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文言）九章
　　
　　 一、《柴門待》
　　
　　 天既暮，風漸冽。翁攜馬扎，坐于門庭。黃犬蜷足，鼻息有聲，時抬目以睨翁。村口燈殘，明滅無定。翁凝睇路端，見車轍往來：卡車轟而過，三輪轢而行，轎車馳而逝。
　　 車數(shù)倦，轉矚行人：學童奔歸，書包顛于背；鄰叟扛鋤，步履緩于途；販豆腐者，吆喝漸以遠。遇人輒問“歸乎”，耳竅敏察，冀聞其子熟步。
　　 手機鳴，乃其子也。翁接曰：“吾無恙，勿念。”掛其機，案上肴已三溫，蒜苗炒肉結脂膜，紅薯亦堅。翁掰薯而嚼，黃犬搖尾，投以小塊，犬銜之，趨墻根而食。
　　 摩托入，燈晃目，止于對戶。二嬸謂其子：“方歸?！蔽坛鰺煷?，煙葉潮，三劃火柴而未燃。黃犬低吠一聲。天將曉，翁起還室，馬扎猶在門。
　　
　　 二、《園畦記》
　　
　　 院東之圃，翁以鋤墾之，碎石盡拾。清明之際，撒菜籽，點豆種，蹲埂對芽曰：“勉長?！倍姑缇壖埽倘胀硖?，纏錯則解之：“向架生。”
　　 暴雨至，架傾，翁披蓑而扶。嫗呼曰：“勿顧也?！蔽淘唬骸拔崴鶚?，不可頹?！奔苷?，翁寒而顫，飲姜糖水二盞。翌日視苗，猶向上，翁乃笑。
　　 霜降前，翁掘白菜以腌，碼于缸，撒鹽覆石。此為孫設，孫嗜酸菜餃。今翁猶日至圃，撫葉觀實。籬上牽牛方綻，翁摘一朵簪嫗鬢，嫗笑。
　　
　　 三、《機聲里》
　　
　　 車間機鳴，翁碼零件，速且精，質檢員曰：“老李，工善?！蔽缍讖S門吸煙，卷自種煙葉，嗆而咳，翁笑曰：“廉于市售?！?br />　　 薪到賬，翁觀短信，數(shù)符則安。歸舍取紅折，戴老花鏡記之，藏枕下。同舍老王問：“為子儲乎？”翁曰：“先存，子需則與?！?br />　　 翁患咳，猶赴工，曰：“勞則汗出，病可愈?！蔽缡忱贤跛杷?，就饅頭咽之?？终埣倏坌?，其數(shù)足買孫書包，孫已念叨久矣。
　　
　　 四、《果葉情》
　　
　　 院后蘋果樹，植于十年前。干有疤，乃子幼時攀樹所墜。澆水時，翁撫疤曰：“類爾主之頑?！?br />　　 摘果，翁搬木梯，登則腿微顫，數(shù)“一、二、三”而上。最高處有紅果，翁踮足取，梯搖，嫗呼曰：“勿取。”翁曰：“為孫留，欲其大。”得之，下時幾墜，果無損。
　　 寄快遞，翁以舊報紙裹果，箱內墊舊絮。地址書而復改，于角畫笑靨?？爝f員曰：“君細?！蔽绦Γ骸皩O嗜此?！焙笞影l(fā)照，孫舉果，翁存于機，常觀之。
　　
　　 五、《田壟事》
　　
　　 新購拖拉機，翁拭之復拭，發(fā)動機涂柴油，摳胎縫石子。嫗催食，翁曰：“再拭?！?br />　　 插秧時，彎腰腰疼，鄰勸歇，翁曰：“尚能作?！币官N膏藥，灼然。收谷時揚之，谷粒墜，翁曰：“此易干。”汗滴入土。
　　 午于地頭啃饅頭，就涼水，思今年收谷幾何，留幾許食，糶幾許易物。翁謂田如友，善待之則生稼。夕陽下，翁駕拖拉機歸，車斗谷隨晃。
　　
　　 六、《客途吟》
　　
　　 綠皮車擠，翁抱布囊，內貯嫗為子曬之干豆角。夜寒，翁覆衣縮角而盹。
　　 于工地，食饅頭就咸菜，務省。有少年贈泡面，翁辭不過受之，還以家雞卵曰：“吾家所產?！贝舶逵玻伈菽嗣?。加班至夜，伏機暫寐，醒則淚沾睫。
　　 歲末購票，排至翁，曰無票，翁急而轉。有少年讓票，翁多予二十曰：“謝，不然不得歸?！背制敝治㈩?。
　　
　　 七、《牧笛殘》
　　
　　 少時常牧牛，偃于草垛，以書包為枕觀云。夏熱，入溪摸魚，不得，褲濕不顧。
　　 偷摘野棗，奔急而仆，膝腫，猶握棗。守棗翁至，遺一囊棗曰：“欲食言一聲?！焙笾淘缫娭?。
　　 冬河冰結，與童戲其上，相推搡，仆而復起。棉鞋為水沖，跣足歸，母舉帚欲笞，翁避，父逐，院中母笑父呵。
　　
　　 八、《兒時影》
　　
　　 幼時騎父肩觀戲，手握糖人，父以二斤糧易之。臺上花旦旋，水袖飄，翁看呆，糖人化粘手。父以帶煙帕拭之。
　　 夜停電，燈滅，翁哭不肯寐，曰怕黑。父燃燭，于紙畫燈曰：“此不滅?！碑嫼笫?，翁猶記父畫狀。
　　 學編竹筐，手為篾刺出血，吮之復編。師曰：“毋急。”壞三，第四個像樣，示父，父撫其首曰：“勝吾?！蔽绦?，忘手疼。
　　
　　 九、《襁褓恩》
　　
　　 煤油燈下，翁學步，踉蹌。仆而不哭，自撐地而起，膝結痂。母坐納鞋底，“嗤啦”拉線，父抽旱煙，煙圈飄。翁繞桌走，笑聲朗。
　　 雨天，翁愛踩水，新鞋沾泥盡濕。母舉帚欲打，翁避，父逐，院中母笑父呵。夜母為翁洗腳，見足底磨泡，嘆之，父曰：“男宜皮實。”轉身塞軟布于鞋，曰墊之適
　　 今見孫學步，翁蹲地，張臂曰：“來?！比绠斈旮复?，觀孫踉蹌?chuàng)鋺?，心暖如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