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枕邊的金魚(散文)
北辰醒來的時候,枕邊的老莫不在,摸了一把被窩是涼的。不用猜想,老莫一定在客廳咕嘟煙。煙是他自己制作的。在沈陽工地那會子,他為省錢,不抽一盒十二元的黃金葉,和六哥商量,買一臺小型卷煙機,宿舍里算老莫在內(nèi),七個煙鬼。大家一拍即合,又不是貴,幾十元一臺,再去市場買一大包煙絲,煙紙。萬事俱備,坐下來就可以操作。老莫算過一筆賬,上腳手架高空作業(yè),撈不著抽煙,那樣的話,一天滿打滿算一盒黃金葉足夠。如果哪天拆模,不打灰,在平地干活,煙抽得就頻。一天得一盒半,攏共21元,伙食費自己掏,一頓倆饅頭,一盤頭菜,也需10元。一天的花銷40元,卷煙機不同,本錢小,一天兩盒煙來算,也就10元成本。如此一個月省300元不在話下,從省城回來,老莫把卷煙機也背回家了。
不省不行,北辰的父親做了兩次大手術(shù),老莫還可以,主動拿出兩萬,給老丈人治病。這一點,北辰心存感激??偟貋碚f,老丈人不是老莫他爹,能出血就不錯了。有時候,老莫也會埋怨幾句,覺得老丈人拖累他了,怎么癌癥不找別人,就找老丈人?北辰也不好反駁,父親是北辰的軟肋。老莫碎嘴子,叨叨夠了,就煙消云散。
老莫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失眠的,北辰記得一個大概。應(yīng)該是老莫五十歲那年,老莫睡不著就抽煙,北辰反對他把客廳,臥室弄得烏煙瘴氣。批評老莫,老莫振振有詞,老莫說,一個男人連抽煙的自由都沒有,那叫什么男人。老莫還將煙灰缸在茶幾上摔得咣咣響。北辰不吱聲了,一旦接茬,保準(zhǔn)是一場戰(zhàn)爭。每次,老莫發(fā)火,專等兒子小野在房間。小野讀初二,來年就初三。人生的十字路口,不能出差錯。北辰偃旗息鼓了,不吵,也不爭。爭也沒用,老莫有一千條理由答對你。
北辰也想過,誰給老莫的底氣?思考很久,結(jié)論只有一個,錢。老莫是大工匠,在村子,在城市都是香餑餑。蓋樓,建橋,室內(nèi)裝修,捋瓦,壘墻。老莫拿的起放的下,牛掰,就在這里。大工匠,手藝人,月薪也高。不像北辰,給人做保姆,一家一家地走,換,看人臉色,在人屋檐,收入也不是穩(wěn)定。住家保姆倒是行,一個月四五千的,北辰不愿受約束,就干鐘點工和臨時保姆。有自己的空間,用來讀讀書,上上網(wǎng),到萬達看一場電影,吃一杯爆米花。吹吹城市的風(fēng),淋淋海濱小城的雨。腰包就沒老莫硬氣。老莫呢?把他的收入當(dāng)令箭,高高在上。北辰也是習(xí)以為常,打,打不過老莫。撓他滿臉開花,又怕別人笑話他。打不得撓不得,忍著。好在老莫,關(guān)鍵時刻,真上。買樓,兩室一廳,八十平,他取出和北辰所有積蓄,貸了一筆款。三年時間,還清。父親住院,老莫不含糊,該掏錢掏錢。北辰說什么?老莫不是無懈可擊,一身毛病。在大原則上,很守規(guī)矩。還要如何?
