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近,一直很遠(第八章)
作品名稱:一直很近,一直很遠 作者:needing1981 發(fā)布時間:2013-09-21 16:03:49 字數(shù):15699
他用自己十二歲的身體背著她,艱難地穿行在茫茫人世。兩個年幼的生靈在空曠的世界里穿行,用無助而簡單的行為做著與死亡抗爭的事情。一個邁著大步飛奔,一個趴在另一個的背上。烈日的天空下知了一直不停地叫著,他的身上全是她流出的血。很安靜,沒有人聲。她能夠清楚地聞到從他身體里滲出的汗的味道,聽到他短暫急促的呼吸。年幼的身體里滲出的無能為力的汗和呼吸。紅色的即將關閉的安靜的世界。只有六點的哭聲穿過整個曠野,在田地里回蕩。
他坐在那里,看到手術室里穿著白大褂的人進進出出。他一聲不吭,形態(tài)憂傷。靜靜地坐在那里,一直不停地抽煙。一個十二歲的男孩,他的食指和中指之間經(jīng)常夾一根白沙。手指的中間部位已經(jīng)被煙熏得焦黃,散發(fā)出淡淡的煙草清香。
這是白沙的味道,也是他的味道,她能夠識別。我們能夠很輕易地識別出現(xiàn)在我們生命里的各種味道,因為我們真正地愛過。
他知道,她的世界即將關閉。站在她的世界里所有的人,將永遠站在那里,無法逃離。
六點問他,落幟哥,我姐姐會死嗎?我看到她流了很多血。
放心吧,六點,不用害怕,有我在。
我們在很遠的一個地方看到那個名叫落幟的男孩抱著一個瘦小的女孩。他緊緊地將她抱進自己的懷里,用自己寬闊的肩膀?qū)⑺鼑T诤谄崞岬莫M窄而令人窒息的樓道里,一個十二歲的男孩和一個八歲的女孩,他們緊緊地抱在一起,站在一個陌生的夏日的午后。
落幟?
什么?
我覺得我很快就要死了。
傻瓜。
我死了之后你不要想我,也不要難過。因為我很有可能去了天堂。如果以后有人愛你,希望你也可以愛她。像當初對我一樣,把她當成你的一部分。你的肩膀很寬闊,懷抱很溫暖,可以給她她想要的所有東西。這個我不擔心。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六點。她性格倔強,血液里充滿背叛。你要答應我,無論以后怎么樣,都把她當成親生妹妹一樣好好地愛護。別讓她覺得孤單。也別讓她受到傷害。好嗎?
是。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會死亡,因為她感覺到身體里一些溫暖的東西正在流失。她多想在走的時候能看他一眼,但是連眼睛都睜不開。她毫無力氣,靜靜地無能為力地躺在那里,直到身體里的血液全部都流干。
她知道,他就在外面。但是感覺離她好遠。她已再沒有辦法夠到他,摸到他溫暖的臉頰和雙手。雖然摸不到他,但是她很高興。想到他微笑的充滿期待的眼神,身體里便充滿熱流。因為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外面。他一直陪伴著她,她覺得很安全。因為覺得安全,她閉上了自己的眼睛。那么安詳?shù)氖q的生命輕輕地閉上了自己的眼睛,眼角還殘留著一絲微笑。她閉上眼睛的那一刻,臉頰上有液體淌了下來。
從此,在我的世界里有你包圍。我們不會分開。
落幟。
什么?
我好想一直能夠叫著你的名字,那種感覺就好像春天的陽光灑在油菜地里一樣。我都不想把你讓給別人,因為總是會覺得,你是為我而生。
傻瓜。
其實我還不想死,我還沒有感受完你給我的幸福。但是我好像只能陪你走到這兒了,因為我看起來好像還有其他事情要做。
對不起。
我們聽過太多類似的句子,但是這一句最幸福。對不起。她講給他的這一句話。雖然疼痛,但很美麗。
幸福是來源于身體的一粒種子
我是你的身體
你的種子在我的身體里
開花、發(fā)芽
這是我們的種子
我們的家
在同一節(jié)車廂的雜亂人群中,她再一次看到了她。那個過安檢時大包小包背著許多行李的女孩。略顯黃色的不是很健康的長發(fā)很隨意地扎在腦后。不化妝。眼睛很大,眉毛很濃,睫毛很長。披著一件寬松的男式軍外套,破舊的牛仔褲隨意地附在腿上。她不笑。卻似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臉上所流瀉的那種神情,覺得那么熟悉。是那種會讓人不自覺產(chǎn)生親近想法的人,仿佛在另一個世界里認識的我們。她就睡在她的上鋪。從上火車到現(xiàn)在,一直很安靜。沒有發(fā)出過任何聲音。不吃飯,不上衛(wèi)生間,也不和人說話。靜靜地躺在那兒,甚至連一個翻身都沒有。一直過了十八個小時。第十九個小時來臨的時候終于被列車員叫醒。列車員一只手抓著一個男人,另一只手拿著一個藍色的包問她,姑娘,這個是你的嗎?
她從夢中醒來,睜開自己惺忪的雙眼。還沒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順手在被子里摸了摸,發(fā)現(xiàn)自己的包不翼而飛。然后接過列車員手中的包打開看了看。沒錯,這是自己的包,但怎么會在他那里。
然后她聽到列車員告訴她說,從你過安檢錢包掉在地上那一刻起就被人盯上了。以后別在錢包里放那么多現(xiàn)金了。一個姑娘家,很容易遭人惦記。幸好有這位姑娘,列車員指著坐在一旁的已知說,這位姑娘在你過安檢錢包掉在地上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這家伙看你的眼神不對了。后來他一直跟著你來到這個車廂。路上一直貼在你的身后,沒有找到下手的機會??嗫嗟攘四闶藗€小時,好不容易等到你睡著了。但是他沒想到的是,上車的時候這位姑娘就把事情告訴了我們。我們一直觀察著他,直到剛剛?cè)伺K俱獲。
話一說完,列車員就押著人回別的車廂了。頓時,車廂里所有人的目光齊聚在她的身上。
睡在床上的女孩再也睡不著了,因為在她藍色的包里裝著她父親和她所有的資產(chǎn)和希望。她可以丟失性命,但是不能將它遺失。
她終于下了床。去衛(wèi)生間隨便將頭發(fā)整理了一下,然后坐在已知的對面。看到車窗外面飛速掠過的山巒,不好意思地輕微笑了下,說,謝謝你,真的非常感謝。
已知看了看坐在自己面前這個還沒有將頭發(fā)完全弄干的女孩,輕聲對她說,沒關系。
然后她又問她,你是要去哪里?
