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幸福
作品名稱:致那些風雨瀟瀟的歲月 作者:寄霞 發(fā)布時間:2014-05-31 16:24:42 字數:11488
我走進婚姻登記所(此時,稱離婚登記所比較恰當),心想一所兩用,既方便結婚,又方便離婚,時代果然已進步到能為民眾的任何合法需求提供絕對便捷的服務了;據說絲瓜城某些時尚婚姻登記所已在所內新設了高檔餐廳,專門方便到此離婚的夫妻在離婚前或離婚后或等待辦理離婚手續(xù)的離婚過渡期內到此享受一頓纏纏綿綿、柔情款款、色香味俱全的離婚套餐,在原有兩便的基礎之上又添新便,故深受廣大離婚夫婦歡迎。
陸心梅已經先到了。她把烏黑的長發(fā)梳得一絲不亂,在腦后綰了一半古典半現代的發(fā)髻,露出光潔的前額,顯得清爽干練;空氣中有種淡淡的發(fā)香,我的鼻子馬上分辨出那正是我們共同生活時它所熟悉并為之沉醉過一千零一次的“瀟湘竹”的香味,那種獨特的、若有若無若即若離優(yōu)雅縹緲的香,謝天謝地,她總算還沒換洗發(fā)水,這對我或多或少也是個安慰。
“你還好嗎?”這句話沖口而出,我把自己嚇了一跳。
梅梅驚奇地瞟了我一眼,輕輕地點了點頭。
我們屬于協(xié)議離婚,沒有財產、孩子的糾紛,手續(xù)辦得很順利,不到抽半支“山海關”的工夫,《結婚證》就換成了《離婚證》,我不無遺憾地想,三年前我們來辦結婚證時能這么痛快多好,當時梅梅的戶口還在家鄉(xiāng),為了繞過這一有中國特色的問題,我還費了一番不大不小的周折呢。
“保存好證件,下次結婚還要用。”辦事員是個剛出校門的楞小伙子,在我們臨出門時,很負責任地叮囑道。我一眼瞥見等在門外的一對兒,萬能膠似的粘在一起,不用問,他們肯定是來辦結婚登記的,不由就想辦事員接待這二位時會不會說,保存好證件,下次離婚用。
街上,淅淅瀝瀝地下著雨,雨點稀稀落落地,好像老天爺也吝嗇了,舍不得免費饋贈這些個晶晶亮亮的小東西;遠處,本市第一納稅大戶兼第一污染大戶絲瓜城鋼鐵廠的十幾幢大煙囪對著陰沉沉的天空不緊不慢地噴烏云,吐黑霧,像是患了重感冒的城市巨獸在“啊欠、啊欠”地打噴嚏。
出了大門,梅梅沒打傘,徑直走進雨中,我習慣性地要追過去為她撐把傘,卻又被一種無形的力量扯住了腳,只能傻傻地站在原地。
梅梅走了幾步,又折回來,欲言又止,終于說:“你氣色不好,少抽煙吧?!彼燮じ∧[,隱隱地已顯出眼袋的輪廓。我的心痛了一下,很微弱、很模糊地痛,好像我的心和那痛中間隔了硬硬的一層,不是傷疤,不是保鮮膜,其實是包著膿水的瘡疤。
“聽說你想到美國發(fā)展,打算什么時候動身?”我半開玩笑地問。
她輕輕搖搖頭,神情有點迷茫。
再找不到什么話說了,我們默默走了一程,在一個丁字路口分道揚鑣了。
我摸摸衣袋,肺癌晚期的診斷書還好好地躺在那兒,便有種如釋重負的愜意,安步當車,“11”路車的終點站是不能再稱為家的房子。不斷有行人匆匆投來疑惑的一瞥,大概在這個時間就是金錢、金錢就是萬能的時代,像我這樣有閑情漫步雨中的人也不多見。
四年前,我大學畢業(yè)了,經過幾次“雙向選擇”,終于被分配到《絲瓜城日報》當記者,確切地說,是記者兼編輯兼校對。我所在的第四編輯部專門負責星期四報紙的編輯工作,總共四個人,一個官,三個兵,一位女性公民,三位男性公民。每人負責一個版的采、編、校,我資歷最淺,只能負責最不起眼的第四版。在此,根據“擒賊先擒王”的原則,我有必要將本編輯部的頭兒給讀者諸君介紹一下:
