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看《白毛女》

　　電影看完，寫觀后感。
　　階級教育，抓住重點。
　　盛夏夜，大隊革委會門前放電影。半晚上，銀幕就已高高掛起來了。剛剛掛起來，方圓十里八村的都往這趕，廟會一樣，潮水一般。附近的，沒掛之前就把好位置搶占完了，或放個小凳子，或扔張爛席片，或擺幾塊磚頭。小心謹慎而又老謀深算的人家，干脆打發(fā)老人或孩子，老早坐那餓著等著。外大隊的，外公社的，只好靠邊站，甚而至于坐到銀幕后邊。
　　馬列氏想趁機炫耀一下自己的新軍帽，又擔心被搶（當年，搶軍帽如孔乙己偷書一樣理所當然），就在帽子上綴兩根又粗又結(jié)實的帶子，系在下巴下，而且死扣。還不放心，又叫尤成器和尹道當保鏢，在挎包里裝半截磚頭，各個斜挎在肩上，作為備戰(zhàn)物資。
　　尹道也作了充分準備。他擔心看電影戴草帽遮后邊的眼挨罵，就用破布衫子包住頭，象黃巾軍，又象紅巾軍的勒法。
　　仨人進場較晚，魚貫而入，硬擠進人堆里。尹道站在她的前邊，尤成器緊靠她的身后，肉貼肉，天衣無縫（自己貼自己人沒事）。
　　她反復(fù)安排：“你們兩個千萬不能馬屁（麻痹）！要多看動靜，少看電影，更不能看見大閨女小媳婦，弄丟了魂兒。”
　　尹道貼在她胸前嫌吃虧，不如尤成器占便宜。因此，堅持沒多久，就移情別戀了，死死盯住不遠處的一個年輕俊俏小媳婦。他趁馬列氏扭頭給旁人說話，隨著涌動的人流，流到小媳婦的背后，下巴剛好擱在她的頭頂上，深深地呼吸她的汗味，汗味里散發(fā)出銷魂的體香。
　　這時，大隊革委會田主任用指頭猛彈幾下麥克風，發(fā)出“嘭嘭”的聲音后，湊近“喂”了幾下，提高嗓門開始講話：“廣大觀眾同志們！廣大觀眾同志們！有的領(lǐng)導(dǎo)干部講話啰哩啰嗦的，講了半天也講不到點子上，誰聽誰煩。我就喜歡單刀直入，開門見山，不拐彎，不抹角，不拖泥，不帶水，有啥說啥，簡短捷說地講幾句最有用、最重要、最關(guān)鍵、大家最喜歡聽的。下面，我只講四個大問題?！?br /> 　　“笫一，講講當前的形勢?！币粋€老公鴨嗓音，先知先覺著。
　　“誰在下邊亂放屁？對當前形勢有啥不滿，站出來說！偉大領(lǐng)袖和導(dǎo)師毛主席說：‘風物長宜放眼量，牢騷太甚防腸斷?！紫?，我還是得先講講當前的形勢。這里，我先說明一下。當前，不論是寫文章或是講話，都必須遵循一個大原則，就是穿靴帶帽喊口號。這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誰也不能不緊跟形勢。因此上，請大家理解和諒解，千萬不能對我田主任有誤解。當前，我大隊的形勢和全公社一樣，全公社和全縣一樣，全縣和全省一樣，全省和全國一樣，形勢是一片大好，而不是小好，而且是越來越好?！?br /> 　　才講一個“帽”，發(fā)電機壞了，全場漆黑。他伸伸右手，不見六指（小指發(fā)個叉）。
　　銀幕前后兩片亂哄哄，有人吹肉哨，有人在吆喝，更有罵聲一片。仔細聽聽，不乏細軟女聲，怒含嬌羞，銀鈴般悅耳動聽：“哪個驢日的，撈摸姑奶奶的媽？”“我肏你娘！是誰硬操我的屁股？”……
　　雖然罵得粗魯不堪，但是，因帶有濃郁的青春女性氣息，男人們聽著并不覺得刺耳。尤成器說：“幸虧女人罵，罵著不瞌睡?！?br /> 　　過了半個鐘頭（估計），發(fā)電機又“突突”響起來，電燈一亮，全場歡騰。當然也有尷尬的，幾對抱住親嘴的，還有亂摸來不及躲避的，這又給田主任找到了新鮮話題:
　　“觀眾同志們，因為停電，因為立等著看電影，第一大問題就省略不講了，等到下回再放電影時再講，反正大好形勢也不會變的。下面，我講笫二個問題，也就是看電影應(yīng)當注意的事項。人與人之間要保持一定的距離。大熱天，出汗多,一人一個味兒，年輕漂亮的大閨女和小媳婦,身上的味兒還好聞些，年老體弱多病和男人身上的味兒，要多難聞就有多難聞。所以說，特別是青年男女，不要挨的太近太緊，以免發(fā)生意外。剛才在停電期間，大家都看到了，也都聽到了，發(fā)生了不該發(fā)生的男女關(guān)系問題。在此，我特提出警告。笫三個問題，就是要看電影堅持計劃生育國策不動搖?！?br /> 　　“看電影給計劃生育啥關(guān)系？”有人馬上提出質(zhì)疑。
　　“當然有關(guān)系啦！接受去年的經(jīng)驗和教訓(xùn)，計劃生育工作必須講。有些人利用放電影的機會亂搞男女關(guān)系，更氣人的是,還不套避孕套，造成計劃外懷孕，給我大隊的計生工作帶來莫大的麻煩和壓力?！?br /> 　　“饃大的壓力,哪有磨大的壓力大？”一個觀眾說句俏皮話。
　　“是誰的娘的褲襠爛來，顯著你來？有蛋子到麥克風上說。就說去年中秋節(jié)夜晚放電影吧?；擅癖策壭〗M逮了五對兒狗男女。為了給現(xiàn)場觀眾打個預(yù)防針，這里特對去年被逮的一一提出點名批評。大家都說我這個當主任的干革命六親不認，這我承認。第一個要點名的就是我表表妹和我表妹夫，漫眼地里都不怕有長蟲？”
　　“到漫地里打野戰(zhàn)，找刺激，啥都不怕。”有個觀眾似乎身有體會。
　　“這第二對,就是裘長長和那個年輕的小野媳子兒。你說你老裘都70多歲的人了，還恁臊包。尿個尿連一點揚程都沒有，老是在褲襠上畫地圖。據(jù)巡邏小組的同志匯報：當他們悄悄摸到老墳背面時，那個小媳子兒被你壓得忍不住咳嗽，你還埋怨人家不配合，叫人家甭咳嗽。你凈浪費人家的感情和力氣。你說你缺德不缺德？你知道東西南北莊的，在背后咋戳你的脊梁溝子不？有人說你是妓院門口朔（放）拐棍兒，老治家兒。還有人給你編了幾句順口溜?！?br /> 　　“啥順口溜？快說說！”觀眾一大片強烈要求。
　　他用抑揚頓挫的地方普通話，高聲朗誦：“八月十五月正中，老鴰不叫用棍捅。干姜摟住面團睡，老牛嫩草啃不停。這第三對……”
　　眼看快半夜了，小孩們都在大人的懷抱里睡著了。
　　“大家不要急！下面我講笫四個問題，關(guān)于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校的事兒。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校這是個新生事物，我們當然要大力支持。但是，正是因為新生，經(jīng)驗不足，有這樣那樣的問題需要及時糾正。首先，就是聘請什么樣的教師問題。我大隊先是聘請了一個空前絕后的老太監(jiān)（老貧農(nóng)，老五保）到學校給學生講課。原以為他很有學問，沒想到凈講些老掉牙的破故事。你比如《王小砍柴》呀，《老猴精》呀……講完了又講‘小老鼠爬燈臺，偷油吃下不來’，還有什么‘月老娘，黃黃巴，八月十五到我家’”……
　　“當時，校長和我都給他提意見，別講那些陳芝麻爛谷子。同學們也都有意見，紛紛要求講點新鮮的?！斌w育老師熊大點說。
