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曉荷】搖啊搖,狗尾草(散文)
七月的風(fēng),裹著濕漉漉的熱氣,倒像是條黏糊糊的舌頭,舔進(jìn)我辦公室的窗戶了。桌上擺放的那盆綠蘿,此刻葉子正蔫頭耷腦地垂著,跟我此刻的心情一個樣子。電腦屏幕上的報表,密密麻麻,看得我太陽穴突突地跳,手指頭懸在鍵盤上,半天都按不下去一個鍵。桌角的手機(jī)“嗡嗡嗡……”震了起來,是媽媽發(fā)來的視頻。一接通,屏幕上立馬蹦出外公那越發(fā)佝僂的身影,像棵被歲月壓彎了腰的老樹。
“震宇!”外公的聲音透過聽筒傳來,帶著點喘,“快看!院里的狗尾巴草,瘋長嘍!”他舉著手機(jī),顫巍巍地在院子里轉(zhuǎn)了個圈。鏡頭晃過墻角那片綠。嗬,可不是就瘋長了么!只見磚縫里、石桌下、晾衣繩旁邊,毛茸茸的狗尾巴草穗子擠擠挨挨,沾著午后白花花的日頭,像無數(shù)支小小的綠毛筆,蘸飽了生機(jī),在那方寸之地里可勁兒地涂畫著。說來也奇怪,就看著那一片毛茸茸的綠色,剛才還纏在心口的那團(tuán)亂麻似的焦慮,像被陣風(fēng)吹過的蒲公英,“簌”地一下,散了。胸口那股子憋悶,此刻倒也順溜了不少。
這狗尾巴草的氣味兒啊,總是能夠把人一下子拽回到老早老早以前。也是這樣的悶夏天,我頂多也只有六歲,外公那會兒的腰板還很直溜,能背著我在田埂上溜達(dá)。他的那肩膀頭子,又寬又厚實,趴在上面倒是安全感爆棚?!俺虺蜻@草,”他把我放了下來,從旁邊掐下了一支狗尾巴草,用那毛茸茸的穗子,輕輕地、癢癢地掃過我的臉蛋,“不聲不響,比啥都活得硬朗。”那時的田埂,狗尾巴草都能淹過我的小膝蓋,外公則會挑最粗壯、穗子最飽的草給我編小玩具,他那手指頭關(guān)節(jié)有點變形,是年輕時在生產(chǎn)隊干農(nóng)活時落下的毛病,可編起這些小玩意兒來,卻是靈巧得很。三兩下,一只毛茸茸的小兔子就活靈活現(xiàn)。耷拉著的長耳朵,用兩顆紅艷艷的赤豆粒做眼睛,亮晶晶的。我寶貝似的把它別在襯衫口袋上,走幾步就要掏出來瞅瞅,生怕我的小草兔溜了。
有一回,我發(fā)高燒,渾身滾燙,在床上翻來覆去地哭。窗外的知了叫得撕心裂肺,像要把房頂掀了。媽媽急得在屋里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外公沒吱聲,默默地出了門。等他回來,藍(lán)布褂子的衣襟里兜著半捧狗尾巴草,綠油油的穗子上還掛著亮晶晶的露水珠兒。他把草輕輕放在我床頭的小桌上,又搬來他那把磨得油亮的竹凳子,挨著床沿坐下。手里那把舊蒲扇,“啪嗒”、“啪嗒”,一下一下,不急不緩地給我扇著涼風(fēng)。“聞聞,”他拿起一支草,在我鼻子尖上晃了晃,“清香味兒,比那藥湯子好聞?!蔽页槌榇畲畹匕涯槣愡^去,嗯,真有一股子淡淡的草木清氣,混著點泥土的腥甜味兒。外公就那么坐著,一邊給我扇風(fēng),一邊講他小時候的老古話。說他七歲的那年,跟著他爺爺下田割稻子,被狗尾巴草鋒利的葉子拉破了手。他爺爺也是掐了支草,嚼爛了糊在傷口上?!斑@草皮實著呢,”他用蒲扇柄輕輕敲了敲我的手背,“發(fā)點熱算個啥?睡一覺,保管好利索!”迷迷糊糊間,我竟真的睡了。夢里全是毛茸茸的狗尾巴草,鋪天蓋地,像一片望不到邊的綠海。外公就坐在那浪尖上,手里的蒲扇搖啊搖,把滾滾的熱氣都扇跑了。醒來時,窗臺上的狗尾巴草還在,穗子有點蔫巴了。外公趴在床邊睡著了,蒲扇掉在地上,嘴角還掛著一絲笑模樣。
