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長篇小說』孽海冤家(第九章)
作品名稱:孽海冤家 作者:花木 發(fā)布時間:2011-12-10 20:14:20 字數(shù):4353
又一個初春的早晨,又一次無奈地爬上一輛卡車,又一遭默默地去一個陌生的地方。
不過這天陽光和煦,卡車也未張篷,他雖然沉默不語,心頭倒不十分苦澀。因為這回不再是去勞動改造,而是被省人事局分配到一個小縣城工作。
卡車是從粵漢鐵路邊一個小鎮(zhèn)開往那個縣城的,那縣城的名字也帶個“城”字,叫做T城。他先坐了兩個多小時火車,然后才改乘這輛卡車,可知T城不在鐵路邊上,那地方是個偏僻的山區(qū)。
車上乘客不多,總共十來個人,說話全、像少數(shù)民族語言,他一句都聽不懂。從形態(tài)和衣著看,卻是漢族,可能是農(nóng)民。他們無拘無束地聊天,有時用眼打量一下同車的這位青年,饒有興致地猜測他片刻不離手抱在懷中的小提琴匣,似乎從未見過,神情異常詼諧。
公路時起時伏,但還算平坦,坐在車上沒什么顛簸或不適的感覺。葉根不動聲色地望著迎面而來的山崖,轉瞬間又見兩邊開闊的田野,田里盛開著金黃色的油菜花,在陽光下十分絢麗,散發(fā)出令人暈眩的氣息。卡車跑了一陣,駛入一條狹長而陰涼的山谷,于是耳邊傳來淙淙的流水聲。他很自然地想起了古代那些田園詩人,情緒逐漸興奮起來,T城會是什么樣子呢?
半個月前,省人事局一位干事對他說:“只要你能自己找到工作,有接收單位,我們就把你的關系轉過去。”
他通過一位朋友的介紹,如約到W市雜技團去面試,玩雜技他哪能呢?但可以到樂隊去搞伴奏,當時雜技團正在擴充編制。
樂隊隊長對他說:“你先拉兩支二胡曲子吧,一首深沉的,一首歡快的?!?br />
他先拉了阿丙的《二泉映月》,然后拉劉天華的《空山鳥語》,隊長聽罷點了點頭,沒說什么話。接著拿出一本練習曲,翻出兩頁考察他的視奏能力。
“還會什么別的樂器?”
“小提琴。”
他按事先準備的拉了一首回旋曲和圓舞曲,隊長喜出望外,握著他的手連連說:
“很好很好!明后天就來報到吧,下星期我團從廣州出國演出,你可趕上了好機會!”
別提葉根有多高興,他三步并著兩步到了家,把這一喜訊稟告雙親后,便馬不停蹄地奔赴省人事局去轉關系。
接待他的人還是先前那位干事,瘦瘦長長,四十來歲,只是一臉的和善換成了十分的嚴肅。
“不行?!甭犕耆~根的敘述后,干事緊鎖眉頭,在辦公室里來回渡著方步,陰沉地說:“我們會對你作出安排的,你不能去雜技團!”
“為什么?”他如冷水澆頭,連聲音都開始發(fā)顫。“怎么不行?不是你們要我自己去找工作單位嗎?”
“不行——”干事加強語調,拖長尾音。“怎么能自己隨便找單位呢?你先回去,等通知吧?!?br />
“不,我要去雜技團!他們需要我。”
“需要?需要什么?雜技團知道你的情況嗎?你需要繼續(xù)改造和鍛煉,知道嗎?”
“我已經(jīng)摘了帽子呀!”
“帽子是摘了,很好。但若是翹尾巴,還可以再戴上。帽子捏在群眾手中吶!”
這幾句話使他渾身冰涼,一直涼透心臟。過去幾年艱苦的勞役,痛苦的改造,一幕幕難堪的景象迅速在眼前閃回。他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而今天帽子仍捏在“群眾”手中!他還能硬抗嗎?那可是血的教訓啊!
干事見他沒作聲了,便緩和了一點口氣:
“你在勞動改造中表現(xiàn)不錯嘛,現(xiàn)在重回人民懷抱要好好珍惜。前天T城縣領導來我局要人,急需支援文教方面的干部,我們可以派你去那兒教書。你準備一下,好嗎?”