對,五十歲那年,老莫在考慮老了的問題。老了,回鄉(xiāng)下老宅子,還是在城里。這套樓是給小野準(zhǔn)備的,留著他娶妻生子。老莫說過,實在不行,他租一個房子,不必很寬很大,五十平即可。一室一廳,有陽臺更好,種幾盆花花草草,養(yǎng)一只畫眉鳥,他在小區(qū)散步,看到不少拎著籠子遛鳥的人:有老人,也有中年人。他認(rèn)為自己不老,才五十,屬于年輕群體。老莫計劃過,他與北辰住在租屋,將來小野和媳婦愿意來,就來看看。北辰炒幾個好菜,一家人聚一聚。不想來,隨便。頭疼腦熱的,能動彈,就不麻煩小輩兒。他們也忙,生活壓力大。不給小野添堵,就是最好的風(fēng)水。
老莫不肯回老家,原因很簡單,他不想再扛镢頭,拉犁,揮舞鐮刀收割。累,前三十年,小莫將自己在那片大地上熬啊熬,熬成老莫。腦殼最具戲劇性,中央地帶沒頭發(fā),禿,四周綴著幾撮毛。不細(xì)看,像一只大饅頭周邊落著一群蒼蠅。這是一個顯明標(biāo)識,禿頂。隱匿的衰老,是在床上。原先,老莫還是小莫時,一宿折騰三遍四遍,第二天下地做農(nóng)活,一點不耽誤,生龍活虎的。半百年紀(jì),就不中了。一周兩次,至多兩分鐘,就一瀉千里,東流入海。
北辰剛想高潮,老莫就頭一歪,身子像一塊石頭,滾他枕套上。弄得北辰上也不是,下也不是,渾身不舒服。有幾次,北辰燥熱,想讓老莫解決一下,老莫罵了她一句,把北辰一顆火熱的心,澆個透心涼。老莫后來,去保健用品專柜,偷偷買了壯陽藥,一瓶潤滑油。放在臥室床頭柜里,北辰打掃衛(wèi)生,發(fā)現(xiàn)的。問老莫,吃那玩意好嗎?不要亂吃藥,導(dǎo)致依賴性就完犢子了。老莫吭哧癟肚說,試一試唄,買都買了,錢也花了。
事實證明,老莫不是不行,北辰從一本書里讀過,一個人的內(nèi)心環(huán)境很重要。做女人的,調(diào)節(jié)好男人的情緒,制造一些浪漫的氛圍,刺激他體內(nèi)的荷爾蒙蘇醒。北辰擔(dān)心壯陽藥會給老莫留下副作用,藏在更隱蔽的地方。
那天,北辰做完鐘點工,特意去商城,精挑細(xì)選一條蕾絲內(nèi)褲,一件幾乎透明的胸罩。下公交車,在小區(qū)那家團鮮生超市,買了二斤精排,一斤豬頭肉,一瓶六十度牛欄山。這幾樣是老莫的最愛,打開門,老莫坐沙發(fā)擺弄手機,看火山視頻,邊看邊咯咯咯笑。老莫抬頭掃了一眼北辰,就繼續(xù)埋頭手機。北辰一看時間還早,距離做午飯還得半小時。半小時,床上的活兒做得綽綽有余。前奏要做好,嗯。北辰將盛排骨和酒的袋子,放在廚房。徑直進了臥室,脫個精光,望著兩只耷拉著像癟面袋的乳房,小腹上紫呼呼的妊娠斑,嘆了口氣。想當(dāng)年,它倆清秀挺拔,仿佛兩個蒙古包。蕾絲花邊的胸罩,內(nèi)褲穿好,怎么端詳怎么別扭。臉“騰”地紅了,這和酒店,按摩院不按套路出牌的女子,有何區(qū)別?北辰的額頭出了汗,想一想,自己又不是賣。老莫是她合法丈夫,不取悅他,取悅誰?又突然想到父親,父親的抗癌路,還很漫長。
北辰準(zhǔn)備好了,臥室的門被推開,老莫驚愕地盯著北辰看,像看一個天外來客。你你你,你今兒咋了?咦,也不發(fā)燒???老莫探出右手,照照太陽,日頭從西邊出來的?北辰,老婆,你是不是受刺激了?跟電視里的女人學(xué)壞了!