上小學(xué)了,我成了班里頂“怪”的小男生。別的娃書包里都藏著精美的塑料玩具,可我的鉛筆盒里,卻永遠(yuǎn)躺著幾支狗尾巴草。那是我放學(xué)路上,自個兒從草叢里精挑細(xì)選掐回來的,穗子有飽滿的,也有曬得有點枯黃的。要是上課走神被老師點了名,心慌得怦怦跳,我就會偷偷在桌肚里捏起一支草,讓那毛茸茸的穗子在手指頭尖兒蹭來蹭去。嘿,真靈!心里頭那點慌張,就像退潮的水,一點點就溜走了。
有回班里搞文藝表演,老師讓每人帶盆花。那天教室里可熱鬧了,月季、茉莉、海棠……姹紫嫣紅。只有我,小心翼翼地抱著一個搪瓷缸子,里面滿滿登登插著一大捧狗尾巴草!我早把它們打理得齊齊整整,所有的穗子都朝著一個方向微傾著腦袋,遠(yuǎn)遠(yuǎn)瞧著,真像一片小小的、綠色的麥浪在輕輕搖擺。班主任皺著眉走過來:“這……這哪是花呀?”我一下子臊得滿臉通紅,委屈得眼圈發(fā)熱,賭氣地想把搪瓷缸子往地上摔!就在這時,外公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突然就出現(xiàn)在了教室的門口,他是來給我送落在家里的作業(yè)本的。
“這咋不是花?”外公幾步跨了進(jìn)來,端起我的搪瓷缸子,舉到班主任眼前,“這花,不用人澆水,也不用人施肥,石頭縫里都能躥出來開花,比那些嬌滴滴的丫頭可厲害多嘍!”他轉(zhuǎn)過頭看我,眼神溫和得像曬暖的溪水,“我家震宇插的花最好看,活脫脫一片小草原嘛!”那天在演出后臺,我的狗尾巴草竟然成了最搶手的“花”!同學(xué)們圍著搪瓷缸子嘰嘰喳喳,都說從沒見過這么毛茸茸、這么稀奇的花。我可得意了,大方地把草分給了他們,還教她們怎么編小狗、小兔子。外公就倚在教室門框上看著,背著手,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兒。午后的陽光穿過走廊的玻璃窗,金晃晃地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長老長,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赜≡诘厣?,像極了一株沉默又可靠的老槐樹。
后來上了初中,我開始住校,一周才能回一次家。外公總是在院門口的石桌上,早早擺好一個玻璃瓶,里面插著幾支水靈靈、剛掐下來的狗尾巴草。它們就那樣靜靜地杵在瓶子里,替我守著空空蕩蕩的房間,等我周末歸來。有一次模擬考砸了鍋,我背著沉甸甸的書包,在巷口那條磨得發(fā)亮的青石板路上來回磨蹭,怎么也抬不起腳往家走。暮色像潑墨一樣罩下來,把我的影子扯得又細(xì)又長,晃晃悠悠,活像一根快要被風(fēng)吹折了的狗尾巴草。
