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雞鳴第三遍時，老葛頭已經(jīng)將三十斤茶葉分裝在三個雙層薄膜袋里，每袋都用細麻繩扎得嚴嚴實實。
　　 老葛頭蹲下身，把臉貼近袋子深深吸了口氣。那股清香立刻鉆入鼻腔——帶著清明時節(jié)的晨露氣息，混合著鐵鍋翻炒后特有的焦香，還有一絲只有老茶農(nóng)才能辨別的、來自云霧茶山特有的礦物質(zhì)味道。
　　 “葛爺爺，”細妹子的聲音像只小山雀，脆生生的聲音從門外傳來。
　　 老葛頭應(yīng)了一聲，又檢查了一遍袋口是否密封？將茶葉袋口仔細扎緊，又套上一層塑料布，這可是要走上二十里山路才能到縣城的，萬一下雨或者過河時沾了水……
　　 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晨霧像棉絮一樣裹著整個山村。
　　 十歲的細妹子穿著那件洗得發(fā)白的紅格子外套——那是去年鄉(xiāng)里扶貧發(fā)的，對她來說還是大了些，袖口卷了兩道，下擺都快到膝蓋了。
　　 她背著個印著卡通圖案的舊書包，正踮著腳往屋里張望。晨光透過山間的薄霧，在她稚嫩的臉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藥方帶了嗎？”
　　 細妹子拍拍書包，“奶奶都寫好了，在課本里夾著呢！”
　　 兩人沿著蜿蜒的山路向下走。四月的清晨，山間霧氣像輕紗一樣飄蕩，茶樹的新芽在薄霧中若隱若現(xiàn)。
　　 老葛頭的布鞋踩在濕潤的泥土上，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他走得很穩(wěn)，每一步都像是丈量過似的，這是走了幾十年山路練就的本事。
　　 “葛爺爺，這次茶葉您想賣多少錢一斤？”
　　 細妹子蹦跳著走在前面，不時回頭問道。她的塑料涼鞋踩進水坑，濺起的水花打濕了褲腳。
　　 老葛頭瞇起眼睛，“明前茶，又是手工炒的，少說也得三百?！?br />　　 細妹子撇撇嘴，“我達（爸爸）說現(xiàn)在都興機械茶了，您這樣的手工茶賣不上價！上次王叔叔家的機械茶，一斤賣了六百五呢！”
　　 “小丫頭懂什么！”老葛頭聲音陡然提高，驚飛了路邊灌木叢里的幾只山雀，“機械炒的茶能有這個味？”他拍拍背上的茶葉袋，“你聞聞，這才是正經(jīng)茶香！那機器炒的，火候都一樣，哪能根據(jù)每鍋茶葉的情況調(diào)整？”
　　 細妹子不服氣地皺起鼻子，“機械茶好看啊，又整齊又干凈，我達（爸爸）說城里人就認這個。您看王叔叔家的茶葉，每片都一個樣，裝在透明袋子里可漂亮了?！?br />　　 “那是樣子貨！”老葛頭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茶葉是喝的，不是看的！現(xiàn)在倒好，祖宗傳下來的手藝都不要了！”
　　 兩人爭論間已走到小河前，踏著跳著一塊塊的墊腳石過了河，老葛頭不再說話，專注地踩著石頭過河。細妹子跟在他身后，小布鞋小心翼翼地尋找落腳點。
　　 河水嘩嘩流淌，沖走了方才兩人的爭執(zhí)聲。
　　 二
　　 “葛爺爺，快看！”細妹子指著路邊一家新開的茶葉店。
　　 櫥窗里陳列著精美的禮盒，燙金的“云霧仙毫”四個字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老葛頭湊近看了看標價：888元/盒。
　　 “搶錢呢，這是！”老葛頭嘟囔著。
　　 細妹子卻把臉貼在玻璃上，眼睛瞪得溜圓，“這里面裝的茶葉還沒您的好呢！”
　　 轉(zhuǎn)過兩個街角，茶葉批發(fā)市場的大門映入眼簾。
　　 縣城的茶葉批發(fā)市場比老葛頭想象中還要熱鬧。剛過八點，市場里已經(jīng)人頭攢動，叫賣聲此起彼伏。各種茶葉的香氣混雜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市井氣息。
　　 老葛頭在市場角落找了個空地，將茶葉小心展出。深綠色的茶葉在陽光下泛著微微的光澤，形狀雖不規(guī)整，卻透著股自然的靈氣。有幾片特別完整的芽尖，還能看出采摘時指甲掐斷的痕跡——這是真正的手工茶才有的特征。
