旅行家,被譽(yù)為“游方神仙”。
他問我是不是來考古求源的。原來他就在獻(xiàn)縣文化館工作。怪不得我們的談話一開始就扣題。我告訴他,獻(xiàn)縣名字沒有引起我的興趣,倒是這“子牙河”,成了獻(xiàn)縣的一張最古老的名片。
先從名字說起。子牙河原為天然河道,縱貫冀中平原,是河海流域的五大支流之一。在春秋時代之前,名“洚水”。有古書認(rèn)為,此河某段落差很大,如降,是突降大水的意思;也有人考證,子牙河經(jīng)流一帶多降雨。古書記載“水不遵道”,即大雨滂沱的意思。既然為水,就造字為“洚”。據(jù)《水經(jīng)·濁漳水注》,稱“絳瀆”,“洚”的字體演變還經(jīng)過了“絳”的寫法,“瀆”古義則為小渠,據(jù)此這樣推斷水沖出“絳瀆”而形成落差,是有可能的?!锻ǖ洹氛f古漳水一處徙流被堵塞而沖決,故為“洚”。后世古籍多把“洚”解釋為洪大。《孟子·滕文公下》說:“書曰:‘洚水警余?!?,洪水也?!痹诠盼墨I(xiàn)中,洚水曾被稱為“浿水”,漢朝時期稱為“馬訾水”,唐代始正式定名“洚水”,《水經(jīng)·濟(jì)水注》中被稱為“湨水”或“溴水”。唐改稱衡水、漳水,宋稱滹沱河,元稱沿河、鹽河,明稱交河,明末清初定名子牙河。我這樣想,一條河,這么多的名字,無論學(xué)名、乳名、外號,是因?yàn)樵谌嗣竦难壑校匾??;蛟S每處河段都有一個字,地理形勝不同,人們便根據(jù)其特點(diǎn)而命名。這不禁令我想到中國很多古水名用字:?、澮、洑、淝、滍、沔、潏、涑、灊……太多的水名漢字,只要加上一個水旁,就成一條水系。這些又不是很隨意的,一定是根據(jù)意象而得,推測兩例吧,?,可能是水環(huán)流而如舞;澮,有可能是幾水會聚而成。這給了我們很美妙的想象,也能夠通過這些字,大致了解水的特點(diǎn)。上學(xué)時,知道“倉頡造字”的說法,到了漢代有許慎《說文解字》,我總覺得倉頡可能造了一部分甚至大部分漢字,而很多字,則源自民間,他只是一個“集成”的人物。如果不行走在這條子牙河,遇到這位釣者,真的是無法讓我對此產(chǎn)生揣摩的興趣的。中華文化,博大精深,但就水名,一輩子可深究明其意者就很難。
我們看眼前浩浩湯湯的子牙河,流淌而去,幾千年不涸,流經(jīng)的是中華的文化,帶著古老的聲韻,每一滴水分子都積存著華夏文明的基因。一條子牙河,就是冀中平原的母親河,已經(jīng)可以獨(dú)纂出一部“子牙河文化”。
子牙河跨越山西、天津、河北三地,是由滹沱河與滏陽河交匯而成,釣者告訴我,于獻(xiàn)縣的藏家橋處始,先稱藏家橋河,后才稱子牙河。在康熙年間,朝廷命管河主簿衙門由獻(xiàn)縣臧家橋遷往大城縣子牙鎮(zhèn),才得“子牙”之名。據(jù)考證者研究,在唐代,當(dāng)?shù)貐问辖諡榫聪茸娼友?,于村東北臺上建亭立祠,后又立姜子牙廟,人群聚落得名子牙村。此河也就成了子牙河??磥硎窍扔薪友?,后有子牙村。就像我要奔赴禹城,大禹于此治水,才有這座古老的名城。
