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云水】秤 (微小說)
一
老孟頭有一個“寶貝”總也舍不得扔,哦,可能是一桿偽滿洲國那昝置辦的小秤。紫檀色嵌著斤兩刻度的秤桿兒,三條細(xì)細(xì)的鏈子,吊著一個黃銅的圓秤盤子。秤桿兒上,當(dāng)然少不了那個黑黢黢,早就看不出當(dāng)初是啥模樣的秤砣啦。
生不帶來,死不帶走。人老了,對身邊的老物件兒,一般都是作減法處理的多。千禧年,都已經(jīng)進(jìn)了耄耋的老兩口兒,要喬遷新居了,總算有機會來一個凈身大掃除了。
"這么個破玩意兒你還摟著干啥?想當(dāng)老古董升值賣錢哪?"話出手到,老伴兒把小秤朝垃圾桶里一丟,又蹦出硬邦邦的一個字兒:“扔”。可沒過幾天,保姆在打掃新居衛(wèi)生時,卻又從立柜和窗臺的夾角里,掏出了這個勞什子。
這不是陽奉陰違嗎?老伴兒來了氣,可老孟頭卻沒慣菜兒,“二兩黃豆支牙啦,你忘了那些困難的年月,擼著秤砣算著斤兩,約米稱面下鍋啦?別的盡著你丟,這個小秤必須給我留著,再丟就跟你急眼!”老孟頭兒的倔勁兒上來了。
說這話其實也真屈枉了老伴兒。作為吃不窮,穿不窮,精打細(xì)算才不受窮的女掌柜,那些個苦日子,她哪能忘得了??!不像對門兒老王家,當(dāng)家的是工廠的翻砂工,重體力每月定量是44斤,一個人頂一個半人的量。咱家這32斤、27斤的量,一天一斤都勾不上。不上秤稱,到月底沒米下鍋,喝風(fēng)??!
那樣的日子不是過去了嘛,不沒這個勞什子什么事兒了,你還留著它干啥!
老孟頭認(rèn)準(zhǔn)的理兒,九頭牛都拉不回。那主意老正了。一大早,就見他急匆匆從外面進(jìn)來了。把剛從早市兒買回來的松子仁兒,往小秤的秤盤子上一放,就擼起了秤砣。再一看秤桿子,火兒蹭地一下就上來了,
"老婆子,你過來看看,秤桿子都低的掛不住砣了,七兩還不到??!那個女販子說是一斤一兩,當(dāng)我的面兒,用的還是\'公平秤\'哪!那牙咬得嘎嘣嘎嘣溜溜脆,起咒發(fā)誓地喊,老爺子,騙誰也不能騙你這么大歲數(shù)的呀,俺怕缺德作損,叫閻王爺扔地獄里去!"老孟頭氣哼哼,把松子仁兒和小秤往塑料袋子里一裝,又要出去。
"你回來!想跟人家打架呀?聽我的,這東西起碼得好幾十塊一斤,她不耍點兒心眼兒,能起大早賺白吆喝嗎?"
"你這叫什么邏輯?大天白日,紅口白牙明著騙,還有理啦!"
老伴兒截了她話,反唇就懟上了:"你還來了邏輯,你見誰家買核桃能一下子買回來一麻袋?這是啥邏輯!啊,你會說,不是看那個賣核桃的老頭可憐,急著用錢給他老婆看病嗎?你咋就知道他說的不是假話!"
"好男不跟女斗,去去去,俺不和你理論了!"說著他拎著倆塑料袋兒推門出去了。
二
沒一會兒的工夫,老孟頭哼著“我正在城樓觀山景”回來了,不用說肯定勝利歸來了。得意洋洋,還沖老伴兒顯擺上了,"你說咱這個小秤是不是個寶哇,有她的定盤星,誰敢不認(rèn)賬!"說著就把秤撂在了廚房的飯桌上。
"爸,媽在家嗎?" 樓下有人按電子門鈴了。一聽聲兒就知道是他的大兒子來啦。
老孟頭老兩口一輩子生了五個兒子,這個老大叫老兩口操心最多,沾光也最多。兒子在吉林上班兒,兒媳婦娘家沒父母,結(jié)婚嫁進(jìn)來,連后來有了孩子,就都咬定青山不放松,吃公公婆婆的"老飯店“了。不過,也別說兒媳婦臉皮不薄,每個月還交十五塊錢的伙食費呢!可那年的大年根兒,也在一個鍋攪馬勺的老二媳婦反抗了,俺家才兩口兒,憑啥得交四十!結(jié)果還不是胳膊擰不過大腿,不服也得受著了。
“媽,知道你稀罕櫻桃,這是你兒媳婦剛剛在沃爾瑪買的車?yán)遄樱f是新品種的大號櫻桃!她一下就給你買了一斤,三十多塊錢呢!”
老伴兒樂了,這一窩子從有了大房子搬出去,都有十來年了,今兒這日頭打西邊出來了。不過,她可不糊涂,送禮來了,咋說都是一個歡喜的事兒??衫厦项^一接過來,神情卻有點兒不對勁兒了。已經(jīng)都快全白了的眉毛,聳動了兩下。張了張嘴,卻又閉上了。不過,也再沒和兒子說過一句話。
好容易熬到這個滑舌子老大走了,他急不可耐就抓起了廚房飯桌上的小秤,把車?yán)遄訑R進(jìn)了秤盤子約起來……
他瞇著老花眼,擼著黑秤砣,還沒瞅清楚斤兩刻度呢,老伴兒卻在沙發(fā)上喊起來了:"你這不是自找不痛快嗎?糊涂廟糊涂神兒,消停點兒不行嗎?你那桿秤能稱得出公平,還能約得出良心?!"
老孟頭卻突然沒動靜了。不知道是小秤出了毛病,還是腦子短路了。
"咋的啦,發(fā)癔癥了?"老伴兒緊忙進(jìn)了廚房。一見老婆子過來了,這才好像恢復(fù)了正常。只是眼角耷拉得更厲害了,嘴咧著,手捏著秤砣套在秤桿兒上的繩,有點兒傻愣愣地念叨著:"六兩半,低低啦啦才六兩半哪,這個逼養(yǎng)的!"
2025年7月12日于弗吉尼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