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五個小和尚

　　是上世紀初丁巳年（1917年）的暮春時節(jié)。江南佛門圣地溈山春深似海，繁花似錦,姹紫嫣紅,幽雅環(huán)境勝過仙境。隔山對唱的杜鵑鳥,在荒山樹林里正忙著練嗓，那時而高亢，時而低沉的經典旋律，如云行，似水流，響山亮水,響遏行云,飄飄悠悠地灑滿了周遭的山涯水涘。發(fā)源于古木森森的大溈山的纏綿溈水——古名玉潭江，起步于斯，不舍晝夜，一路長途跋涉過將近三百里地面，自西向東油油延延地流注到那瀟湘之江，爾后又隨波逐流地匯聚于煙波浩渺的八百里洞庭。
　　時值辛亥事起初期，滿清帝國將近三百年的殘暴統(tǒng)治，土崩瓦解，嘩啦啦似大廈傾，難逃一朝覆亡的命運。共和體制開天辟地，肇端伊始，呱呱墜地，首次登上了神州社會的大舞臺，開創(chuàng)了中華民族現(xiàn)代社會的新紀元。然而，好事多磨，神州多難。那皇帝癮頗重的袁世凱，從臨時大總統(tǒng)孫中山手里接過中華民國大總統(tǒng)的印信后未久，便迫不及待地宣布廢除共和體制，死灰復燃地實行帝制，改國號為中華帝國，年號洪憲，自任大皇帝。然而，世界潮流，浩浩湯湯，順之者存，逆之者亡，無論何人,想開歷史倒車是沒有出路的。這不，洪憲大皇帝袁世凱登基未久,在眾叛親離、四面楚歌中坐朝聽政，惶惶不可終日。金鑾寶殿龍椅長剌，前后總共只歷時八十三天，便又兒戲般地宣布廢除帝制,重歸共和。同年六月六日，袁某人便一命嗚呼壽終正寢，了結其大起大落、充滿傳奇色彩的一生。
　　當過總統(tǒng)當皇帝，當過皇帝又總統(tǒng)的袁世凱龍年(丙辰年)駕崩后，前清重臣張勛便利用黎元洪與段祺瑞之間不可調和的矛盾，于丁巳年暮春時節(jié)，又上演了一出復辟的鬧劇。不過,和袁世凱相比，張勛其人還算得上是那中規(guī)中矩者流。他本人并不登臺唱戲宣布稱帝，而是通過御前會議，攆走了總統(tǒng)黎元洪，卻把那業(yè)已遜位的前清皇帝,12歲的溥儀拉了出來，宣布復辟已被推翻的大清王朝。
　　在溈山寺的晨鐘暮鼓聲中，江山朝秦又暮楚，城頭變幻大王旗，亂哄哄你方唱罷我登場，皇帝總統(tǒng)，總統(tǒng)皇帝，統(tǒng)治者們象走馬燈似的上演著風水輪流轉的鬼把戲，洵是熱鬧非凡，甚是牛皮轟轟，讓超然于塵世外的丈二和尚們摸不著頭腦，目瞪口呆，啼笑皆非，無所適從。
　　好在僧人們歷朝歷代與青燈古佛相廝守，視紅塵瑣事如糞土，年復一年，四季輪換，閑看寺前花開花落，漫隨天邊云卷云舒；你做你的龍虎斗，我念我的菩提經,井水不犯河水。雞走雞路,鴨走鴨路,大路朝天，各走各的半邊。管他趙錢孫李，輪流做皇帝，任憑弱水三千，出家人只取一瓢飲。
　　夕陽行將西下，矗立在白云藍天之下的溈山，曾幾何時，隱隱地被蒙上了一層蒼茫的暮色。坐落在半山腰的溈山寺，皴染上點點似血的殘陽，愈發(fā)顯得金碧輝煌，愈發(fā)顯得肅穆端莊，愈發(fā)顯得古典神秘，愈發(fā)顯得高端大氣，頗有幾許西天天竺國里大雷音寺的縹緲氣象。