“震宇,回來啦?”外公的聲音突然在身后響起,輕輕的。他手里拎著個老式手電筒,昏黃的光圈在地上晃來晃去。我低著頭,不敢看他,眼淚珠子不爭氣地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在鞋尖上。他也不催我,就那么靜靜地陪著我站著。等我哭夠了,抽噎聲漸漸小了,他才伸手拍拍我的背,聲音像被晚風(fēng)吹得溫溫柔柔:“走,家去。院里的狗尾巴草,又躥高了一截,外公給你留著頂好的呢?!蹦翘焱砩希覀z就坐在院子里的竹躺椅上,面前擺著一小筐剛掐來的狗尾巴草,草莖還帶著泥土的濕潤。月光清亮亮地灑下來,落在他花白的頭發(fā)上,也落在那毛毛穗子上,一切都安靜得像幅畫。外公教我編草戒指,手指頭雖然不那么靈活了,動作卻還是那么認(rèn)真?!暗饶汩L大了,要結(jié)婚了,”他笑著說,笑聲里帶著點忍不住的輕咳,像秋風(fēng)刮過干樹葉,“外公給你和媳婦編兩個頂粗頂結(jié)實的當(dāng)婚戒!”我吸溜著鼻子,悶聲說:“才不要呢!”他就呵呵地笑,那皺紋里都盛滿了慈祥。
高中畢業(yè),我像只終于飛出籠子的小鳥,去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城市上大學(xué)。等火車開動了,整理行李時才發(fā)現(xiàn),箱子角落里躺著個小布包,扎得緊緊的。打開一看,是十幾支曬得干透了的狗尾巴草,穗子依舊倔強(qiáng)地蓬松著,用一根細(xì)細(xì)的紅繩子整整齊齊地捆著。晚上給家里打電話,外公在那頭說:“想家了,想外公了,就拿出來看看它們?!彼奚嵝⌒〉年柵_上,我把這捧干草寶貝似的插在一個空罐頭瓶里。每當(dāng)在自習(xí)室熬到深夜,眼皮打架時;或是和同學(xué)鬧了別扭,心里堵得慌,我就會對著它們發(fā)會兒呆。那些干枯的穗子,在風(fēng)里依然挺立著,像在無聲地跟我說:小伙子,別慌,學(xué)學(xué)我,扎下根去,穩(wěn)穩(wěn)的。
工作后的第一個夏天,我在城里頭栽了個大跟頭。部門領(lǐng)導(dǎo)把她自己捅的簍子,一股腦兒全推到了我這個新人頭上。辦公室里那些飄過來的眼神,像帶著鉤子。我躲在樓梯間冰冷的消防通道里,給媽媽打電話,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媽媽在那頭急得直跺腳,連連嘆氣,說要告訴外公。我嚇得趕緊攔著,八十的人了,哪能讓他跟著揪心?可誰能想到,第二天一大早,我剛拖著灌了鉛似的腿走到公司樓下,眼一抬,就看見外公!他站在保安室門口的臺階上,身上還是那件洗得發(fā)白、領(lǐng)口都磨毛了的藍(lán)布褂子,手里緊緊攥著個鼓鼓囊囊的塑料袋。一看見我,他眼睛一亮,趕緊邁著小快步迎上來,步子都有點不穩(wěn)當(dāng)。
