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花·夢想】愁思之重(賞析) ————讀李清照《武陵春》
李清照的生活分為前后期,她的詞作也分為前后期。相較而言,后期的詞,凄涼氛圍壓滿,哀婉悱惻動人,代表了她的最高成就。也是因為這些詞,她才成為婉約派代表人物。她的《武陵春》,就是后期的代表作,表達了無盡的愁思和哀怨的人生。詞的全文是:“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br />
首句,風停了,但是花也盡了,就是風已經將花全部刮落了?;淞?,掉進塵土里,連塵土都有了香氣。簡簡單單七個字,似乎就在平鋪直敘,沒有任何哀愁的語言,但這幾個字不但將暮春時節(jié)的景色完美展示出來,更是給人以無盡的哀愁,讓人不自禁想到陸游的“零落成泥碾作塵,只有香如故”。面對暮春時節(jié),我一整天連頭都懶得梳。詞本為女子所唱,所以從古到今的詞作中出現過太多的女子形象,這些女子的日常生活無不是服飾、裝扮、梳妝,可李清照卻不想打扮了,為什么?女為悅己者容,很明顯是因為自己的愛人已經不在了。這是一種悲哀:花依然在開,可是沒人觀賞,自己縱然盛世美顏,縱然打扮得再精致,可欣賞的人已經沒有了。進一步,沒有人欣賞自己的美貌,其實就是說再沒有人關心自己了。還有個原因,女子出入社交場合,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既是一種對別人的尊重和禮貌,也是展示自己的一種方式,而年輕時候的李清照,經常會和朋友們一起喝酒賭博,經常出入社交場合,所以也是一個熱衷于打扮自己的梳妝高手?,F在的倦梳頭,是說自己現在一天到晚已經沒有事干,就像現代的年輕人,平時太忙,難得一天在家休息,什么都不想干的時候,自然也沒有梳妝的興趣,甚至能叫份外賣,躺床上一整天,臉都懶得洗。但是,李清照不是忙里偷閑,她是整天無所事事,整天都處于這種慵懶的狀態(tài),因為她的愁緒讓她干什么都提不起勁,也是因為她事實上的孤獨。晚年她的生活是非常不幸的,丈夫早逝,孤身流落江南,遠離了故里和兒時的玩伴,可以說是煢煢孑立形影相吊,這種情況下,她梳頭又給誰看?悲傷和快樂其實是有馬太效應的,你越是快樂,越樂意做一些事情,也就更能尋找到快樂;而越是悲傷,越什么都不想干,就越增加悲哀。李清照顯然已經陷入了悲傷的海洋而不能自已了。第二句解釋了自己悲傷的原因,就是物是人非,東西還是那些東西,但是人沒有了,自己日夜相伴的心靈支柱不在了。更為凄慘的是,從她南渡開始,接二連三遇到不順,首先丈夫走了,其次她想重新結婚開始新的生活,可是遇到的是渣男,耗盡了她對生活最后的一絲期盼;再次為了擺脫這個渣男,她毅然檢舉了他的違規(guī)行為,雖然成功擺脫婚姻,可自己也鋃鐺入獄。雖說有人相助,不久就出獄了,但高傲的她成了笑柄,自己也覺得心灰意冷了。所以她說事事休,就是諸事不順,似乎老天和她作對,她再也找不到快樂的事,也不再有任何理由能夠安慰自己獲得快樂。人生淪落到此,其心中的憤恨委屈,一肚子的話當然需要傾訴,可欲語淚先流,兩個原因:1、自己的心里實在太苦了,想到這些事,還沒來得及說,就先開始掉眼淚;2、更為重要的是,丈夫已死,知心不再,自己的話可能都無人可說,滿腹委屈無人關心無人過問,只能打碎牙齒往肚子里咽,只能眼睜睜看著愁思的海洋將自己埋葬而無可奈何。想到這些,恐怕也只有淚流不止了。人生最大的悲哀就是看著自己的毀滅而無能為力,李清照不就是這樣嗎?
下片接著上片。困獸猶斗,更何況是才女李清照,自然想擺脫愁苦。李清照是很喜歡劃船的,她聽說了她居所附近的雙溪是個風景絕佳的所在,也可以劃船,當然想去排解下憂愁。然而,最深沉的痛苦到了,這只是她自己想象中的掙扎,因為她很快就意識到了,雙溪的小船,是承載不了她的哀愁的,是無法排遣她的痛苦的。最后一句是名句,她首先將虛無的哀愁寫實了,化虛為實,哀愁有了重量,是實實在在的事物,雙溪的小船是承載不了的。古人寫憂愁,大抵都是說愁思若水流,綿延不絕連續(xù)不斷,但李清照更進一步,似乎哀愁就是實物,也是有重量的,而愁思之重,可達千鈞,我?guī)е缭S的哀愁,還幻想什么劃船!哀愁,宛如我身邊的空氣,將我整整包裹住了,密不透風。若水的愁思,只是連綿不絕,人會感到悲哀,會感到一陣陣的痛苦難受,但還是可以承受的;而如空氣一樣完全包裹住我的愁思,是一種重壓,壓得我透不過氣,壓得我時時刻刻感到難受,壓得我無法逃避。在這種重達千鈞的實實在在的愁思面前,小船當然是承載不了的,所以我沒去劃船,這是表面的意思,真實的意思是說,其實我就是那艘小船,我已經在愁思的重壓之下了,甚至可以想象,我已經像一只小船一樣被壓扁、壓翻,已經受不了了,就是說我已經被愁思折磨死了,現在存在的只有一具空殼,一具行尸走肉。愁思之盛,侵腸銷腑,此之謂也。
整首詞,讀來讓人會感到非常壓抑。一個美女,一個才女,一個有著高貴出身和幸福生活的女子,一個曾經收獲美滿愛情琴瑟和鳴的女子,晚年竟然如此悲催。她的愁思是如此的無所不在,將她緊緊包裹;她的愁思是如此的重達千鈞,將她重重壓垮。她想訴說,但無人可說;她想遣懷排解憂愁,但徒勞無功,甚至只是想想而已,嘗試都不敢。她在痛苦的掙扎,努力爭取在無邊無際的愁思大網中能夠撕開一絲縫隙,讓自己暢快的舒緩一口氣,可做不到。我們似乎看到一個病入膏肓的人,用自己生命最后的倔強,用微弱的一絲氣息在抵抗病魔的入侵,可病魔是如此強大,這一絲抗爭只是給人徒增傷感,讓人不忍卒觀。李清照晚年的詩詞,之所以感動人,是因為這些詩詞完全是用她的生命寫就,完全就是她的血淚,正如南唐后主李煜。稍微不同的是,李煜已然認命,只是感傷,而李清照還在掙扎,可越是掙扎,越讓人感到無盡的苦痛。文章憎命達,李清照晚年生活的痛苦,鑄就了南宋詞壇乃至整個中華文學史上一座永遠的豐碑,她的美麗,她的才華,她年少時的快樂和老年時的悲哀,永遠定格在那一篇篇短小雋永的詞作中,讓人們無限的感慨和緬懷。讀她和李煜的詞,已經不是如飲美酒,而是有如飲下他們的眼淚,甚至是他們帶血的眼淚。他們人生的不幸,是中華文學史的大幸,這正是中華文化史的一個悲哀而又無奈的想象。
次韻一首《武陵春》,悼念易安居士:流水荷花托笑臉,快語在心頭。賭句潑茶意未休,歲月枕邊流。終老臨安誰念否,舴艋是孤舟。只記明誠共渡舟,墓已遠,剩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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