“T城?T城在哪兒?從沒聽說過。”他注視著桌上一張地圖,“地圖上都沒這個點?!?br />
“瞧你說的!T城距本市并不很遠,在咸寧地區(qū)。你還是先回去,我們會很快通知你的?!?br />
葉根萬般無奈又憤懣異常地離開了省人事局,心里空蕩蕩地,沮喪地返回了家。
“你根本就不該去雜技團?!眲倧尼t(yī)學院畢業(yè)的二弟文文說:“共產(chǎn)黨能讓你這樣的人登臺表演嗎?再說,還要跟雜技團出國!不怕你跑了才怪呢?!?br />
“跑?跑哪兒去?”小妹麗菁問道。
“政治避難吶?!?br />
“不要亂講!什么政治避難?嫌你哥哥闖的禍還不夠大是不是?”母親連忙制止老二,生怕隔墻有耳。
這時,沉默了好一會的葉教授開口了,他的聲音很平和,飽含著愛憐和鼓勵:
“其實,去教書倒是不錯,靈魂的工程師,比你去當別人的伴奏強。你平時不是總愛講《鄉(xiāng)村女教師》那部蘇聯(lián)影片嗎?我們本來就是教師之家嘛?!?br />
“就是退一萬步講,也比流放好?!蹦赣H安慰兒子:“起碼不會再干那些苦役了?!?br />
母親話還沒說完,文文又插嘴了:“這就是流放!第二次流放。當然,說得好聽些,叫下放也可以??傊?,反正,象哥哥這樣劃過右派的人是不能留在城市的!就像人事局那家伙講的,你需要繼續(xù)改造,就這麼回事?!?br />
葉根還真沒想到,摘了右派帽子,“回到人民懷抱”,依然被組織當成異己分子,就好像從監(jiān)牢出來一樣,得不到人們的信任與寬容。他陷入了失望和困惑,一直沒表示同意去T城,就在家呆著。
果然,過了幾天省人事局打電話來,葉根與其爭執(zhí)了一陣。最后,那邊甩出一句狠話:
“究竟是你服從組織還是組織服從你!”
卡車繼續(xù)前行,在暖洋洋的春光里,乘客們橫七豎八愜意地瞌睡著。葉跟想知道將要去的地方是何等模樣,被一種強烈的懸念支配著,毫無睡意獨自抽煙,瀏覽沿途風景。不遠處一條寬闊的河槽出現(xiàn)在山下曠野,半邊干涸半邊淌著淺淺的清流。這水肯定是從山頂流下來的,經(jīng)過反復過濾,才變得如此明凈清澈。
好山好水的念頭使他感到一些快慰,多少抵消了一點遠離城市遠離親人的遺憾。不一會兒,已至中午,卡車開進縣城了,車速減慢,乘客醒來。接著,一條十分熱鬧的街道、兩旁鱗次櫛比的商店充塞了整個眼簾。熙熙攘攘的人群衣著鮮艷,情緒活躍,無論男的女的都似乎在追逐時尚。
難怪這小縣城的名稱里帶了一個“城”字,看來還真不乏城市的習俗和景觀。也不知在什么時候,是些什么人,于這四面環(huán)山的一小塊平地上聚成了一個村落,爾后又建起了這么一個城鎮(zhèn)。這里不僅四面環(huán)山,而且屬三省交界。
正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T城的居民幾乎一半是外地人。各種生活習俗,人文景觀匯集于此相互交融,使這個獨特的小縣城偏僻而不閉塞,局限而不保守。比如這里飼養(yǎng)的生豬名聞遐邇,細皮嫩肉,用的全是熟飼料,這便是湖南的傳統(tǒng)。過年時席上的美餐也是湖南式的臘肉而非湖北的腌肉。臘肉用松樹枝或花生殼熏烤而成,腌肉只用鹽腌制而已。兩者之口感雖不能說天壤之別,但前者之美味勝過后者多少倍就不言而喻了。很多美食家覺得它絲毫不遜色于京華火腿。
這里方言深受江西的影響,有些說法保存了外地的口語。比如“你老人家”說“你郎家”,“吃飯”叫“掐飯”,“做什么”叫“搞麼里”等等,致使湖北本省的方言俚語反倒失了市場。而說“人”為“寧”,“石頭”叫“灑頭”之類竟如同上海話。真可謂五花八門雜音交響。
要論此地最開放的,莫過于特別自由的性愛生活了。T城的人說起婦女偷人——他們叫“撈人”——并不十分痛恨和鄙棄,總是在愉悅中夾帶些許欣賞。因為他們認為能“撈人”的婦女必定風流美貌,丑八怪是撈不到人的。這里沒有從一而終的觀念,男女雙方多半都有情人和相好的,因此互相都比較寬容。
葉根在這個第二次流放地不象三五農(nóng)場只呆了兩三年,而是二十一年!他一生最寶貴的年華都奉獻給了這個山區(qū)。他在T城流過汗也流過血,他曾被人傷害也曾被人救護,他失去的永遠失去了,而記憶的便成為了永恒的記憶。
葉根到達T城,走進招待所,吃了飯,洗了澡,想了解一下這個陌生的地方,便上街去轉轉。這個城鎮(zhèn)非常小,從南至北不到一個時辰就走完了。也許正因為小,人口顯得有些密集,市面也比較熱鬧。
他和一家賣雜貨的老板閑談,得知T城是湖北最南的縣城,一邊挨著江西,一邊接壤湖南。這個三省交界處由于偏僻,又屬丘陵地帶,過去是個老蘇區(qū)。解放后為了開發(fā),大量吸收外地人來此工作,現(xiàn)在外地干部的人數(shù)不僅超過了本地土生土長的,而且多半位居上層。
第二天,他帶著省人事局函件去縣組織部報到,組織干事要他在招待所等消息。當時縣文化館一位女同志正準備調走,組織部經(jīng)過研究,認為葉根去頂那個缺比去教書更合適,便通知他去文化館。
分配到文化館的當天,館員們見新來者手里拎了把小提琴,有點興奮,幫他安置妥當之后,便要他拉兩曲聽聽,察察他的水平。
拉手風琴的李國平問他:“你累不累?”