　　“不提還好些，后來竟然大講特講宮廷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吸引人是怪吸引人，就是有點黃，甚至不太健康。你譬如講皇上不急太監(jiān)急的事兒，講皇上吃下‘金槍不倒丸’，一夜御妃二百五的事兒。最后沒啥可講了，又講自己吃‘對食’的事兒?！?br /> 　　“咋叫吃對食呀，田主任?”馬列氏問。
　　“這恁明白的事兒還用問？吃對食兒就相當于現(xiàn)在的幾個人吃兌壺。”放電影的冷不丁地插一嘴。
　　“別打岔！我還接著講。有個調(diào)皮的學生課堂提問：‘你尿尿是站著還是蹲著？’那個老太監(jiān)回答：‘當然是蹲著。站著尿不全尿褲子上啦？這好比一個茶壺打掉了壺嘴兒，不傾斜到一定角度，茶會淋到壺肚兒上?！蠹衣犅牐瑦盒牟粣盒?？這對學生有啥好的教育作用？我聽說后，跑到學校立馬攆他滾蛋，還當場教訓(xùn)了管委會主任一頓。”
　　“后來呢？后來又請的誰？”幕后一個聲音高問著（看來，該提問者是外公社的）。
　　“后來，又聘請一個說大鼓書的貧農(nóng)瞎子，也是一抷臭狗屎，哄哄熏天。他把全校學生集合到操場上，說是搞請進來、走出去的教學實驗，一連一個月說《三國》、說《水滸》、說《西游記》。幸虧有人及時向我報告。我又親自帶人到操場叫停。這不是瞎胡鬧嗎？說的幾個本子都是被批判的大毒草。老百姓就都知道：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看完《西游記》，說話如放屁?！?br /> 　　觀眾們已經(jīng)是是可忍孰不可忍了，一致強烈要求放電影。他抬腕看看手表，才很不情愿地說：“算啦！算啦！剩下的也擱下回放電影時再接著講?！?br /> 　　終于開始了，先放幻燈片《計劃生育是國策》。放幻燈片時光線較暗，一些亂青春的男男女女又開始不老實。別的不提，單說尹道。他把肚皮緊緊貼在那個小媳婦的腰上，直把她的小花汗衫汗個濕透，也不舍得離個縫兒。她幾次扭動著腰姿想挪挪地方，就是挪不動，人太稠。兔子急了也咬人。她順手照他大胯上擰一把，又小聲狠狠地罵一句：“臭流氓！”
　　站在他身邊的一個高大威猛的青年男子，不問青紅皂白，轉(zhuǎn)過身子揮拳就打，雨點一般，直把他打得口鼻竄血，假門牙也打掉了。
　　狗怕夾尾，人怕輸理。他不敢反抗，也不敢吭聲，抬起雙臂護住頭臉任打。馬列氏和尤成器見同伙挨打，奮不顧身擠過去，雙方撕打一團。與之無關(guān)的觀眾，怕污血濺身，早作鳥獸散，自覺騰出場地，一任他們開戰(zhàn)。
　　放電影的怕出人命，立馬關(guān)了電影機，亮了大燈。有觀眾埋怨：“早不打晚不打，單等演到黃世仁在磨道里強奸喜兒的熱鬧處找打，真他媽的倒霉！”
　　那個小媳婦見有個見義勇為的男人護住自己，膽子更大了，雙手抓住馬列氏的軍帽用力一甩，把她甩個嘴啃泥。最要命的是，一塊又尖又銳的小石頭剛好頂在她的左乳下，或者說頂在左乳上，疼得她“嗷嗷”大哭。小媳婦一方見打傷一對，不敢戀戰(zhàn)，一聲肉哨，很快消失在夜幕里。馬列氏和尹道被抬到大隊診所。
　　田主任雙手握在背后，彎腰啃著麥克風，先背一段語錄：“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他老人家諄諄教導(dǎo)我們說：‘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據(jù)了解，剛才武斗雙方都是貧下中農(nóng)出身。貧下中農(nóng)是一家人，根本不存在流氓不流氓的問題。開演之前我就警告，大熱天的出汗多，不要挨的太緊，都是不聽。退一步說，尹道出汗多，一不小心汗?jié)窳四莻€小媳婦的屁股，純屬正常的生理現(xiàn)象，給政治覺悟和思想品德無關(guān)，更談不上階級斗爭問題。何必小題大作，大打出手，鬧不團結(jié)？”