陳樹秋是新近提拔的頭兒(以后行文簡稱陳頭兒),年方三十有二就坐上了處座的寶座,符合領導干部四化中的年輕化是沒問題了,至于其他三化也就自然不在話下了,而他的提拔也的確有一陣兒讓報社的小字輩們看到了光明的前途和曲折的道路。給陳頭兒畫張肖像圖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只要你會畫圓圈,勝任此項工作便游刃有余,因為陳頭兒全身上下沒一處不圓,圓圓的臉,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子,圓圓的嘴巴,圓圓的手,圓圓的肚子(大號圓),至于腳圓不圓固然不在可視范圍之內,但鞋頭并不例外地圓。陳頭兒有個很風雅的綽號,叫陳三變,圈外人聽了必然以為此君詩才了得,是否和風流才子柳三變沾點親帶點故也說不定,其實不然,此變非彼變也,其中頗有深意:陳頭兒一見領導(處級以上)就笑,而且笑有差等,領導級別越高權力越大,陳頭兒笑得越賣勁、越歡實、越可愛,若是見了社長,陳頭兒那張娃娃臉上便沒有一條粗紋細紋沒有一塊橫肉豎肉沒有一個長細胞短細胞方細胞扁細胞沒有一條螨蟲不在笑了,據說陳頭兒有次喝醉酒,不慎泄露了升官秘決就與他這獨一無二笑的本領有關:笑,多笑,只要你笑得持之以恒,笑得天長日久,笑得風雨無阻,領導就不能不跟著笑,領導一笑,好感有了,隔閡沒了,表揚多了,批評少了,發(fā)財晉級自然不用愁了;陳頭兒一見下屬臉就陰,不但臉陰,還罵人,當然是不帶臟字的文罵,不過比起武罵來殺傷力只有更強絕不受損,他一張口,就像架起了一挺高科技的新式機關槍,沖著“四號高地”一頓掃射之后,辦公室里的三個殘兵統(tǒng)統(tǒng)既無還手之力亦無招架之功了;陳頭兒一見女士(符合下列條件之一者:第一年輕,第二貌美)臉部天氣馬上陰轉晴,還是笑,但此笑不同前笑,如果前笑可稱為諂笑的話,此笑則應稱為媚笑更合適,有點像貓聞到魚腥味時臉上下意識展現出的表情,不過陳頭兒畢竟不是一般的貓,不會一時忘形違反了游戲規(guī)則,訓練有素的貓只伸出舌頭舔舔那誘人的小黃魚,陳頭兒也只是用手摸幾把女士那光滑潤澤白白嫩嫩的手背及其他可觸摸部位而已。
編輯部的另外兩位,趙姐和胡哥既然和我一樣是平頭百姓,也就不必多費筆墨來介紹了,不過有必要指出的是趙姐身材很有特色,矮矮墩墩,上下一般粗,體重更是卓爾不凡(具體數字此處不宜公布,以防有侵犯隱私權之嫌),不過你千萬別夸她身體健康(雖然她看上去壯得像頭矮牛犢)否則趙姐準得跟你急,接著準得告訴你她昨夜里胸或是頭或是腿整痛了一夜,今天要去看醫(yī)生,不得了了,說不定得了胸膜炎或是腦膜炎或是關節(jié)炎,說著說著,她準得又搓胸脯又搓胳膊又搓腿地忙活一氣,不過你倒是可以夸她皮膚好,白凈、水靈、嬌嫩,均可;而胡哥的顯著特征是非常運氣地娶了個非常珍惜他的老婆,他老婆對自己丈夫的魅力深信不疑,對某個不要臉的騷貨試圖搶走她那高高大大、精精瘦瘦、黑面多瑕斑的丈夫同樣深信不疑,她義不容辭奮不顧身樂此不疲地投入一場屆時已持續(xù)十六年零六個月零三天零二十分鐘之久的與其假想情敵殊死奪夫的戰(zhàn)役中,弄得胡哥一天到晚苦著個臉,時時刻刻提防性騷擾。
我上班不久,便趕上編輯部召開一次內部會議。陳頭兒先不痛不癢地訓話(今天大約心情不錯,基本沒罵人),接著話鋒一轉,直奔主題:“昨天社長給咱們幾個編輯部主任開了會,每個部室的月工作量,主要是見報字數,都確定下來了。咱們部室總共是兩萬兩千字,人均五千五百字。沒有差別就沒有效率,咱們當然不能搞平均分配,吃大鍋飯。我嘛,胡哥知道,趙姐也了解,小冷大概還不清楚,我最喜歡寫稿子了,多寫稿子多見報,既拿稿費又露臉,名利雙收,何樂而不為?可現在我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呀,沒辦法,事務性的工作太多,脫不開身,當然也不能一點不分擔,咱們各位同在一個戰(zhàn)壕,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有稿子同寫嘛,這樣吧,三千,就三千字吧。我負責每月完成三千字的工作量,請大家監(jiān)督。趙姐,你負責五千,怎么樣?”