葉根回答不累。
“那,我倆合奏一曲玩玩怎么樣?”
葉根明白那“玩玩”的意思,二話沒說,便和手風琴調弦,隨即奏出一段飽滿的和弦與急速的琶音,李國平一下楞住了,不知這位新來者拉的是什么。但他不好意思示弱,便皺著眉頭說:
“恩,這支曲子好久沒練了,還是換支別的吧。”
葉根暗笑,這曲子根本不存在,是我的即興演奏,你就慢慢練吧。
“換什么?你說。”
“《多瑙河之波》如何?”國平問。
“來吧?!?br />
于是,鼓鈸也打起來了,鈴鐺也敲起來了,十分熱鬧。國平與其他館員們完全沒料到這位新同事的小提琴技巧竟如此嫻熟,不但音準音色無可挑剔,旋律之表現(xiàn)和節(jié)奏之處理均顯示了深厚功力。此時不僅文化館所有的同事都圍了過來助興,還吸引了許多街上聞聲而來的看客。
“嗬,小提琴配手風琴!真是油條配豆?jié){?!币晃慌杂^者興致盎然地說。
“沒錯,”國平笑道,“你這話內行?!?br />
有人問:“國平,這位提琴手是從哪里請來的呀?”
“不是哪里請來的,就是本文化館的!”國平自豪地說。
“拉得太好了!我們縣城找不出第二個。”
“絕對是第一把手!”國平答。
葉根與同事們一連合奏了十幾支曲子,都是國平點的,無非圓舞曲、小步舞曲、嘉禾舞曲之類,全是舞會上常用的曲目。
“干嗎盡拉這些曲子?”葉根初來乍到,對此不解。
館員們告訴他,縣城的人主要娛樂就是跳交誼舞,幾乎每晚都在縣工會舉行,因為這里外地干部多。而文化館在城關的工作也主要是伴奏舞會。
“你來得正好,”國平說,“今天晚上就上班吧,也讓大家早些認識你?!?br />
同仁們建議國平和葉根準備一套全新的曲目,帶給大家振奮和驚喜。
此外,國平還提出讓葉根在晚會上獨奏幾支小提琴曲,即便他不能伴奏,也能產(chǎn)生轟動效應。
這小伙子人不錯。葉根內心獨白:心胸開朗!剛才我倒有些小氣了。
不難設想,當晚葉根的首次亮相和出彩,令T城的舞迷和瀟灑人士耳目一新,歡喜雀躍,而文化館樂隊名聲因此大振。
葉根對著那么多陌生人,少許有些靦腆,他只顧拉琴不說話,一切跟隨國平的安排,盡管如此,還是成了全場矚目的焦點。人們饒有興致滿懷疑似地議論紛紛:
這個新面孔是來T城客串的還是落戶的?是外地人還是從外地歸來的本地人?已婚抑或未婚?有無女友?何等學歷……一剎那文化館人都成了探詢的渠道,而葉根本人則成了眾多佳麗爭邀的舞伴。
縣人民醫(yī)院有兩個年輕的護士,一個叫小汪,一個叫小唐。兩人都先于葉根一月從W市衛(wèi)校畢業(yè)分配至此。小汪性感豐滿,性情溫柔,能歌善舞;小唐身姿挺拔,伶牙利齒,模樣標致。這兩個小美人一到醫(yī)院便成了男士追逐的目標,據(jù)傳均已名花有主。不料她倆自與葉根在舞會上相識后,一下了班就往文化館跑。而這個葉根,已經(jīng)不是從前那個既富于激情又飽含純情的葉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