陜西,西安,已知說。
我也要去那里,去一個叫華縣的縣城。
華縣?
是。
是你老家嗎?
不是,是我爸爸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我想去看看。
然后她拿出先前小王寫給她的地址,白紙黑字上清楚地這樣寫著:陜西省渭南市華縣東趙鄉(xiāng)閆巖行政
村一組。
陜西省有幾個叫華縣的地方?她問她。
一個吧,全國的縣城應該不會重名。
聽到她說的話,然后她確信,她們要去的是同一個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那女孩問她。
已知,她說。
我叫三月,剛才真的很感謝。
十九個小時之前,有一個女孩在父母的嚴密監(jiān)視下,從家里的窗戶上逃了出來,和他們上了同一輛列車。有一些時間,她們曾緊緊地擠在一起,夾在人群之中。在這人世之間,有很多人曾給過我們溫暖,但是誰也不認識誰。所有之后有關系的人之前都毫不相關,我們對命運始料不及。所不同的是,她沒有買到這列車的車票,夾在人群之中混了進來。然而,當列車員檢查車票的時候,她不得不在各個火車車廂之間來回穿梭躲避檢查。和她一樣,同時上了這輛列車的還有兩個和她毫無關聯(lián)的男孩。他們拿著她的相片。為了完成領導交給他們的所謂任務,他們做著一些違背意愿的事。
那時我們知道,人在這個世界上活著,十之八九不能如意。大多時間我們都做著自己不喜歡的事情,卻束手無策。因為喜歡這東西本太隨性,不符合社會發(fā)展規(guī)律,慢慢地就被人們拋棄了。
很多當兵的人在當兵之前都認為當兵有多神圣,威武陽剛又充滿抱負。很多之后當兵的人都沒有料到當兵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給領導打水種菜洗衣物打掃衛(wèi)生,照顧領導的大人小孩親戚朋友,種種云云。當兵幾年,有人甚至連槍都不知道是什么樣子。誠然這只是當兵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也說明不少問題。當他們被派往一個陌生的地方尋找一個陌生的甚至連面都沒有見過的女孩時,難道還不能說明問題。
我們認為不對有什么用,領導安排的事情,還是要做。
二十個小時之后,已知第一次上廁所。在廁所附近的火車連接處,她的目光曾在那個女孩身上停留了幾秒。看到一個穿著時尚神情散亂的人。她靜靜地一個人靠在火車連接處的窗戶上,望著窗外。但是沒能形成印象,因為之后她并不記得她。
走了幾節(jié)車廂之后,也沒找到門口標有“女”字字樣或者女性圖形的廁所。她靜靜地站在那里,心想,怎么一列火車全是男廁所?不可能?。o奈之下,她重又走回座位。
火車上沒有廁所嗎?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三月。
有啊,是不是到站停用了。
沒有,我看到廁所了,但是上面為什么沒有寫男女?我看見所有的廁所男的都從里面出來,以為沒有女廁所。
你是第一次坐火車吧?
是。
難怪。沒關系,你隨便上就行?;疖嚿隙歼@樣。不分男女。在這個世界上,不分男女的地方也就只剩下火車了。看到已知為難的樣子,她又補充了一句說,要不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在門口等著,看到有女的出來了再進去。
聽到她這么說,三月也不覺笑了。覺得和已知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的親近感。于是我們開始相信,現(xiàn)實生活中我們不想說話,不是因為我們不會說話,也不是因為我們身體里沒有可以表達的東西,更不是因為所謂性格。大多時候,只是因為沒有遇到可以說話的人。因為知道那是一種可遇而不可求的東西,所以我們一直保持了沉默的姿勢。直到那個人出現(xiàn)。
出現(xiàn)在我們生命里的不是風景,因為風景已經(jīng)在路上看完。正如喜歡的人不是等待一樣,因為真正的等待,他永遠不會成為現(xiàn)實。
你的意思是說,我在等待一種可有可無的東西。
不是。
那是什么?我做著自己想要做的事情,難道這樣還不夠嗎?有多少人活了一輩子都沒能做自己要做的事,一直活在別人為自己編織的世界里面。
你可以這么想,因為事實本就如此。但是等待的事情一旦成為現(xiàn)實,就不再美麗。
什么意思?
三十個小時之后,火車已行駛到陜西境內(nèi)。她們聊了很多,也漸漸變得熟悉。已知明白,三月是那種可以說出秘密的人,因為她身上的缺口很深,可以盛容這些。三月也明白,已知是她喜歡的那種人。因為不喜歡的人你和她在一起,即使一秒也會覺得漫長。但是和已知在一起,她沒有漫長的感覺,只覺得時間過得很快??斓孟耖W電一樣的感覺,怕有某種東西消失一樣。
已知說,我的心里總有一樣東西怕它消失,越向前走,這種感覺越是強烈。三月,你的心里有這樣的東西嗎?怕它消失所以感到不安。
是,但是這種東西總會消失。因為心里的熱情,總有一天會被用完。
已知笑了,說,你說的對,放在心里的東西不管是什么,最后都變得越來越重,直到徹底垮掉。
三月看了看她,立即將話題轉(zhuǎn)移到另一個地方。因為她清楚地知道,一個地方待得太久,人就會癡傻,繼而變得厭倦。她問她,那么,你的目的地也是華縣了?