　　溈山寺半坡上，怪石嶙峋。一株千年古松，盤根錯節(jié)，定植于山石旁，長勢茂盛，枝椏向四周生發(fā)了去，幢幢有似一把巨傘。三國時代，劉備家門外有一棵古老的大桑樹，高數(shù)丈余，打遠處遙望，幢幢如車蓋。有善相者說：此家必出貴人。玄德幼時，嘗與鄉(xiāng)中小兒們游戲于此古老桑樹下，說：我為天子，當乘此車蓋。劉備叔父劉元起奇其言，說：此兒非常人啊。好在佛門圣地古往今來無貴人，在佛法面前人人平等，山寺門外雖然生長了此等奇形怪狀的古松，卻一出不了帝王將相，二出不了才子佳人。菩提樹下，自古只當讓得道高僧們靜坐冥思苦想，滿門心思潛入那非非之上乘境界，悟徹天地間的玄玄與元元。
　　此時此刻,溈山寺的晚齋時分已過，只見有五個清一色光頭皮的十來歲的小和尚們，手提小木桶，腳蹬麻草鞋,到那溈水溪邊上去打水(齋湯)。自古以來，好山出好水，溈水發(fā)源于溈山，清流激湍，映帶左右，水質清澈，堪稱是上乘甘泉，與那西天王母娘娘瑤池內的玉液甘露，好有一比。凡夫俗子們看破紅塵，遁跡空門，蓮臺剃度當上了和尚后，除了青燈古佛蒲團打坐，念經禮佛而外，練習武功，邃密十八般武藝，也是必不可少的修行課目。一為強身健體，二為防身保命。和尚們雙手平端著小木桶去汲水，也是修煉科目之一。人們時常戲謔：一個和尚挑水吃，兩個和尚抬水吃，三個和尚沒水吃，純粹乃是挖苦之語。殊不知和尚們?yōu)榻鉀Q吃水的問題，原本是煞費了一番苦心的，不是挑水，不是抬水，而是手端木桶去端水。平張手臂端著兩桶水,尋常百姓家，哪怕有心想學，也是學不會的嘛。
　　五個小和尚們，雖是光禿腦袋相同，卻因人而異,各有各的法名。你看:一曰法一，二曰法力，三曰法丁，四曰法外，五曰法零?！段饔斡洝窌校翘焐赜拿篮锿鯙榱硕氵^輪回，不生不滅，與天地山川齊壽，便離開花果山水簾洞，漂洋過海，參仙訪道，來到西牛賀洲地界，拜那菩提祖師為師父，一心一意地修仙學道。祖師不僅賜給了美猴王一個“孫”的姓氏，還給他取了“悟空”的法號。這是佛門子弟們登堂入室的第一步，只因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無成嘛。
　　那五個小和尚當中，當數(shù)法一小僧最為聰明伶俐，惹人憐愛。也不知道是何等原因，小法一還剛剛只有一歲的時候，便被人給送到了溈山寺里來。究竟是因了何等原因，小法一固然不知情，而知情的人卻是守口如瓶，諱莫如深，不愿意竹筒倒豆子，抖了個底兒朝天。時間既久，小法一的出身履歷，便成了一本糊涂帳?？嗝?，自命苦，說起身世痛煞人?？蓱z的小法一，他的苦難經歷，比起那奉欽敕去西天取經的大名鼎鼎的玄奘大和尚來，只怕還要悲慘上了幾分呢。畢竟“江流兒”的生身父母尚可查考，而溈山寺的小法一呢，竟然和石頭里蹦出來的孫猴王，自是不相上下的哩。