“四千,我身體不好,不能過度勞累,昨夜里我的腿又痛了——”
“四千五。就這么定了。胡哥,你負責六千五,怎么樣?”陳頭兒急忙打斷趙姐的話,又狠狠瞪她一眼。
“五千五,我不按時回家,我老婆又該犯疑心病了?!?br />
“你呀,你呀,就是怕老婆,天下男人的臉,好好,我不說了。清官難斷家事案。不過你也得加五百,六千,湊個整。小冷,你呢?”
我當時正有點興奮地走著神。沒想到干媒體這行咱的悟性還真不低,一個會沒開完就有了重大發(fā)現:登在報紙上的鉛字竟然和一斤豬肉的價錢差不多,而陳頭兒和趙姐、胡哥之間的對話分明就是母親和屠夫討價還價時用的“典型三段論”的翻版。(母親說一斤五毛二分,屠夫說不行,一斤五毛五分,母親說就一斤五毛三分吧。)陳頭兒這一問,把我問卡殼了,好在他其實并不要我回答。
“剩下的八千五就歸小冷了。年輕人不能怕吃苦,多鍛煉鍛煉對你有好處?!标愵^兒破天荒地對我展現了一個恐怕只有社長大人才夠資格領受的笑容。
我張了張嘴,沒有說出七千五來,盡管我很有興趣把對話進行到底,不過我更有興趣的是房子,聽說年底社里要分房了,我必須抓緊時間好好表現;而陳頭兒的一笑則讓我大受鼓舞,信心倍增。
當時梅梅已經出院,由母親接回老家靜養(yǎng),母親來信說,她把這些日子發(fā)生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梅梅,梅梅同意嫁給我,“這閨女挺懂事”,只待我分到房子,她就送梅梅來和我完婚。
母親這封信我至少看了二十遍,看第二十一遍時,我的大腿已經被自己擰出一大塊黑青來,才終于相信白紙上寫著黑字,而黑字的涵義確鑿無疑是梅梅要作我的新娘我的新娘是我深愛的梅梅梅梅要嫁給我我要娶梅梅作新娘。我興奮地一巴掌拍在自己瘦得棱棱角角的屁股上,然后一蹦老高,在放了三張上下床的狹小的宿舍里跳起了自創(chuàng)的旋轉舞,其間我的腦門手臂腳板碰到床的欄桿上腿上梯子上,熱情邀請它們分享我小小的心臟承截不下的巨大的快樂,這些不識好歹的鐵家伙卻毫不客氣地回應我十二個又紅又腫的硬疙瘩,但我并不覺得疼,只是快樂,快樂讓我不住地旋轉,好像腳下的處理皮鞋變成了神奇的紅舞鞋,而骯臟破舊的地板則變成團團朵朵無邊無際輝煌燦爛的七彩祥云。
我一個世紀后倒在床上,像剛耕過二十畝地的牛一樣呼哧呼哧地喘著氣,忽然想起一個關鍵問題:把真相告訴梅梅的,是母親,而不是我。應該是我的,但是,我不敢面對。是的,我不敢。如果我敢,梅梅住院時我們之間不是沒有談話的時機,有幾次,預備了好久打了無數次腹稿的話已經奮不顧身地沖出喉嚨沖出口腔沖出唇齒,而最終它還是像個小偷似的喬裝改扮成諸如天氣啦衣服啦伙食啦已經一再重復的問候,然后灰溜溜地蒙混過關一去不返。我也曾設想過,告訴梅梅,我只是幫助你,并不要報答我,更不要你為了感恩嫁給我,幫你,是因為我愛你,不勉強你,是因為我還要保持做一個男人最起碼的尊嚴,你是自由的,你可以選擇一個你愛的人,跟他走,走到天涯海角,永遠不要回來,我會用我的一生為你們祝福;而梅梅呢,梅梅會感激,會內疚,會感動,甚至會流淚,流下一串美麗晶瑩的小珍珠,可是她會走。每次想到這兒,一種大丈夫不為情生不為情死的豪邁悲壯之情便會油然而生,也曾讓我產生片刻的沖動,有幾次差點就造就出一個中國的唐?吉訶德;而緊隨其后的巨大的恐懼會馬上占據我的整個心靈,讓我發(fā)抖、哀嚎、窒息,我太怕失去梅梅了,我太了解她并不愛我的事實了,我太知道機會那傲慢的本性了,它的手決不會第二次敲響我的房門——如果我這次放走了梅梅,我就永遠失去了她。是的,永遠。不,不,絕不!現在,母親替我做了本該由我做的事,我真該慶幸在我胡子拉茬的時候母親依然健在。我七歲的時候,哭著喊著要吃鄰家樹上的小紅果,母親低聲下氣地向人家討了兩個來,我拿到小紅果,高興地歡呼雀躍;我二十七歲的今天,母親又要像當年為我討來小紅果一樣為我送來梅梅,但是這一次,在最初的興奮過去之后,我再也高興不起來了。