說不定我們還有可能是去同一個村子。
三月笑了下,沒有說話。覺得自己雖然喜歡孤單,但是在路上的時候,或許有個像已知這樣的人陪著會更好。有人說話,卻不需要擔心什么。就那么說出來,像放開了身體的某個部位一樣。
你知道你要找的那個人他的具體住址嗎?她問已知。
好像是陜西省渭南市華縣,已知再一次從包里拿出先前小王抄給她的地址說,是陜西省渭南市華縣東趙鄉(xiāng)閆巖行政村一組。
啊。我看看我的地址,好像真是同一個地方。說著,三月也從包里拿出一張紙看了看,然后又說,我的是陜西省渭南市華縣東趙鄉(xiāng)閆巖行政村二組。
二組?
是。我想是一個地方?jīng)]錯,一組和二組應該離得不遠。
應該是這樣。已知頓了一下,沉思了片刻。然后問她,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
什么?
從在火車站過安檢的時候我一直都想知道,你的行禮箱里都裝了些什么東西?一個女孩帶著沉重的行禮箱擠在人群之中。像是遷徙,又像是絕別。這是不常見到的事。
是爸爸的一些東西。他的愿望是希望有一天,自己的東西能夠回到自己想去的地方。
他人呢?怎么就你一個人?
聽到已知說這些,她臉上的表情變得有些憂傷。但是這種憂傷顯然已經(jīng)很平靜,她已經(jīng)可以一個人面對死亡。她輕聲告訴已知說,他去世了,去年六月發(fā)生的車禍。
對不起,我不該問這個,已知連忙道歉。
沒關系。他只是去了我們每個人都會去的地方。我想他可能是怕我過去之后什么都沒有,所以提前過去做準備了。
當時在火車站里看到你的時候,你的神情說明你是一個對這人生沒有留戀的人。你的行為證明你沒有欲望的干涸枯竭的生活。我以為那是我最后看到的在你身體里有生命的東西。你默默地向前走,越走越遠,不自覺讓人看到一片黑暗。我雖然之前也看到過相同的東西,但是你的更讓人不安。
正說著,從車廂另一頭跑進來一個短發(fā)女生。這個女生,連她自己都不知道,從來到火車站,她就一直跟在她們身邊。穿著一雙白色NIKE休閑鞋,緊身牛仔褲。白色的圍巾綁得很高,遮住了大半張臉。生怕被人看到一樣。路過已知的時候,將已知手里的包撞落在地上。撿包的時候已知看到了這個女生,她抬頭看她時臉上惶亂的表情。無助的憂傷的眼神在她臉上蔓延,她還要試圖掙扎。
女生離開沒多久,從同一個方向又來了兩個男生??雌饋砟昙o都不大,身材結實魁梧,長相也絕對談得上瀟灑。卻顯得行色匆忙。他們拿著一張相片逢人就問,請問,見過相片上的這個人嗎?
已知說,沒有,然后把相片拿給三月看,三月也搖了搖頭。然后看到他們進了另一節(jié)車廂。
三天的酒店生活,沒有得到任何人的訊息,沒有短信,也沒有電話。遠離沒有號響和命令的部隊,猶如一只關了很久突然被放生的鴿子。屬于自己的時間一旦多起來,反倒覺得無聊并沒有安全感。整日里胡思亂想,整個身體浸泡在自己為自己建筑的怪圈里面。過慣了的群體生活,一旦脫離出來成為一個人,雖然自由自在,然總覺得缺少點什么。三天以來,他除了漫無目地穿行在古城的大街小巷,以自己特立獨行的目光掃視著這個城市和包圍著他的一切。其他所有時間他都是一個人,呆呆地站在窗前,看著窗外。他不知道自己離開這個房間后會做什么,也沒想過這些。屬于他自己的未來,還很茫然。
時間就是在我們的無所認知中一點點劃過去的,人生就是要經(jīng)歷一個一個的無所認知,然后才會成熟和懂得。而這些都需要以耗費寶貴的青春為代價。我們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只是有的人走得快,有的人走得慢。而他,恰恰就是那種走得慢的人。因為走得慢,毋庸置疑要承受和接受的就要比別人多。
你那里的世界還好嗎?
是。
可是為什么我站在這里卻覺得自己不在這里。
那是因為你太寂寞,寂寞到看不到對岸。
對岸有什么?
有你想要的東西。
那么,有什么方法可以到達嗎?
