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舌燦青蓮花
作品名稱:天橋夢 作者:楚西一氓 發(fā)布時間:2015-01-11 15:29:20 字數(shù):3758
“留發(fā)不留頭,留頭不留發(fā)”,這道暴令,有如一道魔咒,在近三百年的漫長歷史進程中,一直緊箍在大漢民族和其他兄弟民族的頭上,揮之難去。運交華蓋,直如泰山壓頂,稍為不慎,便會落得個粉身碎骨的悲慘下場。
豺狼當?shù)?,暴政肆虐;人間何世,無異魔窟。盡人皆知:在故明遺臣吳三桂的串通下,滿清鐵騎踏破山海關(guān),以摧枯拉朽之勢擊潰了李自成的大順王朝。大順朝開山皇帝李自成被驅(qū)逐出了北京城,重新淪為流寇。滿清政權(quán)定鼎中原后,為了在形式及實質(zhì)上都徹底地征服異族人民,率先對大江南北的漢人實行了“被服左衽”的野蠻政策,布告通令全國:凡漢族男子,須于旬日內(nèi)剃發(fā)梳頭,垂辮易服,學(xué)做韃虜裝扮,若規(guī)避惜發(fā),巧詞爭辨,決不輕貸。于是,十日之內(nèi),凡神州大地男子,老、中、青、少四代,悉數(shù)易服垂辮,無一例外。一條鬼辮,儼然成為泱泱大國百姓們的良民證。誰若不從,腦袋落地!
溈山寺的僧人們因為出家人特殊身份的原故,僥幸躲過了一劫??嗪o邊,誕登彼岸,能否得成正果,今生不見來世見。至少在鐵血統(tǒng)治的殘酷環(huán)境下,能保得佛門圣地三百年的平安。佛光普照有緣人,信不為誣的哦?!疤鋈缤?,不在五行中”,雖說事屬虛妄,但畢竟還是有一點現(xiàn)實的意義。如《揚州十日》里所載:清軍縱兵屠戳,十日不封刀,燒殺淫掠,無惡不作,讓古城揚州繁華都市變成一片廢墟,人民被屠殺至八十萬以上。嘉定城內(nèi)居民因不滿清軍實行“被發(fā)左衽”的夷狄習(xí)俗,對“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的惡政進行了強烈的抵制。當清朝嘉定知縣強制剃發(fā)蓄鬼辮時,起義便頓時暴發(fā)起來,從而引來了清軍的殘酷鎮(zhèn)壓。在短短的一兩個月時間內(nèi),嘉定城曾遭到三次血腥野蠻的屠城,史稱“嘉定三屠”。
辛亥革命事起,滿清王朝轟然塌地。一夜之間鬼辮墜地,老、中、青、少四代要么蓄發(fā),峨冠博帶;要么一毛不留,蓄上大光頭。去掉鬼辮,儼然又成為反滿革命的象征。
歷朝歷代,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趙錢孫李,周吳鄭王,誰來坐江山,誰來主宰歷史大舞臺,舉烏龜旗,穿王八衣,自有權(quán)勢者們定奪,一概無關(guān)黎民百姓們的事。惹不起忍得起,忍不起躲得起,躲不起死得起。為躲避滿清暴政,許多善良百姓拖家挈眷,逃進深山老林蠻荒之地,以期茍延殘喘。
清乾嘉年間(1795一1797),在湘西、黔東北地區(qū),因不堪忍受滿清政權(quán)的殘暴統(tǒng)治,爆發(fā)了聲勢浩大的“乾嘉起義”(乾隆‘嘉慶年間)。起義人數(shù)曾一度達到三十余萬之眾。各路義軍推舉起義領(lǐng)導(dǎo)人吳八月為“吳王”,提出“打到黃河去,不到黃河心不死”的口號,堅持反抗清朝血腥統(tǒng)治。后來此次反清除暴的起義運動雖被滿清王朝軍隊殘酷地鎮(zhèn)壓了下去,但起義的余波卻一直延續(xù)了十多年,極大地挫傷了清朝的腐朽統(tǒng)治,奠定了滿清王朝由盛而衰的覆滅之路。令人感到十分遺憾的是:由于歷史和地域的局限性,此次義軍未能象闖王李自成那樣提出更加響亮的口號,建立起足以和滿清王朝相抗衡的更高一級的政權(quán),以擴大其全國性的影響。