我拿起梅梅的照片,那是她快出院時在醫(yī)院照的,穿著白色豎條紋的病號服,很瘦,但精神挺好。我輕輕撫摩她的臉頰,忽然發(fā)現相片上的梅梅看起來有點虛幻,身后好像站著另外一個人,鏡頭把兩個人的影像重疊在一起了。我心里一陣慌亂,急忙把照片按在心口上,一顆心便跳得很快;對著窗外慘淡的月色,我暗自發(fā)誓:梅梅,我會讓你幸福的。
為了梅梅,為了我和梅梅有個愛的小巢(固然是一廂情愿的愛,慷慨的讀者大約不會反對給它一個愛的名份吧),我急需房子。
我拼命工作,像一只抽著鼻子滿大街溜達的獵狗,只要聞到一點新聞的氣味,便搶過去抓,哪怕抓到的只是一根沒有肉的骨頭,也要一舔再舔,不舔出三五百字的稿子決不罷休,加班加點開夜車在我已是家常便飯,而靈感似乎一直在漲價,現在為了換取一句出彩的句子我必須吸一支煙了,而起初只須吸半支即可,當然我的付出很快得到了回報,我月月都超額完成任務,有幾篇報道還被電視臺轉播,被社里評為優(yōu)秀稿件,可是,房子,房子,沒有人告訴我社里的任何一套房子可能與我發(fā)生任何實質性的聯(lián)系。我苦惱,我沮喪,我垂頭喪氣的熊樣到底還是引發(fā)了一位“高人”的惻隱之心(在報社干久了,我發(fā)現這類“高人”其實數量可觀),高人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長地笑笑,作足了哀我不幸、恨我不爭的表情,便說出一番醒世恒言來:“傻小子,傻干什么呀?都什么年頭了,莫非你還指望當個名記什么的?實際點吧,錢是真東西。一篇稿子值幾個大錢?一千字三十塊,三十,才三十塊,三十塊夠干什么?搓一頓得再添二十,還只能湊和著吃;一期廣告多少錢?咱社里有規(guī)定,拉來的廣告提成百分之二十,占四分之一版的廣告費是五千,登一個月,四次,是兩萬,登一年就是二十四萬,小子,會不會算算術,二十四萬的百分之二十是多少?四萬八,四萬八呀!多釣幾條大魚,買商品房都夠了。再說,社頭兒成天價東奔西跑地忙什么?談業(yè)務,談的什么業(yè)務?上邊已經給咱們斷了奶,再想等撥款是沒門了,社里百十口子人急等著米下鍋,這米又是什么?錢!一切都離不開錢??可匠陨?,靠水吃水,咱們辦報紙的就得吃報紙,報紙怎么吃?總不能就口水把它生吞活咽了吧?哥們,看你傻得可憐,就給你指條明道吧,至于走通走不通,就只能看你自己的造化如何了:拉廣告,只能拉廣告。拉來廣告,你自己撿了肥肉不說,還讓社里的老老少少都跟著喝口湯,誰能不說你好?分房子的時候還能不想著你?這才是真正名利雙收的好事!”又是一個“名利雙收”,怎么好事全讓我攤上了?仔細一分析,“名利雙收”和“名利雙收”可不一樣,撇開名不說,陳頭兒說的利是小利,“高人”說的利是大利,“兩利相權取其大,兩害相權取其輕”,五千年的文化源淵流長,咱們的老祖宗就是不能小視,大道理和小算盤樣樣都給你預備好了。
不過,要拉廣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不留心不知道,一留心嚇一跳,環(huán)顧左右,吃“拉”字飯的同行簡直呈泛濫成災之勢,拉廣告的,拉贊助的,拉捐款的,拉投資的,拉項目的,而肯花錢的冤大頭和五老五卻越來越少,每個現代人的智商都不低,據說這與現代人長期呼吸受到嚴重污染的空氣有直接關系。
社里任誰也沒料到的是,最不起眼的小個子新人冷致遠在眾多織網(關系網,非蜘蛛網也)高手們都只能望網興嘆的淡季,竟然為社里拉回一筆一百萬元的高額廣告業(yè)務,讓自認有眼的同仁們統(tǒng)統(tǒng)無珠了一回。這事一時被精于炒作的老記們炒得沸沸揚揚、有聲有色,大有玄而又玄、眾妙之門的態(tài)勢,我也就當仁不讓地做了一回名人。