北辰不想說話,直接上手,老莫果然有反應(yīng)。還是這張床,這一次,卻有不一樣的效果。北辰的嚎叫聲,像村子里被閹割的小豬。老莫為自己重振雄風(fēng),驕傲了一把,他躺在床上,問北辰,痛快不?要不要再來一次?北辰閉著眼,枕在老莫的臂彎,沉沉地睡著了。
老莫有一個賤病,他說這是雞,你不要說鴨。他指東,你不能西。霸道,對北辰,老婆也就罷了,對小野也是。老莫在小野七歲上,就背著編織袋行李,天南海北打工。大雪紛飛時,回來貓冬。正月門沒過,就又背井離鄉(xiāng)。他極少和小野交流,起碼的溝通也寥寥無幾。小野的意識里,父親就是個名詞,家里的客人而已。老莫喜歡頤指氣使,小野的學(xué)習(xí)成績,他不大過問。能學(xué)就學(xué),考不上,就隨老莫到工地,摸打滾爬。小野對老莫,在飯桌上經(jīng)常摔碗,砸酒杯,很有想法。這種沉悶的氣氛,令小野窒息,壓抑。
小野和北辰有一個共同的愿望,逃離這個家。小野現(xiàn)在一米七八,比老莫高半個頭。北辰清楚,要是動手,老莫并非是小野的對手。父子劍拔弩張,北辰最不想看到。小野在普通中學(xué)讀書,周六周日回來,呆兩天。復(fù)習(xí)完功課,上會兒網(wǎng)。老莫在客廳遙控電視,聽到小野在臥室玩電腦,就來氣。打一會兒游戲,他說不務(wù)正業(yè),走下坡路。拉開門,訓(xùn)斥小野。小野關(guān)了電腦,摔門出去。北辰在夾縫里,左手是兒子,右手是丈夫,苦不堪言。勸了父親,勸兒子。整個人崩潰了,家的天空,常常籠罩著霧霾,難得有晴天。小野私下對北辰說,老莫就是耍大牌,裝大爺,要錢也沒多少錢,要能耐也是一般般,誰給他底氣,任性霸道?不就是他賺了點錢,北辰和小野欠著他了?小野說,媽,有一天,我搬出去,租個房,也不看他臉。
北辰不是沒想過,比如分居,搬離老莫的房子。實際上,房產(chǎn)證寫著老莫和北辰兩個人的名字。房產(chǎn),家里的財產(chǎn),老莫,北辰,小野都有份兒。小野說,有關(guān)老莫的,他一針一線都不要。北辰說,小野,別跟老莫置氣,他總歸是你老子。親子鑒定,你們也是父子。他耍完驢脾氣,不就好了?
小野說,憑什么?媽,你就是委曲求全,做什么都是理所當(dāng)然。老莫但凡有心,也不至于嫌棄老婆掙錢少,孩子花他錢了。
北辰說,老莫出去打工,一走就清凈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姥爺,不能受打擊了。
小野就沉默了,小野孝順,在這個世界,小野是北辰唯一的依靠和希望。小野是戰(zhàn)隊在北辰那邊的。
老莫認(rèn)識不到自己的錯誤,他甚至大言不慚說,他有什么錯?他把鑰匙忘家里,請開鎖師傅修,配了一把新鑰匙?;ㄒ话侔?。他一部新手機在工地丟了,所有的聯(lián)系人沒了,通常每晚給北辰一個電話,沒了。北辰打他手機關(guān)機,打老莫姐夫的手機,姐夫告訴北辰,老莫手機丟了,記不住北辰的手機號碼,就沒給北辰打電話。北辰關(guān)照老莫,丟了就丟了,別上火,破財免災(zāi)。北辰安靜下來,心里很不是滋味。枕邊人老莫,和她北辰睡了快二十年,居然記不得她用了八年的手機號碼!房門鑰匙丟了,可以重新配一把。用了幾十年的枕邊人,他的心,走不進去,多么慘痛?!北辰想起,老莫因為她去市作協(xié)開座談會,回來晚了。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說北辰跑風(fēng),說寫作的人都是某貨。北辰躲在被單里流淚,老莫則擺弄著手機,沒事人似的。
小野有一次,對北辰說過。你和老莫,不要因我湊合在一起,該分開就分開,我想老媽過得幸福,快樂。北辰拍拍小野的手,傻小子,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人人都有難唱的曲。關(guān)上門,門里的故事,大同小異。所謂的幸福,就是各取所需。
小野若有所思點點頭,又搖搖頭。
北辰的感覺是,小野長大了。懂得幫北辰分擔(dān)疼痛了。