他沒有得到答案,沒有人給他答案。別人能夠給的都不是答案,答案都是要自己尋找。
把所有的東西分類整理好,兩天來四處流走為父母買的衣物和自己喜歡的圖書與CD。一些從書店最偏僻的地方搜索出來的陳舊詩集,詩集里有他喜歡的文字組合在一起。王菲、許哲佩、enya、secretgarden、《一個人》、《娜娜》,以及其他一些喜歡的歌手和文字。將分放在衛(wèi)生間的洗漱用品和別地的其他物品一一裝起放進方便袋。然后準備離開。
他看到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一個女孩靜靜地站在那里。她一直跟著他,從他進酒店的那一刻起。那是在北京,或者在另外一個地方。夏季,還是什么其他時間。他已沒有印象。在和她發(fā)生關系的那個瞬間,他覺得一切都可以崩潰。他看到她充滿誘惑的身體和她絕望的表情,發(fā)現(xiàn)隱藏在人身體里的一些暗涌。肌膚的碰觸與熱烈的親吻也不能說明什么,因為之后我們還是會將對方忘記。激情的性愛我們無法拒絕,我們亦無法拒絕離別。她不是隨便的人,卻和他做了隨便的事。人到底是怎么樣一個東西,太難說清。
他知道,無論是外表還是內(nèi)心,她絕對是男人們喜歡的那種類型。她太漂亮,漂亮到只剩下味道。
我所說的這不是夢,這是事實。我們對一切的感知,決定了我們未來會做什么。很久以后發(fā)生的事,很久之前可能都已經(jīng)發(fā)生過。只是我們沒能察覺。
看看時間,1點45分,離開車還有一段時間,即使再過十分鐘他才離開,也完全可以趕上。城東客運站就在他住的酒店隔壁,走出酒店大門,他只要拐個彎就可以到達目的地。
如果到達所有的目的地竟都像到達車站那樣方便。如果是這樣,如果真是這樣的話。
轉(zhuǎn)身看見這生活了三天的房間,竟有些許留戀。十幾平米的地方,放著兩張高級的席夢思床。床上整潔而有序,白色的枕頭,厚實的棉被。三天以來他一直躺在上面,覺得舒適而滿足。一旁放著一個圓形茶幾和兩個蜷背靠椅,什么都不想做的時候他就坐在那里,手里端著一杯香椿茶,呆呆地望著對面的墻壁,沉默不語。一張中等質(zhì)地的寫字桌,他在上面寫字,寫自己的喜悅與憂傷,常常寫了又撕撕了又寫,覺得有許多話想說,拿起筆腦子里又總是一片空白,最后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寫了些什么。房間里物品搭配得當,顏色都是他喜歡的色調(diào),統(tǒng)一的深咖啡色。一臺35寸彩電。沒事的時候躺在床上就可以沒完沒了地看自己喜歡的電視節(jié)目,一個臺一個臺不停地換,覺得沒意思了連電視都用不著關就能夠一直睡著。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可以手淫可以傷感??梢宰x自己喜歡的詩集。沒有人打擾你,沒有人認識你,更沒有人在你耳邊以命令或者不以為然的口吻和你說話。
當他對伊矢的父母說自己喜歡讀詩的時候他們臉上出現(xiàn)的那種鄙視神情。喜歡詩的人就一文不值的態(tài)度在他們臉上那么明顯。說什么他們不喜歡舞文弄墨長相清秀的男孩,說什么離得太遠不現(xiàn)實這個那個,倒不如干脆說他們喜歡權利和金錢來得痛快。
你不喜歡我,這是事實。我們互相不喜歡,這也是事實。
她笑了笑說,你總是這么直白。直白的你活在這個不夠直白的世界會很累。碰到喜歡你的領導就平步青云,否則,將一無是處。然而,人在這個世界上活著,能夠遇到說得來的尚屬不易,何況是賞識你的人。但是不管怎樣,我喜歡你,這是事實。
他笑了。我需要什么,連我自己都還不知道。
你太倔強、太自信、太頑劣、太叛逆。身體里的刺太多,一不小心就會刺到別人。讓別人受傷,這總是不好的事情。
不讓別人受傷,那就是我受傷。何況,受傷的人,就都是善良的人嗎?不會流眼淚,就證明不悲傷嗎?
沒有人回答他。他轉(zhuǎn)過身去,以為在某個角落可以看到和他說話的這個人。但什么都沒有,空蕩蕩的房間里只有他自己,和他迷茫的呼吸。
城市很大,人很多。沒有人認識你,在乎你是誰。沒有人知道你是做什么的,對你提什么要求。你可以縱情做你喜歡的任何事情。按照自己喜歡的方式活著,或者也可以改變一種方式。這是你的事情。
這是放縱的日子,也是自由的日子。我自由了。卻失去了力量。
我是風
就讓我去飛
既然我能飛翔
就讓我到達我能夠到達的地方
我隨風死去
看看鏡子里這個即將離開的人,肩膀上背著深咖啡色的背包,寬寬的背包帶蜷住兩肩。背包的一旁還放著臨上火車時買的礦泉水,到現(xiàn)在還有將近一半沒有喝完。右手提著一個深咖啡色小行禮箱,結實、美觀又大方,回家所需的一切物品全可以放在里面??梢噪S手提著,也可以拖在地上。他喜歡那種隨時可以放下,隨時可以拿走的感覺。就像一個人,他隨時可以離開,又隨時可以回來。
就像她站在那里的樣子。我們對發(fā)生的事無能為力的樣子。
走出連日來一直生活的房間。1111,11層11號。他喜歡這個數(shù)字。喜歡這里的裝飾和顏色。深咖啡色的酒店。深咖啡色的樓道和房間。深咖啡色的制服。后來每一次探家回來他都住在這里,即使有時被人占著,他也要等別人退房后住進去。他就是這樣。喜歡的食物是馕和泡菜混在一起。上臺階時一次跨越兩層階梯。每隔一些時間就要讀一段詩集。走到哪兒耳朵里都戴著耳機。仿佛永遠都不需要變化,也或者是懶于變化。連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在他的生活中,保持了許多這樣的習慣。
離開房間一些時間后,他又返了回去。打開行禮箱,將分放在里面先前被拒收的東西放在一邊的桌子上。然后鎖上門,走了出去。
他早就應該做的事情,雖然做得有點晚,但做的很對。這時候如果有另一個人,她能在他身邊。
準備好出發(fā)了嗎?
是。
看看有沒有落東西?手機或者錢包之類。
環(huán)顧房間四周,他看到在北京的那些日子。站在梳妝鏡前的她,看著即將遠去的他。憂傷而無助的眼神在八月的北京。想要說一些話,卻始終什么都沒能說出來。我什么都不想說,只是不知道我愛的你,這是真是假。我們走過的那些地方,碰到那些愛我們的人,這是真是假。
我們的身體很容易從一個地方走開,但我們把心留在了那兒。我們無法抗拒喜新厭舊帶給我們的愉悅,卻也無法擺脫隨心所欲留給我們的痛苦。
他仿佛看到夜里的白熾燈光下后予她熟睡的眼睛,在離家很遠的祖國首都的陌生酒店里,他看到這么一個人。她靜靜地一個人側(cè)躺在那里。像是一只熟睡的貓。
出門的時候,他收到吳的一條短信。短信上說,我請了十天假,今天早上已經(jīng)到烏魯木齊了。但是我弟弟告訴我說他現(xiàn)在在火車上,馬上就到西安了。
他到西安做什么?他問她。
她回復說,他覺得烏魯木齊太小了,二百五十多萬人口的城市,屬于他找的那種人就更寥寥無幾了。我想在烏魯木齊這幾天,他大概是見了很多這樣的人。只是沒有合適的,所以想去另外的城市看看。
其實見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被欺騙了。
他不會去見網(wǎng)友吧?