唯有既得利益集團蠅營狗茍,不惜忍賊作父,對野蠻的滿清統(tǒng)治心存善感,被奴役了三百年,竟然奴役出感情來了。在前清遺老遺少爺們之中,張勛可謂是這類人物的總代表。
張勛何許人也?他原是清朝的江南提督,因統(tǒng)帥江防營而駐守在南京。辛亥革命爆發(fā)后,革命軍攻打南京,張勛率部負隅頑抗,戰(zhàn)敗后率殘部退守徐州、兗州一帶,繼續(xù)與革命軍為敵。民國政府成立后后,由于張勛手握重兵,盡管他力保清廷,時時妄圖復(fù)辟,新的民國政府對他也束手無策,張勛依舊是擁兵自重的一方諸侯。張勛對身后的那條滿清遺辮情有獨鐘,他不單自己堅決不肯剪鬼辮,也不允許手下的將士們剪鬼辮。他對勸他剪鬼辮的人說:誰敢動我的辮子,我就和誰同歸于盡!就是這個效忠滿清王朝、死不悔改的狗奴才,在丁巳年間導(dǎo)演了一出讓遜位的溥儀(宣統(tǒng)皇帝)死灰復(fù)燃的鬧劇。然而,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任何人也阻擋不?。涸绖P的洪憲王朝只登臺亮相了八十三天。張勛導(dǎo)演的復(fù)辟丑劇只折騰了短短的十二天!
丁巳年的溈山寺,亂相紛呈,不盡如人意,卻又不以人的主觀意愿為轉(zhuǎn)移。自古以來,經(jīng)讖學(xué)家們都認為:龍蛇相交之年,重剛而不中,上不在天,下不在田,中不在人,象征天下不太平,乃屬四方多事之秋。龍蛇年舊稱兇歲,故世人謂命數(shù)當終為“歲在龍蛇”?!逗鬂h書·鄭玄傳》有云:“五年春,夢孔子告之曰:‘起,起,今年歲在辰,來年歲在巳。’既寤,以讖合之,知當命終,有頃寢疾?!睗h高祖劉邦起義之初,曾斬大蛇于大澤之中,有老嫗哭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shù)溃駷槌嗟圩訑刂?。”后人有詩曰:龍蛇爭霸王。龍蛇即是指的劉(邦)、項(羽)?br />
法一、法力、法丁、法外和法零五個小和尚們,因童心未泯貪玩耍,不按時歸廟的事情,在外人們看來許是小事一樁,而在千年溈山寺的老方丈看來,卻是事大如山。一個小和尚違規(guī),尚屬情有可諒;五個小和尚沆瀣一氣,齊齊地串通違規(guī),這讓老方丈情何以堪了嘛。大溈山千年古剎,朝有晨鐘,夕有暮鼓,一脈相承,不荒不廢。晨鐘肅肅,暮鼓穆穆,廟堂上下,奉為規(guī)臬。小和尚們竟然對此有耳弗聞,有心弗畏,佛法綱紀,視同兒戲,簡直是成何體統(tǒng)了也!
想念及此,老方丈當機立斷:早齋過后,溈山寺內(nèi)僧人,無論是主修僧人們,或是齋廚僧和園丁打雜僧人們,都停業(yè)半日,到經(jīng)堂上來聆聽老方丈的說法佛會,一概不得缺席。
老方丈一言既出,駟馬也難追回。自古以來,人們都信奉“法王大于人王”的信條,大師們見皇帝不行跪拜之禮,而帝王們要叩見得道高僧,少不得要口稱師父,行三跪九拜之禮。因此上,老方丈在廟堂之上具有至高無尚的威望,僧、俗兩界,沒人敢怠慢了他喲。
偏偏小和尚法零昨夜被師傅罰讀罰背《金剛經(jīng)》,通宵不眠不休,仍然難以過關(guān)。拂曉時只微微合上了一會兒眼皮,又在睡夢被驚悸了過來。倘若今朝再背誦不出來,免不了要吃上一頓“筍子炒肉”的肉刑處罰。別的幾個小師兄們因年歲較大,領(lǐng)悟力較高,加上平時自制力較強,對《金剛經(jīng)》這門必修課用力較多,故讀背起來,較為得心應(yīng)口,難度倒還不算太大。可憐小法零年齡偏小,讀經(jīng)不知所云,要背誦幾段,倒還勉為其難。倘若要成篇成本地從頭背到尾,咿咿呀呀,不知所云,哪怕打死了也難以辦到。師父們只顧維持自己的尊嚴,對小和尚們的苦處卻漠不關(guān)心,不聞不問,不撞南墻不回頭。