事情的經過其實很簡單。母親來信說,梅梅治病總共花了四萬七千多元,楚老先生給的十萬元還剩五萬三千多,既然梅梅的病已經好了,就該把余下的錢還給人家,因為當初人家給咱這筆錢是讓咱為梅梅治病用的;雖然楚老先生已經下世,但人死債不能銷,你必須設法把錢還給他的兒子、女兒或是別的親屬。母親告誡我,做人不能貪,貪財反害己,你與楚老先生非親非故,蒙受他如此大的恩匯,照理是要轉一世牛馬去報答他的,倘若你再貪了他的錢財,只怕你轉兩世、三世的牛馬也還不清他的債了。
說來也怪,這封由一個不識字的鄉(xiāng)下老嫗口述,由酒鬼兼白字先生執(zhí)筆,寫在一張背面已被孩子的小臟手抓成大花臉的小學生專用方格作文紙上,“債”字變成了“責”字、“恩”字變成了“因”字、“錢”字變成了“淺”字、“先生”變成了“無生”,轉輾千里歷經不知多少雙郵遞員的年老的手少壯的手粗糙的手白嫩的手干凈的手油膩的手,終于在老嫗的兒子手中展開的信,竟然潛蘊著某種原始、樸素、簡單而神秘的善惡因果哲理觀的懾服力,二百多個歪歪扭扭的字個個不啻是當代最雄辯的名律師圓睜的威目,逼視之下,那自認為喝過幾年墨水的兒子待要對它說“不”時,卻發(fā)現搜腸刮肚也找不出半個沒當逃兵的辯詞來。
楚老先生的兒子繼承乃父的億萬遺產后,現已是絲瓜城某股份有限責任公司的董事長,正是做記者的想不知道也難的那號知名企業(yè)家。我謹遵母命,腰纏萬貫——夠買四十五點五臺電腦全自動洗衣機、二十一點六臺大容量電冰箱、十二點三臺二十九英寸直角平面大彩電,以本人現售一個月五百五十六元零七毛的價位計算,足夠本人努力奮斗十年零兩個月零三天零五個小時——磨磨蹭蹭慢慢騰騰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百分之三十六點四的神經提防攔路搶劫的,百分之六十三點六的神經提防唯恐天下不亂的老記同仁們,萬一碰上他們,我恐怕永世不得超生、連轉牛轉馬的機會也沒了,“冷致遠大腦有問題”的破壞力不會輸于克林頓性丑聞)走進楚家那幢耗資上千萬元的豪華辦公樓。
當面無表情的文秘小姐通知我楚總現在可以接見我時,我已枯等了三個多小時。
楚總和乃父的相貌驚人地相似,差不多就是乃父的翻版,但只要你看一眼他的眼睛,就會發(fā)現這父子倆的性情正像黑夜與白晝、險峰與淺溪、烈日與皎月、兇殘的豺狼與柔弱的羔羊、寸草不生的戈壁與五光十色的城市、翻江倒海的怒浪與溫情款款的樂曲般徑渭分明水火不容大相徑庭,楚總是那種用略帶輕佻而不失幽默的語氣稱乃父為“老頭子”,其聰明才智除了用來追求靚女就是與“老頭子”作對,但絕不會放棄法定繼承權的典型富家之子。
我簡明扼要講述了一遍和乃父之間發(fā)生的小故事,未尾照例是“非常感謝”之類的陳詞濫調。
楚總隔著名貴的紅木老板桌(桌面寬與雙人床相仿)挑了挑眉毛,聳了聳肩,兩手一攤,這個動作在此可以理解為經多識廣見怪不怪涵養(yǎng)良好的輕度訝異。
我用右手從那個被左手下意識地緊緊攥著的旅行包的肚子里如數掏出五萬三千六百七十一塊零兩毛二分人民幣,仿佛聽見一片冰箱電視洗衣機“噼哩啪啦”粉身碎骨舍身取義的響聲在耳邊大作,我以超常的意志力強忍著割肉刮心般的苦痛和劫富濟貧的沖動,終于沒有沖上去把錢再如數搶回旅行包那業(yè)已餓得癟塌塌的肚子里。
楚總隔著老板桌,挑挑眉,聳聳肩,兩手一攤,右邊的嘴角似笑非笑地往下撇了撇,這個動作在此可以理解為大惑不解——從來都是窮人向富人要錢,沒聽說過窮人主動給富人錢的,即使如你小子所講,純屬欠債還錢,難道你小子來自地球以外的愚人星球,竟然不知道近年來地球上風俗大易,如今欠債的是爺爺,討債的是孫子,世上絕無爺爺巴結孫子的理吧?(獨生孫子女家庭除外)
我正琢磨著為自己的另類行徑做幾句合理化解釋,忽然發(fā)現楚總的目光中流露出些許興奮,興奮的目光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的胸部,我的胸部裹著一件汗?jié)竦牧畠r文化衫,文化衫上印著五個又大又紅又蠢又笨的字“絲瓜城日報”——楚總不會對研究書法突發(fā)興致吧?