　　 “手工明前茶，純天然無添加！”
　　 老葛頭學著旁邊攤主的模樣吆喝起來，聲音卻顯得生澀拘謹。
　　 老葛頭的攤前，人來人往，不時有人駐足。他們捧起茶葉看看、聞聞，然后搖頭放下，并不問價，更談不上討價還價了。
　　 “這茶多好啊……”老葛頭喃喃自語，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茶葉。他能從指尖感受到每一片茶葉的脈絡(luò)，那是他在鐵鍋邊翻炒上千次的結(jié)果。
　　 隔壁賣機械茶的攤主正在數(shù)錢，厚厚一疊鈔票在他手里嘩嘩作響。
　　 老葛頭看著自己紋絲未動的茶葉，喉嚨發(fā)緊。
　　 下午三點多的時候，茶葉批發(fā)市場的人們面上帶著收獲滿滿的笑容，拎著空的蛇皮袋、農(nóng)膜袋，陸續(xù)散去。
　　 “老人家，這茶葉咋賣？”
　　 一個穿著整潔襯衫的中年男子蹲在了老葛頭的攤位前，鏟起一撮茶葉放在專業(yè)的不銹鋼托盤上，輕輕捻動。
　　 “三百一斤！”老葛頭挺直了腰板。
　　 中年男子搖搖頭，“茶葉本身的品質(zhì)很好，可惜是品相不好?！?br />　　 “你懂不懂茶？識不識貨？”老葛頭的聲音陡然提高，引得周圍幾個攤主都回頭看，“純手工炒作，這個品相已是上乘！”
　　 “我承認，”中年人不急不惱，從公文包里掏出一袋機械茶倒在老葛頭面前，“您看看這個，茶葉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每一片都呈完美的針形，色澤均勻，沒有任何碎片?！?br />　　 老葛頭不得不承認，這賣相確實漂亮。
　　 “我承認您的手工茶更有靈魂，”中年人說，“但超市、禮品店需要的是標準化產(chǎn)品。您這樣的茶，只能賣給真正懂行的老茶客，可這樣的人越來越少了?！?br />　　 老葛頭沉默了，他想起了師父說過的話——“好茶如人，各有性格”，現(xiàn)在的人怎么就不要“性格”了呢？
　　 “現(xiàn)在是機械化制茶時代，手工茶在品相上無法做到每一枚茶葉在索條上的統(tǒng)一?！?br />　　 老葛頭沉默了片刻，“這個……我承認……機制茶做到了每一枚茶葉在索條上的統(tǒng)一，卻失去了原有的韻味和活性！”
　　 “這個……我也承認，”中年人苦笑，“可是，客戶不一定這么想！”
　　 “那是你沒有遇到！”
　　 中年人看著倔強的老葛頭，心想多說無益，問了價格，留下了電話號碼。他說自己是茶葉貿(mào)易公司的葉經(jīng)理，如果有需要手工茶的客戶再聯(lián)系。
　　 老葛頭望著他的背影，第一次對自己的堅持產(chǎn)生了懷疑。
　　 “葛爺爺，我要回去了！”細妹子不知何時回來了，手里拎著藥包，不耐煩地踢著地上的石子，吵吵襄襄要回去。
　　 老葛頭看看天色，“再等等，說不定……”
　　 “都四點多了！”細妹子撅著嘴，“再晚回去天都黑了！奶奶還等著吃藥呢！”
　　 老葛頭經(jīng)不住細妹子的吵鬧，嘆了口氣，開始收拾茶葉，準備回去。
　　 就在這時，天空突然炸響一聲驚雷，緊接著豆大的雨點砸了下來。
　　 市場里頓時亂作一團，人們四散奔逃，只見茶葉批發(fā)市場外雨如水簾，雨水在街道上匯成小溪，暴雨持續(xù)了近一個小時。
　　 三
　　 雨勢稍減，老葛頭和細妹子兩個人急匆匆往回趕，兩人踩著泥濘的路往山里走。
　　 老葛頭的布鞋早已濕透，每走一步都發(fā)出“咯吱”的聲響，鞋底沾滿了黃褐色的泥漿。
　　 細妹子走在他前面，褲腿挽到了膝蓋以上，露出的小腿上滿是泥點。她不時回頭張望，眼神里透著焦急。
　　 遠處傳來悶雷般的轟隆聲，老葛頭心頭一緊，那不是雷聲，是山洪的聲音。他年輕時在山里遇到過，那是夾雜著石塊和斷木的洪水，能沖垮整片林子。
　　 “快走！”老葛頭突然加快了腳步，山里的天暗得早，轉(zhuǎn)過一個山坳，等他們走到那條小河時，天色已經(jīng)昏沉。
　　 眼前的景象讓兩人同時呆住了，原本溫順的小河此刻河水暴漲，渾濁的河水裹挾著樹枝和雜物奔涌而下，河面比平時寬了近一倍。
　　 “這……這怎么過??？”細妹子聲音發(fā)顫，小手緊緊攥著書包帶子。
　　 老葛頭沒說話，找了根長樹枝探入水中，已經(jīng)齊腰深了，水流湍急得讓樹枝幾乎脫手。