鬧得很兇的那回,去年夏天,老莫從工地回來小住幾天。北辰的閨蜜霞,約她去和諧號吃自助餐,北辰去的時候,才知道,霞帶了一個人,男人,她藍(lán)顏知己。北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藍(lán)顏知己和霞在一起,北辰豈不是燈泡一枚?霞說,藍(lán)顏知己,你明白這個詞吧。和我如同一個人,他可以代表我,我可以代表他。既來之則安之。自助餐吃得很盡興,霞惡作劇,給北辰和那個男人拍了三張照片,北辰也沒想其他,霞的朋友,發(fā)微信圈沒什么?結(jié)果,被老莫看到了。
北辰下午四點左右坐公交車回家,老莫坐在客廳,鐵著一張臉,打開手機,質(zhì)問北辰,那男的是誰?北辰說了是誰,老莫破口大罵,說北辰紅杏出墻,老牛吃嫩草。說了一大堆難聽的話,最后,他竟提出離婚。
北辰不想驚動在學(xué)校的小野,就讓霞出面解釋一番,霞打電話來,和老莫說了一通。老莫的臉始終沒放開,黑天時,北辰想做飯,老莫不許做。小野回來了,見到拉著臉的老莫,明白八九,問出了什么事?老莫說,問你媽。老了老了,還風(fēng)流。
北辰眼淚就落下來,一顆一顆,稀里嘩啦,北辰說,我沒有,非得扣頂帽子給我。
小野火了,小野說,老爸,你不是想和我媽離婚嗎?好,我支持你,我跟我媽,房子,存款都是你的,我一毛不要!來,來,簽字畫押,寫個保證書,以后別再找我媽和我!小野從茶幾抽屜里取出紙和筆,叫老莫簽字。
老莫停頓了一袋煙工夫,蔫了,霜打的樹葉一樣。沒敢簽字,囁嚅半晌說,還是別離了,離婚丟人。
小野再怎么說也是老莫的種兒,老子耍熊,兒子不讓勁。老莫也是慫了,慫了的老莫,就和小野套近乎,兩人坐在沙發(fā)上,老莫破天荒遞給小野一支煙,小野愣了一下,長這么大,老莫第一次零距離挨著小野,更別說遞一支煙,小野還是學(xué)生,不想抽煙,老莫說,抽一支也無妨,又不是天天抽。初二了,學(xué)習(xí)負(fù)擔(dān)也不輕。老爸,忙著掙錢養(yǎng)家,就疏忽了你的成長。
抽一支就抽一支,小野接過老莫手里的黃金葉,這是貨真價實的雪茄煙,不是卷煙機卷的假煙,小野的手有些哆嗦,小野手一哆嗦,煙就掉地板上,老莫彎下腰撿,老莫的頭和小野的頭,就碰在一起,頭都嗡嗡一下,小野不習(xí)慣老莫突兀的溫柔,就像三伏天,猛地吃了一大口冰棍,咂牙。那只煙到了老莫手上,他按著打火機,給小野點燃,自己也點了一支。
老莫和小野,像多年不見的兄弟,多半是老莫說,小野聽。小野說得少,小野沒什么說的,沒早戀,沒遇到學(xué)校霸凌,普普通通的一個人,像校園里強旮旯的一棵小草。在小野的人生書頁上,老莫有時就如梗在小野嗓子的一根刺。取不出,拿不下。小野是眼睜睜看著老莫自己點燃導(dǎo)火索,將家搞得狼煙四起。老莫是導(dǎo)演,是演員,也是最佳編劇。霞的藍(lán)顏知己,又是三個人在場,沒夸張動作,沒曖昧,在老莫這里不僅有故事,版本還不止一個。北辰不奇怪老莫的多種揣測,北辰所接觸過得男人,都被老莫懷疑過。
小野此刻被老莫感動了一回,小野在想,如果老莫繼續(xù)這樣,小野會考慮以后的日子,好好愛他。北辰清楚,和她同床共枕二十年的老莫,是改不了的。他也不可能改,許多許多個夜晚。兩個熟悉又陌生的人,躺在一張床上,你看你的手機,我讀我的書。老莫看著看著就打起呼嚕,像平地響著的驚雷,不管不顧地壓過北辰的身體。 北辰望著老莫,一遍一遍問自己,怎么就和老莫在一起呢?都是一個鼻子,兩窟窿眼,一張嘴,兩眼珠子,老莫操蛋得很。渾身是刺,不能刮,不能碰。父親大手術(shù)出院回鄉(xiāng)下老家靜養(yǎng),一個多月沒在一塊,老莫猴急得什么似的,進屋,也不管北辰一路勞頓,累不累。上來就想“開會”,開會是老莫研究的詞兒,他想那個,就給北辰送暗號,開會???開會是老莫留給北辰唯一的幽默。咂磨咂磨有一點性感的味道,老莫以他的個性和牙齒,在北辰和小野母子面前,橫刀立馬。喏,他一次一次宣誓主權(quán),房子是我的,土地是我的,房子里的一碗一筷,一桌一椅,一只螞蟻也是我的。江山是我的,北辰也是被他蓋戳,簽著他老莫的名字,老莫的專屬。北辰更覺著自己是老莫買來的馬,想騎就騎,想抽一鞭子就抽一鞭子。老莫活得隨心所欲,一點也不委屈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