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花甲翁沉痛說身世 后生子驚夢感人生

書到此處，關于義勇軍的故事就向大家講完了。話續(xù)前言。那時，我拖著六十多歲的老爺尋訪了太爺?shù)膽?zhàn)斗足跡，走了多日，記錄了一大本文字材料，終于完成了走訪，回到老爺家中。忽然，我對老爺個人的身世產(chǎn)生了奇異的興趣，便軟磨硬泡非讓老人講出來不可。
老爺無奈之下，只得依了我。他沉思了好一會兒，終于講了起來。
自從白棗樹溝離別父親以后，第二天便出事了。父親、哥哥同時被俘。事后不久，杜三禿升任熱東八縣討伐隊隊長。從此他鎮(zhèn)壓抗日民眾更加起勁。他下令：“李家戴卵子的一個不留！”當時我只有十二歲，跟著母親四處躲藏。晚上母親回家我也不能回家，怕被漢奸堵到家里，所以常在野外樹上，山洞里、草稞間、莊稼地里過夜，那真是受盡了罪，冬天寒風刺骨，夏天蚊蟲叮咬，苦不堪言。
那時候，北票小王子的騎兵隊聽說嫂子長得好，三番五次來搶親，無奈嫂子被迫改嫁。叔叔也逃到黑龍江北安去了。這個叔叔就是李祿，說來他命也真夠大，白棗樹溝出事那天他沒有在場，在石明信溝王老鑿處，準備隨同另一路人經(jīng)九門口入關。路上他聽說大哥遇難的消息，頓時耳朵就聽不見了，后來雖然好一點，最終落下不能治愈的耳病。
在北平，叔叔受到共產(chǎn)黨方面和國民黨方面兩股政治勢力的熱情接待。只可惜哥哥的死對他打擊太大，他無心事業(yè)，從北平回家。不久便攜家去北安親戚家。我只得與母親相依為命。
光復后，各路受杜三禿迫害的朝南英雄好漢，串聯(lián)起來，準備懲治漢奸杜三禿，為死難的人報仇。那年我十七歲，便只身下黑龍江去接叔叔?；貋淼穆飞?，返鄉(xiāng)的人如潮如涌，火車上擠得水泄不通。正趕上蘇聯(lián)紅軍下關東，許多人急不擇車，見車就上，被老毛子打死不少。擠不上火車，我們爺倆就沿著鐵路線走，走了一個多月才到家。
到家后不久，便和二十家子人，曾任東北軍黑山、新民、北鎮(zhèn)、臺安4縣兵站處處長，后被黃顯聲委任為“遼西抗日救國義勇軍第1路”軍司令的王顯亭等人聯(lián)系上。王顯亭率領眾人追殺漢奸杜三禿。后來聽說杜三禿在黃土坎躲藏，眾人便來到黃土坎。當時我們這邊的人手不過四五十人，漢奸隊有一百多號人，他們仗恃槍多人眾，拼死抵抗。王顯亭考慮杜三禿手下的一百多號人，多數(shù)是為了混生活，迫不得已做了偽滿警察，并沒有什么民憤，于是向他們喊話說：“對方人聽著，我們這些人都是杜三禿的仇家，此行專為仇家而來，與他人無關，是仇家向前來，是朋友靠一邊！”喊話過后，對方的槍聲停了下來。但是王顯亭等人也不敢貿(mào)然靠近，雙方僵持了起來。過了一會兒，王顯亭將眾人分成數(shù)組，各組又分出負責掩護人員和主攻人員，我和趙大叔分在一組。我一想這些年受的苦，報仇心切，要求主攻，于是趙大叔負責掩護，我提著左輪手槍就下了山坡，從東到西，逐家挨戶，穿墻過院，最后來到偽警察聚集的大院。我悄悄的從院墻上跳進院子，閃到門后，一個猛踹，沖進屋子，大喊：“不許動，把手都舉起來！”
屋子里的人不愿做鐵桿漢奸，聽到喊聲，便一個接一個的舉起手來。可是我不認識哪一個是杜山禿。就喊：“哪個是杜三禿，站起來！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吱聲。這時有一個警察給我暗示。我的槍口馬上對準警察暗示的那個人。那個警察又說：“杜大哥，說句話吧！大家跟你一場，臨死還要大家跟著墊背咋的！”
我用被槍口頂著警察叫杜大哥的人，把他押出了屋子交給王顯亭。此時才知道，原來這人不是杜三禿而是杜三禿大哥杜清元，因為杜清元是警察隊隊長，也是作惡多端，所以被除奸隊在四臺營子后山槍決。
眾人沒有找到杜三禿終不甘心，后來聽說杜三禿去了沈陽。并且花錢在杜聿明軍中買了個官職，不但藏了起來，而且受國民黨軍的保護。眾人聽了非常生氣，決心到沈陽去告狀。在大家的推舉下，王顯亭、苑九和牽頭，加上我共五人前往沈陽告狀。可告了幾次都沒有結果。后來，苑九和用一口袋大洋打通了杜聿明的小老婆，才得到杜聿明簽發(fā)的抓捕漢奸杜清和的命令。