你不要光想著他見什么人,要希望他能找到快樂才行。只要找到快樂,他就會停止。
那又怎么樣?他要的那種快樂能永久嗎?她問他。
他愣到了那兒,不管是她的弟弟還是他們,我們要的屬于我們自己的那種快樂能永久嗎?這是個問題。然后他問她,你覺得快樂會有區(qū)別嗎?
她沒有回答他,回復了一個笑臉過來。
他告訴她說,所以,不要輕易判斷一件事情是否正確或者合理,只要不危害別人,快樂是沒有區(qū)別的。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支持他?
不是,但至少,你應該尊重他。有很多事情我們說不清楚,判斷的標準有太多相對性。但有些東西是絕對的,那就是你會希望他快樂。
那也不能只照著自己快樂不顧家人的感受吧?還有,別人會怎么看他?他以后該怎么辦?
你覺得你說的這些和快樂有關嗎?別再用世俗的東西給他壓力了,我想即使你不提醒他,他也已經(jīng)活得很辛苦了。
他是那種有特殊氣質(zhì)的人,無論是先前的西裝革履,還是現(xiàn)在的簡單樸實,無論是配上锃亮的品牌皮鞋,還是在路攤上隨意買的一雙劣質(zhì)運動鞋,無論是站在擁擠狹窄的電梯里面,還是站在裝飾豪華的酒店大廳,走在人群之中總會有一種特別的氣場散發(fā)出來,總顯得那么卓而不群。
我不是說他有多么特別,他就長成了那個樣子。有些人有些事會在你心中留下印記,而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原因。我們從來都是如此,永遠感覺自己不應該是現(xiàn)在這樣。想要變成另一種樣子的想法一直控制著我們,讓我們無所適從。
站在電梯旁有人問他去幾樓幫忙按下行鍵,并略微含羞地對他微笑。在電梯下行期間無數(shù)次向他投去羨慕而傾心的目光,連走的時候也不忘回頭看他一眼。在大廳總服務臺當服務員告訴他說他落東西的時候,他笑了一下付款時掏錢和找錢的一系列動作,轉(zhuǎn)身離開時當有人問他下次是否還住1111號時他不經(jīng)意回眸的微笑,就連離開大廳時踩踏地板發(fā)出的聲響,總是在百分之百的注視率中,他去往下一站。
眼睛可以看到的東西大多都是不安全的,安全的只有人心。他不需要這些虛有其表的東西,他需要的是消失在人群里面。
他回過頭,看到樓道深處電梯口的陰暗處,她和厲涵靜靜地站在那里。他們一句話也不說,打了個照面就進去了。那個時候,他們誰不認識誰。
她叫后予,老家陜西。十八歲在高考的考場上,她感覺到一個人,覺得他在遙遠的一個地方等著她。四年的大學生活,她拒絕了所有愛慕她的男生。二零零四年六月的那個夏天,她二十四歲。一個人,在北京總后的一個單位工作。從軍校畢業(yè)兩年的她,遇到過許多優(yōu)秀的人,但沒有一個能讓她擺脫孤單。
她曾在心里告訴自己,如果有人能夠讓她想念,她就跟著他走,不論他是誰。
她身高一米七八,皮膚白皙,三圍清晰。頭發(fā)很長,說話簡要,做事利索。很干凈。身后有一大堆追她的男生。我們常常會看到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冒出來這么一個人,不斷地向她羨殷勤。其中不乏各種條件都很突出者。家住北京、有房有車、家財萬貫。家人都身居要職,自己各方面條件都很優(yōu)秀。要長相有長相要身材有身材,要收入有收入要人品有人品,總之是要什么就有什么的那種。但是她沒有感覺,她一直認為愛情和這些無關。在遇到能夠讓自己放心不下的人之前,她仍然一個人生活。
很久之前在自己的一個夢里,她認為自己找到了那個人。二零零六年的八月,她見到了他,并和他發(fā)生關系。
在大廳等了五分鐘還不見吳回短信過來,于是撥通了她的電話。
怎么不說話了?他問她。
沒有,我正在打聽飛機票的事,過年這幾天票很貴,也很難買。
你打算買幾號的?