“你是絲瓜城日報的?”感謝文化衫,感謝把大紅字印在襯衫上的工人老大哥,讓我在獨自等了三個小時又獨自說了半個小時之后,終于有幸聆聽到楚總堪稱美妙的聲音。
我點點頭。
“娜娜!”
從楚總對來者的昵稱判斷,來者可能是:A,一只有柔軟的長毛、粉紅色的小舌頭、滑溜溜的小鼻子、四條小矮腿、會叫會鬧會耍賴會滿地打滾會兩爪著地會把主人的大皮鞋從臥室叼到客廳的雪球似的小貓咪;B,短頭發(fā)染成紅色黃色白色綠色咖啡色五顏六色,小衣裳露著玉臂玉腿玉頸玉背玉肚臍眼,名叫瑪麗安娜瓊斯路絲芭比的假洋鬼子的親妹妹。這是一道限時兩秒種的單選題。時間到。選B的加十分。
“干什么,楚總,嗯?人家正忙著呢?!卑最^發(fā)的娜娜小姐一邊邁著貓步(臀部擺動幅度基本到位)吐著煙圈走過來,一邊嗲聲嗲氣地說,從她腋下綿綿不絕淵淵不斷纏纏綿綿飄過來一股股濃烈的氣味,那其中摻雜了香水、香粉、各種香噴噴美容護膚霜液油奶露以及“迷你”牌高級女士香煙的香味,十足味道又足足翻了十倍;我出行前沒查黃歷,未料有此一劫,又不好就此告辭,正在強忍熏熬之時,聽見楚總說:“娜娜,林總不是讓我考慮公司那筆百萬元的廣告宣傳業(yè)務與哪家媒體合作比較合適嗎?我已經選好了,就是絲瓜城日報了,你去通知林總,讓他與這位,對不起,請問——”
“冷致遠。”
“好,讓林總與這位冷先生聯(lián)系就可以了。”
我的手莫名其妙地被楚總的手握了一下。楚總手指上的大鉆戒熠熠生光。娜娜小姐走了,幸運女神來了。幸運女神躲在水晶吊燈后面意味深長地笑。一個大餡餅從開花板上降落,我張開的嘴接了個正著。年前的那個餡餅竟然已經生仔,個頭比她媽媽還大,只是依然姓楚。
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不過后來我并沒有按社里的規(guī)定從一百萬元的廣告費中提成二十萬,而只拿到了二十萬元的一半,十萬元,另外十萬進了陳頭兒的腰包。陳頭兒的理由當然不是見百分半的強盜邏輯,據他說,他作為報社代表與林總簽訂刊登廣告的合同時,林總臨時變卦,只同意刊登半年廣告,出五十萬的廣告費,是他急中生智,來了著兵不厭詐,慌稱本報日發(fā)行量已達二十萬份(實際只有兩萬份),才促成林總最后拍板,因此陳頭兒處變不驚力挽狂瀾功不可沒,取區(qū)區(qū)十萬元,完全符合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的君子之道。難得陳頭兒愛兵如子,體貼下情,答應設法解決我的房子問題,作為他本年度為下屬辦的十件實事之一。陳頭兒為人仗義,神通廣大,到了年底他果未食言,親手交給我一套兩居屋的房門鑰匙,自然也沒放過這一開展思想政治工作的絕好時機,親熱地拍拍我的肩,笑得十分可愛地說:“老弟,好好干,有你的好處——你得了房子,我得了鈔票,這就叫雙贏!懂了吧?”