這天夜里，苑九和帶著手槍匕首，敲響杜三禿在沈陽的家門。杜三禿萬萬沒有想到，除奸隊會找到他沈陽的家里。當杜三禿出來開門之際，一把寒冷利刃插入他的小腹，接著刀鋒一旋，肚皮挑破，只聽一聲慘叫，四十三歲的杜三禿終于結束了罪惡的一生。
解放后，家鄉(xiāng)太平了，我才得以過上幾年安穩(wěn)日子。沒想到后來有人說我扛過槍，歷史問題不清，于是便開始了沒完沒了的談話、調查、上學習班，又因家庭生活困難，不得已全家?guī)状芜w徙。幾十年過去了，終于又回到了故里，往事不堪回首！
老爺家講完身世，陷入深深的沉思當中。我聽罷也覺辛酸，一時無言勸慰老人，便倚在行李上冥思苦想。
佛教有四圣諦之說：即苦、集、滅、道四諦?？酁樯喜∷?，集為集聚骨肉財貨，滅為滅惑業(yè)而離生死之苦，道為完全解脫實現(xiàn)涅盤境界的正道。凡是有為有漏之法莫不皆含苦性，故佛經(jīng)中說有無量眾苦，但就身心順逆緣境，總有三苦、八苦。三苦，從其逆緣逼惱，正受苦時，從苦生苦，名苦苦；從其順緣，安樂離壞時而生苦惱，名壞苦；生老病死剎那變異而生苦惱，即名行苦。八苦即：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和五盛陰苦。外有寒熱饑渴等逼惱之身苦，內(nèi)有煩惱之心苦，所有諸苦皆歸苦諦所攝。
老爺一生顛沛流離，受盡磨難，沒過上幾天好日子。難道人生的意義就在于驗證佛教中的一個“苦”字嗎？然而我以為“苦”也是一種味道，生命的意義無外乎用一種釋然的心態(tài)，來體驗各種不同的味道。在歲月的長河里，人生是多么短暫??！就像朝露，又如曇花，短短瞬間，便了無痕跡，何不在苦中多多的挖掘出歡樂呢？
你看那蠅頭朝露，只因晶瑩的閃亮過，所以才為人所念，那曇花雖然沒有多少香味，卻因曾經(jīng)美麗過，所以為人間所贊嘆。朝露和曇花都是稍縱即逝的，然而在某種意義上又是永恒的。盡管這永恒二字有些玄妙。
道家講“仙道貴生”?！短侠暇齼?nèi)觀經(jīng)》云：“諦觀此身，從虛無中來，因緣運會，積精聚炁，乘業(yè)降神，和合受生，法天象地，含陰吐陽。分錯五行，以應四時。眼為日月，發(fā)為星宸，眉為華蓋，頭為昆侖，布列宮闕，安置精神。萬物之中，人稱最靈。性命合道，當保愛之”。
《太上老君內(nèi)觀經(jīng)》又云：人之難伏，唯在于心，心若清凈，萬禍不生……
《抱樸子內(nèi)篇》：欲求長生者，必欲積善立功，慈心于物，恕己及人，仁逮昆蟲。
我就這樣漫無邊際的想著，疲倦了，意識漸漸模糊。朦朧之間，聽見有婦人哭喊，那聲音由遠而近，聽得真切了，原來是在尋人，只聽見她喊道：“海峰——你在哪里?。∧阍谀睦锇。∽屛艺业煤每?！好苦！——”隨著喊聲便見一個頭發(fā)銀白的老婦人蹣跚而來，面貌雖然看不真切，但我想，這人一定是藍花，于是趕緊上前攙撫，然而那人卻突然不見了蹤影……原來竟是一場夢。
坐在行李前，我回味夢里情景，睡意全消，起身下炕。老爺問我：“干什么去？”我說：“到外面隨便走走。”
我信步走來，不覺卻來到李家墳塋地。這里有幾十座墳塋，背靠著一座低矮的小山，寒冷的北風被小山擋住，使這里比別處溫暖許多。墳塋上都沒有立石碑，這幾十座墳塋就這么恬靜的看著眼前的小河和青山，閑度著悠悠歲月。
早春料峭的寒風還在刮著，無情的吹打著墳塋上的枯枝敗草，發(fā)生“吱吱”的叫聲，但它卻擋不住草木萌生的新綠。樹枝已經(jīng)發(fā)綠，葉芽剛剛吐舌；地上的小草也爭搶著破土而出，極常見的學名蒲公英的打碗花開放了。
太爺是長門長子，很容易找到他墳塋的位置。在他的墳塋前，我懷著無限的敬意注視了許久，然后虔誠的彎腰跪拜。禮畢后，我再次巡視那座墳塋，一首小詩襲上心頭：生為草芥宜隨風，卻作松柏喜崢嶸。血濺山丘肥荊草，魂上九天亮繁星。道道辛酸成幽夢，樁樁故事化云虹。世人褒貶由他去，一身功過任爾評。
我把小詩寫到紙上，又在太爺?shù)膲炃盎鸹?，然后慢慢的離開。
墳塋里忽然刮起一陣旋風，在那兒轉了一會兒才離開墳塋，又漸漸散開了。
有道是：人生草木各一秋，姹紫嫣紅競風流。雨雪沖刷歸平淡，春風點染萬物修。曹公朝露亮久遠，夸父逐日動九洲。歲月無痕催白發(fā)，幽情如水水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