今天。看看有沒有今天的,爭取在今天趕到西安。
就算有估計也到明天了。
看吧。你先忙,買上票了我和你聯(lián)系。
好。
三天的酒店生活,花費了他將近半個月的工資,加上路費、為父母買的一些衣物和那些被拒收的東西,以及其他一些干果特產(chǎn)之類,一個星期以來他花去了將近三千塊錢,現(xiàn)有存款的將近三分之一。年幼時貧寒拮據(jù)的生活并沒有養(yǎng)成他勤儉節(jié)約的習慣,部隊里約束規(guī)律的生活也沒有讓他變化太多。他還站在原來出發(fā)的地方,只是年紀稍微大了些。喜歡流浪和追求完美的性格變得更為突出和明顯,有很強烈的欲望想要逃出,逃離各種束縛與管制,但始終都沒能成為現(xiàn)實。他是那種覺得可以就會去做的人,三天時間花銷七八百塊錢他雖然也不舍,但是能夠換取幾天的自由和輕松,他還是覺得值得。
站在酒店出口的地方面視整條繁華的大街,這是今天以來他第一次離開酒店。他想,這是個變幻莫測的世界。每一天,所有的一切都按照自己既定的規(guī)則運行和前進。馬路旁,永無休止的行人和地攤商販,瑣碎無聊的購物行為和笑聲,沿街叫賣的激情與無奈;街道中間,川流不息的公交車、出租車和來來往往的私家車輛,車窗玻璃里面清一色毫無表情的臉。每個人都以自己獨有的方式去往自己想去的地方,卻沒有人注意到他的旁邊還有對方。我們的生命這樣渺小,大多時候連我們自己也忽略了這種存在。那些功成名就聲名顯赫的人,在歷史的長河中也不過留下了一些名字,一些事跡、一些故事。而無論我們的記錄多么完備,推測多么縝密,邏輯多么嚴謹,當時的我們已經(jīng)不復存在,沒有人比我們更清楚我們自己的喜怒哀樂。我們一直朝我們認為值得的方向走著,卻忽略了路邊一些美好的東西。
她說,你將永遠這么走著,這是你的性格。因為很快,你就會將我忘記。像忘記你曾經(jīng)遇到的大多數(shù)人一樣,我們彼此不過對方的記憶。
直到后來,我們遇到了其他的人,再后來,我們又遇到了另外的人。
擠在城東客運站的人群之中。過安檢、上電梯、等候和四處察視,尋找在不遠處的某個地點是否會有讓自己砰然心動的事物出現(xiàn)。消失在候車廳的某個角落。像其他所有人一樣,他做著一個人在回家的路上必須要做的所有事情。而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就在他上電梯的那一刻,非是和蘭得正站在售票大廳的另一側(cè)聊天。也許在某一個瞬間,他的目光曾經(jīng)從那個角落劃過,像劃過的無數(shù)個角落一樣。可是他永遠也不會想到在人潮中會和她相遇,他甚至從沒有過這種意愿。他去趕往2點15分發(fā)向華縣的長途客車,而她們卻在等待2點45分那一班。三天以來她一直在這個城市生活,卻從來不曾料到在這個城市會有她希望的事情出現(xiàn)。見到哲度是她生活的唯一心愿,可是當他們在人群中擦肩而過時我們才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活著,總有些事情那么巧,又那么遺憾。
我走了
在你看不見的地方
我站在那里
我站在那里
在你能夠看得到的地方
我走了
十分鐘后,吳打來電話說,票已經(jīng)買上了,晚上十點的飛機。
他說,早聯(lián)系的話我還可以去接你,不過現(xiàn)在,我的車也馬上就要走了。
她問他,你怎么到現(xiàn)在才回家?
他說,在西安玩了幾天。
一個人?她問他。
是,他說。
是和哪個妹妹約會了吧?別以為不在部隊就可以亂來,她開玩笑說。
對了,你打算到西安后怎么做?馬上就要過年了,總不能在外面過三十吧?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也沒辦法,到時候再說。我老公好辦,就是不知道怎么和我爸媽解釋。不過還好,還能聯(lián)系上他。他就這點很好,去哪里都報平安,有什么事都對我說。但是唯獨這件事,讓我覺得很有壓力。你說,他能回心轉(zhuǎn)意嗎?我在網(wǎng)站上找了一些相關信息,也進了許多關于SM的網(wǎng)站。里面的東西我看了都害怕,人竟然有這樣奇怪的想法和念頭。要不是我弟弟,打死我也不相信這世界會有這么多這樣的人。他們說喜歡SM就像染上毒品一樣,越是壓抑越是來得兇猛。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的弟弟該怎么辦?
他沒有說話,因為長這么大,他第一次有了無話可說的感覺。他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也不知道該說什么。過了一會兒,他回復她說,你先過來吧,過來找到他再說。
知道了,我這就準備去飛機場了。寶貝,你也注意安全。西安見。
他看到火車啟動的瞬間從她眼睛里流出的東西。她那么堅強,面對無能為力的事情也只能這樣。車窗玻璃外是她憂傷的臉。孤單的無處可去的她一個人站在那里看你走遠。你曾經(jīng)錯以為自己會在某個人身上停留,但是后來你走到了另一個人身邊。事實就是這樣。我們愛著對方,卻代表不了什么。后來你在另一個地方偶然看到她微笑的樣子。才發(fā)現(xiàn),離開你之后,她依然可以活著,并且能夠過得幸福。
她身著軍裝站在北京西站的樣子,是留在你心里最不安也是最深刻的樣子。你說,后予,我還沒見過你穿軍裝的樣子呢。她笑了笑,說,你會看到的,并且永遠不會忘記。你沒想到她會在你離開北京的時候穿上它,也沒想到她穿上軍裝站在站臺上的樣子那么美。
你沒有見到他,但是你見到了另一個人。你很遺憾,也很憂傷。
二零零七年五月的一天,你一個人穿著迷彩服,胡亂地坐在營院的水泥地板上??吹诫x腳跟不遠處干燥的泥土地里,成片成片的螞蟻向前涌動。遇到了許多事情,你想到她。二零零七年的很多夜晚,你一個人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夜里三點鐘,你一個人從床上爬起來,靜靜地坐在黑暗中。
你突然想去重慶,又突然想去北京。
我們已朝對方相反的方向行走得太遠,找不到痕跡。
我的愛人、你的愛人,是否都只是一種錯覺。
三十二個小時之后,她們來到西安?;疖嚌u漸放慢了速度,載著她們流動在這個陌生的城市的邊緣。她們從車窗里看到眼前的這個城市,這個陌生的一無所知的城市它裸露在世界的樣子。已知幫三月卸下放在載物架上的行禮箱和背包,檢查了下隨身攜帶的物品。然后跟著她,隨著人群走下火車。
奇怪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有些人和你生活了幾十年朝夕相處,你都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有這么強的欲望想要知道她的世界,而有些只見過一次面很可能再也不會相會的人,我們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隱藏在自己心里很久的東西一樣。那么親切的東西從她身上散發(fā)開來,讓人無法拒絕。
我們一直站在那里。在很遠的地方看到兩個女孩從遠處走來。一個手里拉著一個紅色行禮箱,肩上背著黑色的背包,一個手里拉著一個迷彩行禮箱,背著一個迷彩背囊。她們行走在遙遠的異鄉(xiāng)的路上,聽到箱子在火車站的磚地上發(fā)出的粗糙的聲音。
已知問三月,三月,你身上穿的衣服是你父親的吧?