房子的裝修尚未竣工,我就迫不及待地給家里拍了加急電報。七天后,母親和梅梅到了絲瓜城,我把她們接回家,母親不顧旅途勞累,東摸摸,西看看,歡喜得像個孩子,一個勁兒叨叨:“我鐵蛋出息了,在大城市工作了,瞧這地,嘖嘖,亮得都能當鏡子照了,瞧這家俱、這頂棚、這燈,嘖嘖,這得花多少錢噢!唉,可惜你爹癱了,來不了,若是他見了,還不得樂死——呸,呸!瞧我這張嘴,盡說不吉利的話,你爹長命百歲,不死哩?!蹦赣H的喜悅和自豪感染了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我的心頭洋溢起一陣模模糊糊的成就感。
梅梅呢?從她一下火車,我就覺得她有點不對勁,不是衣服的問題,那身土里土氣的衣服固然不配穿在她身上,但也無損于她天生的麗質;也不像是身體的原因,她面色紅潤,并沒有生病的跡象,一向苗條的體形甚至豐滿些了;可是——
“梅梅,你看這個娃娃多惹人愛,把他擺在你倆的雙人床頭,你天天看著他,早點給俺生個大胖孫子,好不好?”母親把一個童子造型的陶瓷玩偶捧在手心,眉開眼笑地招呼梅梅過去看。
“好?!泵访氛f。
漸漸地,我發(fā)現不管母親說什么,梅梅一概回答:“嗯”、“好”、“行”“是”,既不反對,也不多說什么;母親有時指點她干些家務活,她便一絲不茍地照母親說的做,既不多做,也不少做,做完了,就找個地方不聲不響地坐著,舉手投足都明顯地帶有某種做夢的痕跡,好像她一直生活在夢里,而不是現實。我試著同她說話:“梅梅,我給你買了條連衣裙,真絲的,你穿上試試。”
梅梅順從地換上新裙子。
“喜歡嗎?”
“嗯?!?br />
“明天咱倆去登記吧,好嗎?”
“登記什么?”她反問,大眼睛里那層夢的迷霧暫時消褪了一些。我不由竊喜:梅梅沒有語言障礙,她能說話。
“登記結婚呀?!?br />
她沉默半晌,終于說:“好”。有半個微弱的、敷衍的、倦怠的、半夢半醒的笑浮上她的唇角,稍縱即逝。
我上下打量眼前的梅梅,腦海中忽然掠過一個荒謬的念頭:她是梅梅還是個和梅梅同名同姓年齡相近容貌相仿的冒牌貨?不。我拼命甩腦袋,甩走那個念頭。她是梅梅,她是我等了一萬年愛了一萬年心甘情愿為她死上一萬次的梅梅,千真萬確。她的紅唇嬌艷如含苞欲放的花蕾,她的臉頰光潔如溫潤瑩然的美玉,她的長發(fā)柔順如絲,她的皓齒晶亮如貝,可是,她唇角的譏諷呢?她眉梢的輕愁呢?她眸子里的冷傲呢?沒有了傲氣的梅梅還是梅梅嗎?陽光燦爛的正午,我竟機伶伶打了個冷戰(zhàn)。
我把母親拉到一邊,急切地問:“娘,梅梅的病——”
“你放心,梅梅的病早好了。她出院的時候,醫(yī)生親口對俺說,她恢復得很好,完全可以過正常人的生活——怎么你這個兔崽子剛有幾個臭錢,就嫌棄她有那個病了?當初可是你死乞白咧求娘要梅梅嫁給你的?!蹦赣H搶著說。
完全弄擰了!我哭笑不得地解釋:“不是,娘,我哪能嫌梅梅呢?我是說,梅梅現在這種狀態(tài)有多久了?她好像有點不太對勁?!?br />
“怎么不對勁?梅梅可聽話了,讓干什么就干什么,手也挺巧的,比春葉不差,她織的毛線活兒,咱村人誰見了誰夸哩?!憧陕牶昧?,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你跟梅梅結了婚,最要緊的是讓她盡快給俺生個孫子。娘生了七個才保住你這一根苗,冷家可不能在你這一代絕了后。”
我驚詫于母親的漠然,有句話差點沖口而出:如果梅梅是春葉,您會這樣忽視她的感受嗎?我清楚地知道母親忘不了春葉,她始終把春葉當兒媳婦看待,但是,終究,我什么也沒說。我本能地感覺到,梅梅的變化與我們的婚事有關,她在逃避。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她就學那種把柔軟的身體藏進堅硬的甲殼的甲殼蟲,用譏誚、尖刻的言詞和冷漠、孤傲的目光武裝一顆多情、敏感的心;現在,她干脆逃進夢的城堡,用一層讓人看不見摸不著無形無影無縫無隙的圍墻再次拒人于千里之外。
我忽然覺得很累,疲倦像塊巨石,沉重地壓在我的眼皮上。我強打精神陪母親和梅梅吃晚飯,從頭至尾吃得索然無味,鹽好像一點不咸,辣椒似乎一點不辣,鮮血似的紅葡萄酒又苦又澀。我一個勁兒往自己碗里加鹽,母親看著我的目光中滿是困惑,梅梅偶爾瞟我一眼,夢的氣息在我和她之間彌漫。我累極了。