昨晚上的半邊月亮,早早地就落下了溈山西部的山峰,而禪房里的五個小和尚們卻經(jīng)夜不得合眼安眠。晨鐘敲響后,法一小和尚把剛剛?cè)朊叩膸煹軅兘行押?,便匆匆洗漱,匆匆用過早齋,匆匆來到經(jīng)堂上,敷下蒲團坐定,靜等老方丈來現(xiàn)身說法。
疇昔薄暮,法零小和尚不經(jīng)意間說出來的一句玩笑話,卻給他惹來了彌天之大禍。師父們在罰小和尚們讀背《金剛經(jīng)》的同時,還忘不了要對他們進行精神控制,把五個小和尚召集在一起,要他們相互指證,在寺門外究竟說了何等不得體的話,做了何等失格違規(guī)的事。在經(jīng)過幾番自我反省和相互檢舉后,小法零偶爾說出口的“貼燒餅”的有失于檢點的話,便被扒拉了出來。壁有縫,墻有耳,紙包不住火,一來二去的,小法零的話,竟然傳到了老方丈的耳朵里去了。老方丈向來嚴于律己,也嚴于對人,一貫秉持“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的圣訓(xùn),絲毫未敢茍且。面對小法零的話,陡令他噓唏不已。
有的放矢,對癥下藥,今天的說法會,老方丈宣講的是佛家五戒十善里的不妄言。
溈山寺佛堂里,馨香繚繞,佛樂共鳴。老方丈端坐在蓮臺寶座上,傳經(jīng)布道,舌燦蓮花——
諸位高僧們,佛家五戒里有五戒: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守得住五戒,方能守得住禮佛信佛之志,藏得住學(xué)佛拜佛之心。佛家有十善:身不行殺生、偷盜、邪淫之事,口不出妄言、綺語、兩舌、惡口之話,心不起貪欲、嗔恚、愚癡之念。俗話說:禍從口出。僧家非俗家,要求更嚴一等。賢圣語八事,直說妄不妄,疑不疑,決定非決定。一向說賢圣語八事者,見言見,聞言聞,妄言妄,識言識,不見言不見,不聞言不聞。
宣講到此,老方丈朝經(jīng)堂上濟濟僧眾們掃了一眼,見小和尚座列里,單單不見了法零小和尚。這還了得!老方丈立馬放下尊嚴,中斷宣講,要管事僧把五位小沙彌的師父們傳喚上來,備極咨詢。五位師父們面面相覷,木訥無語。昨晚上的處罰,難倒了小和尚們,也急煞了師父們。時下的法零小僧,為何缺席了聽法會?。克麄儽鞠胱屖O碌乃奈恍『蜕袀?nèi)ふ?,又怕走失了他們,無法交待,便只好各處去尋找,以圖不打擾老方丈的說法會。
實際上,老方丈的說法會,已經(jīng)受到了干擾。他極力屏住嗔恚之氣,繼續(xù)地往下宣講——
諸位高僧們,佛經(jīng)有言:不妄言不妄,不識言不識。是名八事賢圣語。無罪。見言不見,聞言不聞。妄言不妄,識言不識。不見言見,不聞言聞。不妄言妄,不識言識。是名八事非圣賢語。得波夜提罪。直說者,見聞知識,不見不聞,不知不識。是名直說,得波夜提罪。妄者見妄言不妄,聞妄言不妄。知妄言不妄,識妄言不妄。不見不聞,不知不識。妄言不妄,得波夜提罪。不妄者。見聞知識,不妄言妄。不見不聞不知不識,不妄言妄。得波夜提罪。
滿座僧人們洗耳恭聽,聚精會神,唯恐漏掉了一詞一句,褻瀆了佛祖,大為不誠不敬。四個小沙彌們卻睡眼乜斜,強打精神,仍是竹筒子倒豆子,似懂非懂,半粒沒有入耳。
法零小師弟到底上哪兒去了???他們心下在暗暗地感到著急。
原來因困倦至極,法零小和尚又在禪床上睡著了。五位師父們強行把他叫到經(jīng)堂上的時候,他那迷糊的雙眼還沒有完全、徹底地睜開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