“震宇!”他聲音有點啞,透著關(guān)切,“外公給你帶好東西來了?!彼抖端魉鞯卮蜷_那個塑料袋,里面是滿滿一大捧狗尾巴草!草莖青綠,穗子飽滿,上面還沾著清晨亮晶晶的露水珠子,在初升的陽光下閃閃發(fā)光?!澳銒尨螂娫挘f你心里不痛快,”他看著我,渾濁的眼睛里全是心疼,“外公老了,幫不上你啥大忙……就給你掐了點這個。你打小,不就稀罕這個么?”周圍是匆忙上班的人流,投來好奇或不解的目光??赡且凰查g,看著外公花白的頭發(fā),看著他手里那捧帶著泥土氣息的、毛茸茸的綠,我心里那塊沉甸甸的大石頭“咚”地一聲落了地,涌上了一股說不出的安穩(wěn)。他把狗尾巴草塞進(jìn)我手里,又哆哆嗦嗦地從另一個口袋里掏出個小玩意兒,是個用草編的小籃子!編得比我小時候那個精巧多了,細(xì)密又結(jié)實?!澳弥彼p輕拍拍我的手背,手心的老繭硌著我,卻異常溫暖,“別讓人欺負(fù)了去。咱不惹事,但也絕不能怕事。就得像這狗尾巴草,看著毛毛軟軟的,根子卻扎得深,扎得牢!”那天,我把外公帶來的狗尾巴草,鄭重其事地插在辦公桌的筆筒里。毛茸茸的穗子從一堆堆文件、報表里頑強(qiáng)地探出頭來,像個生機(jī)勃勃的小哨兵。后來,每當(dāng)我被那些冰冷的數(shù)字和刁難壓得快要喘不上氣,抬頭看看這一抹青翠的、倔強(qiáng)的綠,想想外公在晨光里遞給我草時那堅定又溫暖的眼神,心里就像悄悄注入了一股力量,又能咬著牙撐下去。
視頻里,外公還在他那小院里慢慢轉(zhuǎn)悠,嘴里絮絮叨叨,像在清點他的寶貝:“東頭墻角那幾支,躥得最高,穗子長,留著給你編小兔兒……西邊石桌子底下那片,穗子毛乎乎、粗楞楞的,插瓶最合適……”他的背更駝了,走路時腿腳明顯打著晃,顫巍巍的,可一說到他的狗尾巴草,那雙有些渾濁的眼睛里,立刻就亮起了光,像點亮了兩盞小燈。
“外公,”我的嗓子眼兒有點發(fā)堵,“我周末……回去看您?!?br />
“哎!好!好??!”外公在屏幕那頭高興得連連點頭,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我給你留著!都是最新鮮的!管夠!”
掛了視頻,窗外的風(fēng)好像也懂事了,送來一絲絲涼意。我拿起手機(jī),手指頭在屏幕上點了幾下,一張周末回家的車票就訂好了。桌上的報表還是那么密密麻麻,像沒有盡頭的迷宮??善婀值氖牵睦镱^那股子橫沖直撞的煩躁勁兒,就像被狗尾巴草那毛茸茸的穗子輕輕拂過的湖水,一圈圈漣漪蕩開,慢慢地,竟然奇異地平靜了下來。
其實我心里門兒清,能穩(wěn)住我這顆七上八下的心的,從來就不是那一根根狗尾巴草,而是那個在田埂上弓著腰,用變形的手指為我編草兔子的老人。是那個在悶熱的夏夜,守在床邊,用蒲扇為我搖走病痛和燥熱的老人。是那個在昏暗的巷口,提著手電筒,用沉默的陪伴等我回家的老人。他把一輩子的疼愛、牽掛和笨拙的鼓勵,都細(xì)細(xì)密密地藏在了這一捧捧不起眼的狗尾巴草里,藏在那毛茸茸、癢酥酥的穗子上,藏在時光老人怎么用力也抹不平的褶皺里。
這個夏天,我又能回到那小院了。又能蹲在墻角,親手扯上一大捧帶著露水珠兒、青蔥翠綠的狗尾巴草了。把它們插在洗干凈的老玻璃瓶里,擺在床頭柜上。夜色深沉,萬籟俱寂的時候,聞著那淡淡的、熟悉的草木清氣,我就知道在這個這世界上,無論我走多遠(yuǎn),飛多高,摔得多疼,總有一片毛茸茸的綠,在等我。總有一個被歲月壓彎了腰的身影,在等我回家。
搖啊搖,狗尾草。搖著童年的夢,搖著歲月的暖,搖著回家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