大城縣的說法是,姜子牙的家鄉(xiāng)就在子牙村。在西子牙村東二里開外的地方有個高于地面數(shù)米的大土丘,傳說為姜子牙的釣魚臺,即姜子牙垂釣遇周文王的地方。顯然與史料有不符處。姜子牙始祖在春秋之齊國(今山東淄博一帶),或者存在兩種可能,一是姜子牙為訪明君,周游天下,抵達(dá)今河北大城;二是戰(zhàn)國時期,姜氏齊國因“田氏代齊”之故被取代,姜太公的子孫四處逃亡,其中“長支居登州(蓬萊一帶)”,“少支”遷到大城西子牙,成為大城縣歷史最悠久的望族。如今,已經(jīng)有18個地方都稱是姜太公的故鄉(xiāng),據(jù)《呂氏春秋》說,姜子牙的祖籍是東海之濱,這是可信的。其實(shí),中華民族自古就有認(rèn)祖歸宗的傳統(tǒng),尤其是名門望族,一定要借助家族的興旺來蔭蔽后代,這是光宗耀祖的最初含義。哪怕是呂姓姜姓與姜子牙沒有同宗關(guān)系,都會認(rèn)為有著一宗之脈系。這并不影響歷史的真實(shí),也是一種文化脈流。就像諸葛亮的老家到底是山東臨沂還是江西南昌,曾一度爭論。甚至連河南南陽、湖北襄陽也加入爭論之列,可以理解,一個歷史名人,就是當(dāng)?shù)匚幕囊粋€豐碑,誰不想把豐碑立在自己的土地上。倒是像秦檜,祖籍江寧(今南京),幾乎沒有什么異議。說起他的籍貫,大家都采取回避的態(tài)度。就是在杭州,他也是一個跪姿,永遠(yuǎn)是一個站不起來的人物。榮耀和恥辱,對比鮮明,褒貶立現(xiàn),誰會把臟水潑在自己的地塊呢。這種強(qiáng)烈的宗室觀念,一直是中華民族最在乎的傳承,一旦宗室中有人有了污點(diǎn),就感到整個宗族都無顏面。這是最初的文明,也是至今仍在延續(xù)的文明。其實(shí),很多同姓的人,已經(jīng)沒有了血脈的聯(lián)系,但還是看作玷污了本家的姓氏。姓氏,也是我們這個民族親近關(guān)系的一張無形的名片,是玷污還是增色,都很在意。
我用十分肯定的口氣說,毫無疑問,姜子牙的老家在齊國,根在山東。
釣者略思道,那可不一定。燕國人到齊國做官,況且可能是游學(xué)推行自己的主張,移居齊國,也未可知。他略有所思繼續(xù)說,李斯是楚國人,在秦國為官,誰還把李斯看成是三秦人呢?
我急忙說道,那是那是!燕齊連著疆界,很有可能。都是中華留下的文明種子,根在中華大地。
中華文化根系相連,讓我們有了進(jìn)一步探討的可能。忘記問釣者貴姓,說不定我們也有著某些聯(lián)系呢。起碼,因?yàn)橐粭l子牙河,我認(rèn)識了他,他遇到了我,我們都在“尋根”,說給子牙河聽見。古今相隔遙迢的時空,華夏文化可以把古今拉近。
三
釣者告訴我,建國后,在根治海河的運(yùn)動中,子牙河才被疏浚通暢,再未發(fā)生水患,成為被馴服的水龍野馬,子牙河承載著時代的起伏跌宕的歷史,尤其在今天,它和大運(yùn)河相輔相成,已成為商賈貿(mào)易的重要水道。
一個人,成就的是豈止是一座城,晉津冀三省多少城市,因子牙河而興,憑子牙河而有了綿延流長的歷史,成就了一條波瀾壯闊的內(nèi)河,滋養(yǎng)了兩岸的土地和人民。
我要趕往山東禹城的禹王亭,去拜謁治水先祖大禹,曾經(jīng),大禹也在子牙河一帶治水,留下了禹墟、禹門口、禹王城址、禹王鎖蛟井等古跡,釣者聽說我去禹王亭,便勸我,有時間走一走這些古跡,了解治水之難,聽最古老的故事,看“水佑中華”的來歷。
下次吧,我導(dǎo)航打上這些文化符號,來一次訪古之旅。
北方的水,波瀾壯闊,是因?yàn)橛辛斯胚h(yuǎn)的歷史波濤。
作家丁立梅一個人孤獨(dú)前往麗江,寫下《一個人的麗江》,姜子牙并不孤獨(dú),命名了一條子牙河。
不必等江珊抽出工夫來獻(xiàn)唱“子牙河”,釣者告訴我一曲村民填詞的歌曲《子牙河畔》早就流傳在子牙河兩岸。
眼波目極處,皆是風(fēng)情古韻。我不想開車了,想沿著子牙河步行,一路采風(fēng)。
2025年7月11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