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有故津，岸植垂柳，綠絲搖漾，拂水成文。歲在春水漫階時，阿郎攜一敝舟泊于此。舟舊，漆皮斑駁，露其木骨，類其鄉(xiāng)野老榆之裂。郎罄半月所獲，構(gòu)棚于尾，綴以朽板，蒙之塑布，風雨可蔽，夜則蜷息其中，遂為江上人焉。
　　 郎非土著，語帶江北之硬。初與津頭魚販市，販聞其“此魚可易米幾何”，笑而效其音：“君舌未蘇乎？”郎不慍，蹲船頭理網(wǎng)。網(wǎng)為蘆破，數(shù)處漏目，郎取麻線，一針一綴，針腳雖拙，然固。風自江來，挾腥氣，郎揚聲與販議：“減二毛可，翌日為君留巨者?！?br />　　 當是時，江水尚清。曉色初分，可見魚游水面，翻波閃熠，類散碎銀。郎每未曙而網(wǎng)，日及桅則收，簍中魚足易當日米鹽，不復(fù)多求。自食魚極簡，釜中注水，投魚，撒鹽少許，不施姜桂，熟而佐飯。一日網(wǎng)得鱖魚，長尺余，販曰：“可易肉三斤?！崩煞街沃?，見津邊賣菜阿婆籃中唯二蔬，蹙眉盤算。郎提魚授之：“阿婆攜歸，與孫湯?！逼庞c錢，郎搖手：“后買君菜，多予兩把可也?！?br />　　 識林小滿于梅雨季。是日風驟，舟為浪推，撞岸石，櫓折其半。郎蹲板上憂，雨絲斜織中，見藍衫女躡水洼來，持錘至舟側(cè)曰：“父令予送此，云可修?！?br />　　 女聲柔，類江浸之糯。郎舉首，見其褲沾泥，辮綴白花，瓣含露。受錘，木柄溫，乃女掌心氣，勝江風暖。郎欲謝，訥于言，僅出“善”字。
　　 小滿家在江涘村，有棉田二畝，暇則助父編竹籃。自此，常駕小舢板來?；驍y新蒸米糕，布裹尚溫；或提艾草一束，曰：“懸棚門，可驅(qū)蚊?！崩芍蹪u有生氣：棚懸其繡魚囊，針腳雖稚，亦肖；舷列其拾卵石，有圓者，曰“類月”；石隙植薄荷，乃其自田取者。
　　 “君獨宿舟中，不寂乎？”小滿蹲尾助擇菜，草葉沾手，輒拭于褲。
　　 “不寂，”郎向爐添薪，火作爆響，“網(wǎng)撒時，聞水聲，如人語?！?br />　　 婚日極簡。無聘禮，無宴飲，郎以所積購紅布，剪雙喜，貼棚簾。小滿自攜新衾，被乃自織藍印花布，上繡魚數(shù)尾，形略欹，若未醒。是日江有霧，溟蒙一片，小滿躡跳板登舟，郎伸手扶之，其手涼，郎緊握。舟雖搖，郎心泰然，如生根。
　　 既婚，板上增小板凳，小滿常坐補網(wǎng)。其手巧，斷線經(jīng)其繞，輒牢。郎撒網(wǎng)時，小滿于船頭炊，用所拾小鐵鍋，架三石上。煙挾魚腥，遠可聞。一日郎網(wǎng)得水鳥，傷其脛，撲翅而鳴。小滿取布，細纏其傷，置竹筐，日撒米飼之。半月后，鳥能飛，放之，繞舟三匝乃去，小滿立船頭笑曰：“彼猶知辭?！?br />　　 數(shù)載后，江漸改。下游筑廠，煙囪高峙，日吐黑煙，熏天作灰。水亦不復(fù)清，色綠而暗，曉不見魚群，唯塑料袋浮水面，白如惡花。郎撒網(wǎng)漸久，或竟日，簍中唯數(shù)小魚，郎嘆，復(fù)投之江：“未長也，歸之?！?br />　　 “盍隨我歸村種？”小滿撫其繭手，紋深可容米，“吾家有閑田半畝，植黍可足食?！?br />　　 “不歸，”郎指岸柳，“柳絲垂舟，如鄰串門?！崩上驙t添薪，火熠熠，柳影于板輕搖，若人拂。
　　 村人有赴城傭者，歸則衣鮮，勸之：“守此敝舟何益？赴城傭，一日可當漁三日?！崩墒谝韵痰埃诵M腌者，蛋白堅，蛋黃流油?！案饔谢罘?，”郎曰，“吾慣于此。”小滿旁剝豆，接曰：“柳蔭下坐，勝城之空調(diào)，且不費錢?！?br />　　 某年水漲，江漂斷木、敝板及人之家具。眾舟皆徙岸高，郎獨撐舟向江心，尾系粗繩，牢系老柳。柳根深，浪撼之不動。夜水漫階，柳枝浸水中，蕩蕩如眾手托舟。郎與小滿坐棚，聞浪擊板聲，“嘩啦”如幼時聞雨。小滿曰：“吾母嘗言，江如人，君善待之，彼亦善待君?！?br />　　 后江筑橋，鋼筋水泥，高跨江。車過其上，“轟轟”然，震板欲顫。又有駕摩托艇戲者，“突突”作響，驚魚遠去。郎嘗養(yǎng)鴨十數(shù)，后漸減，唯二老鴨，日蹲船頭曝日，見郎則“嘎嘎”，若相呼。
　　 舟猶故，唯棚頂易新油布，鎮(zhèn)上所購，藍色，勝前之塑布。舷有小木盒，乃小滿拾板釘者，內(nèi)貯所撿貝，有圓者，有紋者，有類扇者。一日，她于岸石得一石，圓而有紋，類縮龜，置船頭為鎮(zhèn)，曰“可保平安”。
　　 子女長，于鎮(zhèn)購房，勸徙：“舟潮，君老，不利骨?！崩蓳u手：“不去，慣矣。夜不聞浪，難寐?！毙M亦笑：“舟縫中，昨歲插柳枝，今已抽芽，與吾有情。”
　　 今郎不常漁，旦起，駕小舟巡近岸，見塑料袋、瓶，輒撈之，盛網(wǎng)袋，送岸之垃圾桶。小滿坐船頭縫紉，補衣或編菜籃。日照其白發(fā)，閃閃然，柳影落其面，晃晃。有過津者，見之呼：“老丈老嫗，守江一世，圖何？”
　　 郎方授所撈貝于小滿，她以衣角拭之，納盒中。岸柳抽新條，綠甚，枝垂水，風拂輕搖，若與江語。二人相顧，未言，江風攜柳氣來，沁涼，若曰：此日佳。
　　 日暮，橋上燈明，串串如天珠。郎于船頭舉火，小滿端蒸咸魚出，仍止撒鹽，他物不施。板設(shè)小木板為案，陳二碗飯，二箸，柳影為燈所曳，長鋪江面，與水光混，莫辨影與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