　　“法一大師兄，我們先到古松下面殺上幾盤山棋，再去打齋湯不為遲嘛！”五位小僧中，就數(shù)法零年紀最小，玩性也最重。在寺廟內被禁錮了一天后，一走出山門,他便如出籠的小鳥，嘰嘰喳喳地滿山叫喚著，喋喋不休地鬧噪著。和尚們吃素不吃葷，吃僧飯叫用齋，外出討飯叫化齋，就連飲用的水，也叫齋湯，豈不可笑。小和尚們玩性最重，而寺內針對小和尚們的清規(guī)戒律又最多，說是要打磨性情，要從娃娃抓起哩。僧人們在寺廟內下棋，在溈山寺是犯行的事。倘若有小和尚們在寺廟內下象棋，更是要被方丈視為大逆不道的違規(guī)情節(jié)。想想可知:在棋枰上打打殺殺的，與出家人們不殺生的戒規(guī)，豈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嘛。
　　“天高皇帝遠，出廟不受戒。殺上三盤，過過手癮！”小法一也頗愛下棋，一天不下，心內癢癢如貓抓。春夏季節(jié)，小和尚們捉了螢火蟲關在特制的竹筒內，晚上躲在被子內還偷著下三盤呢。
　　于是，法一和法力為一方，法零和法外為一方，剩下法丁當評判，五個頑皮僧童們便把裝齋湯的木桶擱在石塊上，捉對兒地廝殺了起來。
　　晚春時節(jié)，溈山上的坡地河頭前，叢簇的剌莓樹上結滿了鮮艷如胭脂的紅色剌莓果實。那熟透了的星星點點的紅剌莓果實，酸酸甜甜似仙果，看一眼讓人饞涎欲滴，吃進口嘴里讓人爽歪歪心醉，咽下肚去讓人腸開胃暢，大快朵頤。
　　小和尚們吸溜著撲鼻的松香，聚精會神，你來我往，足足拼殺了三盤，有勝有負。然后，便對著前方一道光溜溜的崖壁，呼喊起彼此的法名來。由于回音的作用，小和尚們每喊上一個人的法號，對面崖壁上便傳送過來相同的效果，十分地好玩兒。曾經有過經驗不足的玩童們對著崖壁罵別人的娘，崖壁上便吃豬血屙紅屎也似地立馬傳回來相同的共鳴聲，往往讓罵人者狼狽不堪，而讓旁邊的孩子們手舞足蹈笑痛了肚腸。
　　五個潑皮猴子似的小和尚們對著回音崖壁盡情盡興地吶喊了一通后，便一個個如脫兔也似地鉆進剌蓬中，手捧青枝，口嚼紅果，放肆地饕餮起來。到溪邊打齋湯的事兒，全被他們給忘到佛龕上佛菩薩們的屁眼里去了。
　　古話說：天下名山僧占多。三山五岳，倘若沒有寺廟撐場，要想不冷落也難。名山勝剎，相得益彰，這種道理，不獨出家人們懂得，俗客凡夫們也懂得。說來不怕挨罵：中國自古原本是沒有寺廟的。《論語》書中雖有“子入太廟,每事問”的典故記載，但太廟是天子和諸侯們的家廟，是專門供奉和祭祀列祖列宗們牌位的地方。而嚴格意義上的寺廟，是專讓出家僧侶們修行念經的地方，與家廟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碼事，八竿子打不著邊哩。
　　中國第一座寺廟白馬寺的修建，是佛教傳入我國以后的事情。白馬寺在洛陽老城東面，位于邙山南麓和洛河北岸之間，初建于東漢明帝永平年間，距今已有1900多年的歷史。相傳漢明帝劉莊夜夢金人，身有日光，飛行殿前，欣然悅之。翌日，遍問群臣：斯乃何神？有大臣答曰：此神即佛，居住在天竺之國。明帝即派遣大臣出使天竺，取回佛經、佛像，并與天竺高僧二人東回洛陽，藏經于鴻臚寺，并從事佛經翻譯。次年建寺，名白馬寺。因白馬寺在我國佛教史上占有舉足輕重的重要地位，被尊為“釋源”和“祖庭”。
　　溈山寺興建于唐代,風風雨雨一路走來,歷史也算得是頗為悠久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