　　“那個小媳子兒說，不象汗，也不象尿?！庇^眾中有人及時糾正他的判斷。
　　“這還用你提醒我？我是過來人啥不知道？說話要講方式。青年男女肉貼肉，不發(fā)生關(guān)系不正常。如果男女雙方有一方是階級敵人，那問題可就嚴重啦！就以今晚的電影《白毛女》為例，如果大春睡喜兒，喜兒心甘情愿，因為是自己人睡自己人。他黃世仁睡喜兒，喜兒就尋死覓活地反抗，因為黃世仁是階級敵人。所以說，喜兒這個人物形象塑造得好,愛憎分明，立埸堅定,階級斗爭覺悟就是高（他把愛情上升到革命的高度，打上階級的烙印）。我們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并不反對青年男女談亂愛、搞關(guān)系。關(guān)鍵要講原則：一是要分清敵我，在人民內(nèi)部搞，這叫互相關(guān)心，互相愛護，互相幫助；給敵人通婚、通奸，那就做了親者痛仇者快的蠢事（所以，當年地富反壞右子女，大多實行換親，或轉(zhuǎn)親）。二是要時時處處搞好計劃生育。你搞游擊戰(zhàn)我老田管不了，但我不給你們發(fā)‘準生證’，搞也白搞，瞎子點燈白費油！我大隊有幾個計劃生育釘子戶，曾經(jīng)多次以死相要挾，沒用！借這個機會，我再強調(diào)一遍：想上吊，我給你找繩兒；想喝藥，我給你找瓶兒。死去吧，你！”一聯(lián)系到工作實際，他就很激動。
　　觀眾們又是一陣強烈抗議。
　　“白（別）再瞎起哄啦！急也不中。我再補充兩句：看完《白毛女》，我大隊的廣大社員，不論男女老少，也不論識字與否，都要寫讀后感。既要寫感受，又要寫感想，三千字以上。大后天上午，上大隊革委會辦公室，交給廣播員花香花同志?！?br /> 　　“錯啦！應(yīng)該是觀后感?！庇袀€大膽觀眾及時地糾正他。
　　“是他娘的誰在下面少見多怪？讀和觀都對，讀里包括觀，不觀咋讀？”
　　“田大主任，我們光會寫感想，不會寫感受，咋辦？”體育老師熊大點問。
　　“感受和感想都得寫！”田主任強調(diào)說。
　　“俺也沒干過那事兒，咋寫感受？”一個光頭寡漢條子問。
　　“回家問你爹去！”田主任發(fā)火了。
　　接著，哄天大笑一大片。
　　電影結(jié)束時，觀眾正在散場，大隊代婦聯(lián)主任（男的）遞給田主任兩張紙。
　　他馬上又湊近麥克風，看著紙喊：“觀眾同志們！不要急著走！下面再播放兩個緊急通知：第一個，我大隊的育齡婦女，明天到公社衛(wèi)生院孕檢。第二個，觀眾同志們，有誰給馬楚一個莊兒的，可別忘了給她捎個信兒，趕快叫她來伺候她娘。她娘就是今晚上摔倒的馬列氏。方圓百十里都知道，馬列氏是對革命做出重大貢獻的老革命家。想當年，她紅軍長征吃過糠，抗日戰(zhàn)爭扛過槍。解放戰(zhàn)爭負過傷，抗美援朝過過江。看當今，她又是學習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是我大隊的重點保護對象。今晚特別不幸，馬楚的娘的媽受了重傷。千萬別忘了給馬楚捎個信兒。本革委會對捎信兒人定重謝！完啦！散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