1992年農歷正月初十,我和梅梅結婚了。
婚后最初的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少有的幸福時光。清晨,鳥兒的啁啾(來自街對面“百鳥園”中的大籠子)和花兒的芬芳(來自四平米的陽臺)輕輕將我喚醒,我的鼻子恪盡職守地追蹤梅梅身上特有的幽香,大腦則迅速做出判斷:她在客廳她在臥室她在廚房她在陽臺上她和我同在這六十平米的空間內,此時她和我的直線距離不會超出十二米——這一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足以讓我滿足得伸八個懶腰打九個哈欠踢十下腿,肚子“咕嚕咕?!背弦磺拔覀兊纳钫婷篮谩敝瑁晃易讲妥狼?,餐桌上鋪著法國進口的高檔餐布,餐布的圖案是盛開的玫瑰,玫瑰花美極了,可惜不能吃,當然如果我要求梅梅做早餐,她會抱歉地笑一笑,不出十分鐘便弄出一桌豐盛的早餐(晚餐也順便解決了),可是,如果,算了,根據無數前人的經驗,空腹的好處不勝枚舉:空腹有益健康,空腹有益減肥,空腹有益思考,空腹有益記憶,此外,對于一個沉浸愛河的人而言,增加浮力的空胃顯然比沉甸甸的飽胃好,難道你想淹死嗎?該上班了,我戀戀不舍地吻別了梅梅,走在路上驚奇地發(fā)現以住灰不溜秋的絲瓜城忽然變得處處賞心悅目:那路邊正抽芽的柳樹、那昨夜剛綻放的不知名的小花、那新竣工工的頗具異國建筑風格魅力的樓群,那城市的美容師剛清掃過、灑過水的潔凈的柏油路,都讓我忍不住一次次為之駐足、為之贊嘆、為之欣喜;我心情愉快,動作敏捷,渾身上下涌動著青春活力,好像又回到了十八歲的年華(事實上,我十八歲的時候已經老成持重得像二十八歲),常常,走出老遠了,回頭遙望自家的窗口,我輕喚一聲“梅梅”,心輕顫一下,似水的柔情一發(fā)而不可收拾,以百米沖刺的速度飛奔回家,再在她的額頭印上一百個深情的吻——梅梅,愛你哪能有個夠?當時,我的事業(yè)也漸入佳境,干新聞這行早駕輕就熟,算不算“高產”不好說,反正幾千字的稿子,大筆一揮,刷刷刷,閉著眼睛也沒問題——拼點、湊點、抄點、寫點,如此而已,若是借用偉大領袖的名言“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來評點鄙作,倒也不算恭維;至于拉廣告,我更是圈里著名的“常勝將軍”,財源滾滾來,好運擋也擋不住,恨得“點兒背”的革命同志們個個磨牙擦齒,連謀殺我的心都有了:世上的人,要么走桃花運,財運必定不佳;要么走財運,桃花運嘛,對不起了,沒門。你小子怎么既走桃花運又走財運,邪了!晚上下班回來(多數情況下,說“應酬完”更實是求是)我習慣于在萬家燈火中尋找——找到了——那是屬于我的一盞燈,燈下的人在等我回家,等我回家的人是我的愛人,我的愛人是梅梅,是的,梅梅,平生第一次我知道了什么叫揚眉吐氣、什么叫志得意滿、什么叫受壓迫人民翻身解放做主人!我差不多醉了,我的確醉了,被生活的瓊漿玉液灌醉了。幸福蒙蔽人的心靈比痛苦更甚。當我沾沾自喜地向梅梅炫耀:“吃西餐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左手拿刀,右手拿叉?交了錢就是大爺,我交了錢,偏喜歡左手拿叉,右手拿刀,誰敢說不行?”“交情,什么叫交情,多請客、多送禮,一起打打保齡球、泡泡夜總會、唱唱‘卡位OK’交情不就‘OK’了?”“人家說,當記者的出路有兩條,一是當作家,一是當官,你說我當作家好還是當官好?我看,當大款最好。”時,我看不見她眼底冷冷的鄙夷;當我在大街上和賣西瓜的為了一斤六毛還是一斤五毛爭得面紅耳赤旁若無人痛快淋漓時,我看不見她眸子里的驚愕和不屑,看不見她羞紅的臉慢慢變白;當我酒足飯飽回到家,四仰八叉倒在床上,大作鼾聲時,我更看不見她多少次站在夜涼如水的陽臺上獨自遠眺,徹夜不眠。
我是個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