三月說,是,我喜歡穿我爸爸的東西。
那么,背上的迷彩背囊也是他的了?
是。其實不止這些。一直以來,我的貼身衣物都是他們單位發(fā)的。包括背心、短袖、內(nèi)衣褲、襪子等。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喜歡市面上賣的那些女性們穿的東西,總覺得心里不對。我喜歡穿我爸爸的外套和褲子。只要他動過的東西我都覺得好。
你是喜歡他的氣息和味道。
說到這里的時候三月不好意思地笑了,說,你說得對,我的生命里只有他的味道,穿上他的東西我能覺察到這些。覺得他一直都不曾走遠。
你不是說你生命中有兩個重要的男人嗎?那另一個呢?他怎么想?
他當然支持我,只有支持你的人你最終才會選擇和他在一起。因為他能理解你,讓你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他不會干涉你的喜好,也不會強迫你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因為他知道,這些和愛情無關。所有和愛情有關的東西其實只有他的內(nèi)心。一個人只有他的心變了,一切才會開始發(fā)生改變。
你以前就這么愛他嗎?
是,三月看著已知說,我一直都很愛他,他是那種值得愛的人。
那么,你現(xiàn)在還愛他嗎?
是,我非常愛他。
那么他人呢?怎么沒有跟你一起來?
三月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告訴已知,他也去世了。也是因為車禍,在離我父親不遠的地方。
說到這兒的時候,已知覺得自己又說錯話了。一連兩次揭開別人的傷口雖然不是她的本意,但是的確殘忍。想想三月現(xiàn)在的感受,生活中常常出現(xiàn)的兩個重要人物突然之間全都在自己的生命里消失了。她的心和這個世界一樣,空空的,卻再也不能裝進其他東西。
你呢?你以前愛過一個人嗎?三月問她。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那算不算愛。
為什么這樣說?
因為我們只見過一次面,在一起待了幾十個鐘頭。
那你知道,自己喜歡他什么嗎?
不知道。就是經(jīng)常會想念,會有很強的欲望想要見到他。
聽到已知說這些的時候三月轉(zhuǎn)過頭看了她一眼,看到一個深不見底的世界里站著的人。她不再說話,靜靜地陪她朝前走。下地下通道的時候聽到有個男孩在后面叫姐姐,聲音越來越近?;剡^頭,看到先前那個穿深紅色靴子的男孩朝她們走來。
你好,能這樣叫你嗎?男孩笑著問已知。
沒關系,看起來我好像比你大,已知說。
姐姐你哪一年生?
七七年。
那是比我大,我八零年的。
姐姐我來幫你提東西吧,你身體不好。說著就一手搶過已知手里的行禮箱。已知沒能拗得過他就只好對他輕輕地笑了下,說,那我?guī)湍隳媚愕陌伞?br />
好。說著他把包遞給她。
三年后,已知第一次有這樣的感覺。覺得這世界還有溫暖,還有東西讓人覺得可以靠近。自己還有東西可以給別人,也可以從別人那里得到一些東西。沒有任何壓力,心里像長出太陽般。
旁邊那個姐姐是剛剛認識的吧?男孩邊說邊看著站在已知旁邊的三月。
已知和三月笑了笑,都沒有說話,繼續(xù)朝前走。
姐姐,你們家應該不是西安的吧?
是。我家在博樂。
那你來西安做什么?馬上就快過年了。
我來找個人。
是非見不可的人嗎?
是。
那我知道了。男孩說,那那邊的姐姐呢?
我也找個人,三月開玩笑似地說。
有人接姐姐們嗎?男孩問。她們沒有回答,然后已知反問他,有人接你嗎?
是。是有那么個人。
你說的那個朋友嗎?
對。
話說到這兒的時候他們不覺已走出地下通道??吹轿靼驳奶炜障?,出站口處黑壓壓地擠滿了人。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只要一看到黑壓壓的人群已知就會覺得眩暈。她站在那里幾分鐘,幾分鐘內(nèi)她幾乎紋絲不動,閉著自己的眼睛。待適應了眼前的場景之后,剛要轉(zhuǎn)過身對男孩說些什么,只見那個在火車上將圍巾綁得很高的女孩從他們中間插了過去。像風一樣。
男孩追了過去,在離他們兩米的地方抓住了她的胳膊。
怎么撞了人都不說對不起的?男孩問短發(fā)女生。
對不起,那女孩急忙說,真的是很對不起,我有點急事,說著,朝地下通道里看了看,像是在躲避某個人的追趕。
已知說,算了吧,她可能真有什么急事。
那你走吧,真是的,一個女孩這么莽撞。
那女孩說了聲對不起就急匆匆地消失在了人堆里。已知看到在離出口處不遠的一個商店里,她背對著她們在給一個人打電話。不久之后,在車上遇到的那兩個男生也跑了出來。碰到他們時又拿出先前的那張相片讓他們看。男孩剛要說明女孩的去向時,已知先開口說了話。她說,她朝那邊去了。說著,用手指了一個相反的方向。
男孩覺得奇怪就問她,姐姐你怎么?
不知道,覺得應該這么做就做了。已知說,那么,我們分手吧,你去找你的朋友,我們?nèi)マk我們的事。有緣再見。
他剛剛發(fā)過短信了,說車晚點了,現(xiàn)在才出發(fā),讓我去一個叫城東客運站的地方等他,男孩說,那姐姐們,你們下一步去哪里?
你來過西安嗎?三月問他。
沒有,他說。
那沒辦法了,得先找個人問問,在哪里去坐到華縣的車。
你們坐在欄桿旁邊休息吧,我去問問那邊的警察,他應該知道。說著,他撒腿就朝一邊的警察跑去。過了一會兒,他氣喘吁吁地跑過來對她們說,城東客運站,那個警察說得去城東客運站坐車,看來我們要去的是同一個地方。
不過,從哪里坐車去城東客運站呢?