　　 他估算著距離，如果先背細妹子過去，再回來拿茶葉，雖然最穩(wěn)妥，但看河水的流勢還在漲，上游隨時可能有更大的洪峰下來，倘若遇到上游的泥石、枯木順河而下，情況就危險了。
　　 “得一次過去，”老葛頭咬咬牙作了決定，重新檢查了茶葉袋的密封，然后將細繩挎在肩上，蹲下身，“上來，抱緊我！”
　　 細妹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趴上老葛頭的背，雙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
　　 老葛頭深吸一口氣，邁入洶涌的河水中。河水冰涼刺骨，激流沖擊力讓老葛頭每一步都走得艱難。他必須用腳摸索著水下的石頭，同時抵抗水流的推力。
　　 老葛頭走到河中央時，水已經(jīng)沒到了他的腰間，每挪一步都要使出全身力氣。
　　 “葛爺爺……”細妹子的聲音在他耳邊顫抖，“我怕……”
　　 “抱緊，”老葛頭喘著粗氣，“我年輕時背兩百斤柴過河都不……小心！”
　　 這時，老葛頭腳下一滑，他踉蹌了一下，差點失去平衡。
　　 細妹子驚叫一聲，摟得更緊了。
　　 就在這時，細妹子突然尖叫起來：“快看上面！”
　　 老葛頭抬頭，只見一棵盆口粗的大樹正從上游直沖而來，枝丫枝繁葉茂。他的心臟幾乎停跳--躲是躲不開了。
　　 “抱緊我！”老葛頭大吼一聲，雙手向前準備迎接沖擊。
　　 大樹是枝在前根在后漂下來的，樹枝率先撞上他們，尖銳的斷枝劃過老葛頭的臉頰。他感到肩上一輕--茶葉袋的繩子被刮斷了！
　　 “茶葉！”老葛頭本能地想要去抓，但三十斤茶葉在湍急的水流中瞬間就沒了蹤影。
　　 與此同時，大樹的主干狠狠撞上他的胸口，將他向后推去。
　　 “?。　奔毭米蛹饨兄?，差點脫手。
　　 “快上樹！”老葛頭用盡全力將細妹子托起。
　　 細妹子立即明白過來，靈活地攀上漂浮的樹干，老葛頭也趁機抓住一根粗枝。
　　 大樹在水流中打了個轉(zhuǎn)，橫了過來。老葛頭借著這個機會，拼命將樹干往岸邊推。激流中，他感覺自己的手臂快要脫臼了，卻不敢有絲毫松懈，他知道這是靠岸的最好機會。
　　 等他們終于靠岸時，已經(jīng)被沖出去一百多米遠。
　　 老葛頭癱坐在泥地上，大口喘著氣，“你傷著沒？”
　　 細妹子搖搖頭，“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茶葉……茶葉沒了……”
　　 老葛頭這才想起被沖走的茶葉，他掙扎著站起來，望向洶涌的河面——哪里還有茶葉的影子？三十斤明前茶，他整個春天的希望，就這樣消失在渾濁的河水中。
　　 老葛頭臉色灰敗，但還是強打精神，“你在這等著，我往下游去找找看。”
　　 他迫不急待地沿著河岸向下游搜尋，一直追了十多里地，直到天色完全黑透，老葛頭終于放棄了。
　　 回村的路上，夜色完全籠罩了山路，兩人都沉默不語。
　　 老葛頭的腳步沉重得像灌了鉛，不是因為疲憊，而是心里空落落的感覺。
　　 細妹子幾次欲言又止，想安慰老葛頭幾句，一時又不知說些什么，又想到他是為了救自己，茶葉才丟失的，最后只低聲道了句“對不起”，聲音小得幾乎只有自己聽得見。
　　 “我沒怪你，”老葛頭干巴巴地回答。
　　 四
　　 第二天天剛亮，老葛頭不甘心，又沿著河兩岸向下游的方向找了一遍，依然一無所獲。
　　 他蹲在河邊，看著奔流的河水，突然覺得自己的堅持也許真的錯了，就像細妹子說的，現(xiàn)在誰還稀罕手工茶呢？
　　 三天后的清晨，老葛頭正在修補被暴雨損壞的茶棚，手機突然響了，是那個叫葉經(jīng)理的人。
　　 “老人家，我是茶葉公司的葉經(jīng)理??！”電話那頭的聲音很興奮，“我找到需要手工茶的客戶了，您那批茶葉我全要了！”
　　 老葛頭握著手機的手微微發(fā)抖，喉嚨像被什么堵住了，“謝謝葉經(jīng)理……這批茶葉……已經(jīng)賣完了！”
　　 老葛頭放下手機，望向遠處云霧繚繞的茶山。陽光穿透云層，照在沾著晨露的茶芽上，閃爍著細碎的金光。
　　 他深吸一口氣，山野清新的空氣中，隱約飄來新茶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