我知道,男孩一手提起一個行李箱對她們說,警察說那邊有公交車站,公交車站有很多去那里的車。姐姐們快點,跟著我走就行了。
說完,她們跟著他朝前走去。
看到眼前的這個年輕男孩他行走時灑脫利索的背影,忽然想起三年前落幟的一個背影。三年前的那個九月的中午,她站在博樂秋日的陽光下,看到他穿過博樂人海茫茫的大街。他在秋風中前行的樣子,像極了的一部電影。黑白的底片,沒有色彩。以為一切都將停止的她,但結果,卻發(fā)現(xiàn)一切仍在進行。
他出現(xiàn)在博樂的那天臉上的表情,就像某個電影里男主角的一個轉(zhuǎn)身。他轉(zhuǎn)過身來。看到空空如也的城市里的街道。
一直很近,一直很遠。
沒有立即去城東客運站,在男孩的再三勸說下,他們在車站附近的一家快餐店坐了下來。
午后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直射進來,打在他們眼前的餐桌上。抬頭看到眼前的這個世界,與烏魯木齊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離過年還有三天,很多地方都已經(jīng)張燈結彩。紅色的燈籠昭顯出的喜慶。巨幅的對聯(lián)隱示出的美麗。來往的人群。過往的車輛。擺地攤的小販。公交車站。高樓。音樂。對白。沉默無言的陌生旅人。豪華的私家車。所有的一切都在證明,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里一個重要節(jié)日的來臨。太多提著行禮的人穿插在人群之中,從異鄉(xiāng)返回老家。
雪很白,在金色的太陽光下泛著逼人的光茫。而她們,從離家很近的地方來到這陌生的城市。
我來這里做什么?
男孩端著剛剛要的食物走過來放在她們身邊,熱氣騰騰的異鄉(xiāng)食物赤裸裸地擺在他們面前。然后他坐下來,對著店面里的一個角落,告訴她們說,姐姐們,你們看見沒有?那個莽撞的女生。
順著男孩的眼神看過去,那個短發(fā)女生癡癡地坐在快餐店石柱后一個很隱蔽的地方。手里捧著一杯熱飲,看著窗外的世界。眼神里竟是一些迷茫的東西。看不到方向,也沒有力量。那么利索的一個人,神情里卻空洞無物。仿佛隨時都可能亂掉一樣。
你們覺得那兩個男人和她有關系嗎?男孩問。
應該有吧,要不然拿著她的相片做什么?三月說。
我怎么覺得像是電視連續(xù)劇,她是女主角,男孩說。
說完,已知和三月不自覺地笑了下。已知對男孩說,實在不好意思,接受了你那么多幫助,還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姐姐是在問我嗎?男孩反問。
是,已知說。
我叫書直,今年二十四歲,曾經(jīng)是一名國家公務員。
公務員不是很好嗎?為什么變成曾經(jīng)了?三月問。
一言難盡,書直說,因為想做的事情不是那些,所以變成了現(xiàn)在這樣。
不消問得太多,說太多的話。如果你能走進一個人的內(nèi)心,從一看到他就應該會有這種感覺。因為身體里有相同的東西,所以很容易就能融合。什么時候該說話,說什么話,什么時候該做事,做什么事,或者什么時候該離開什么時候該進來。這些看起來和本能有關系的東西,其實承載了很多其他的事物。你的內(nèi)心通過經(jīng)歷制造出一種特殊的物質(zhì)在身體里凝聚,形成一種氣場,具有相同氣場的人走到一起就會被吸引。這是一種特殊的味道,只有相同的人才能夠聞到。
已知能夠在三月身上聞到這種味道,三月同樣也在已知身上聞到了它。而現(xiàn)在,她們不約而同地在這個男孩身上聞到了這種味道。雖然略有不同,但緣于同類。都是一些極端而叛逆的東西,不被承認和鼓勵的行為,無法擺脫卻也無法自拔。
像語言一樣,人與人之間的了解,有些需要時間,有些不需要。他們屬于后一種。
一個小時過去之后,他們剛剛準備要離開??吹侥莾蓚€先前碰到的男生從快餐店門口走了進來。當他們再一次拿出相片還沒有開口問他們的時候,已知告訴他們,剛剛進來的時候看到她朝那邊的車站去了。我們都知道,那個車站是去北方一些城市的。只有趕回北方的一些城市才需要在那里坐車。
那兩個男生走后不久,先前的那個短發(fā)女生從石柱后面走出來,站在他們面前。如上所說,雖然他們都在路上,做著近乎相同的事情。但是有本質(zhì)區(qū)別。他們不是一類人。一個是基因問題,一個是道德問題。一個源于血液,一個源于社會?;蛳嗤娜瞬还芩钦l做什么的,內(nèi)心都能糾結在一起。而道德是人們制造出來的,會隨著環(huán)境的變化發(fā)生改變。
那女孩對他們說了聲謝謝,然后轉(zhuǎn)身朝門口去了。不一會兒,消失在人群里面。
已知說,剛剛上廁所時她讓我?guī)偷拿ΑJ菑募依锾映鰜淼?,那兩個人是他爸爸的手下。部隊里的。從這個角度來講,我應該算是幸運的。
正說著,不經(jīng)意一瞥頭,看到眼前不遠處一幢高樓的角落里一個熟悉的背影站在那里抽煙。他抽煙的姿勢像極了的一個人。那分明就是他。那就是他。
來不及向他們說明,已知撒腿就朝門外跑去。
在西安的大街小巷,她一直追隨著那個身影穿行在人群之間。經(jīng)過五路口,圖書大廈,在民生商場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又跟著那身影涌入東大街。
很長時間過去之后,那個身影終于消失不見。站在滿是人的東大街上,她來回旋轉(zhuǎn),眼前一片眩暈,暈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