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A

　　第二天早上，小釘消失了，誰都不知道他怎么消失的，事先沒有任何預兆，然后他人就不見了，房門大開著，床上扔著亂七八糟的東西，地上也有一些廢紙雜物，跟以前那些莫名其妙消失的人屋里的情形一樣。
　　不過，在樓層里，這種事經(jīng)常會發(fā)生，除了周唐和華生以外，沒有人覺得有什么可奇怪的，也沒有人會閑到去查個究竟，有人消失了，大家就把他的東西收拾收拾，把能用的分掉，沒用的就直接扔到外面。
　　只有周唐把這個看作一件嚴重的事情，因為自從他就任層主以來，一直是小釘在給他斟酌開會時候的措辭，必要的時候，小釘還能幫他出謀劃策，這個落魄的才子現(xiàn)在成了周唐的智囊，而且他安于自己的位置，沒有任何的野心，也不會對周唐的地位構(gòu)成任何威脅，在所有的人里面，他是最被周唐所信任。而其他的那些人呢？沙包的威信是一個不確定因素，沒準什么時候就會取代周唐的位置，華生整天想著怎么離開這里，回到原先的生活，壓根沒想在這里呆著，麻雀一門心思只關(guān)心華生，而煙灰對任何事都有自己的主張，經(jīng)常不分場合跟周唐爭論，這讓周唐頭疼不已。只有小釘能成為周唐的心腹，是他的左膀右臂，但是他現(xiàn)在卻消失了，找不到了。
　　不過周唐得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正忙著要在大廳的墻上掛一個表，這當然是他托司機買來的，他本來是想要買一個落地鐘，但是車上放不下，他只好買了一個掛表。安排表的位置很費了他一番功夫，因為他要求在掛表的下面留出充分的空間，以便掛上他的畫像。等他終于有空帶著人來到小釘屋里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傍晚時分，里面的東西已經(jīng)被大家分完了，只剩下那一幅斜靠在墻上的還沒有完成的周唐的畫像，整幅畫像大概有兩米高，一米多寬，按照黃金比例構(gòu)圖，畫面上的周唐，微微向左側(cè)斜著身子，他的光頭抬起來，看著左上方，臉上帶著自信而親切的微笑，雙手背在身后，背景是一座雄偉的山峰。這幅畫想必已經(jīng)畫了幾天了，可能從周唐成為層主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了創(chuàng)作，畫上的人姿態(tài)惟妙惟肖，構(gòu)圖比例非常合適，顯得周唐高大而又威嚴，還帶著凜然不可侵犯的一種大度，可以看出小釘很好的繪畫技藝。但是畫作還沒有完工，除了臉上，其他地方都還沒有來得及上顏色。
　　“怎么搞的！”周唐顯然很生氣，大聲說。
　　“什么怎么搞的？”沙包問。
　　“我說，小釘怎么會平白無故就消失掉了？我正讓他干一件大事呢！”
　　“常事，”沙包說，“這里經(jīng)常會有人失蹤，可能是被他們帶走了，沒什么好奇怪的，沒準過幾天你也會這樣消失?！?br /> 　　“可是他們就不能等他把這個畫完再帶走他啊！我連掛畫像的位置都選好了！現(xiàn)在讓我怎么辦！”周唐一定巴不得早一天看到這幅畫完工，然后掛起來讓大家來膜拜，他皺眉蹙額，滿臉氣憤憤的表情。
　　“你不會是想要把這幅畫掛在大廳吧？”
　　“當然是！”周唐說，“我要徹底改造這里，哪怕明天我就消失得無影無蹤，跟小釘一樣，可是我會讓大家記住我是第一個層主，我為了改變這里的面貌花費了巨大的努力，殫精竭慮，鞠躬盡瘁！后來的人都會膜拜我，紀念我，毫無疑問的！”
　　“得了吧，你才來幾天啊?！甭槿笌е爸S的口氣說。
　　“是，確實時間不長，可是這里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變化，掛表就是第一步，以后大家的工作和作息都要按照規(guī)定的時間，而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咱們要按時集合，按時開會，把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敝芴普f，然后他又問，“這屋里的東西呢？”
　　“分掉了，一直就是這樣，這是慣例，有人消失了，大家就把他的東西拿走用了?！鄙嘲卮?。
　　“這怎么行？大家沒經(jīng)過我的同意，就私自把這里的東西都分掉了，這怎么行！既然現(xiàn)在是我來做層主，一切都要有個規(guī)矩，所有物品都要進行登記，如果有人消失了，那就該把他的東西充公，煙灰呢？怎么不見他？”
　　“收費去了吧？”華生說。
　　“找他去！”周唐怒氣沖沖地從屋里出來。
　　遠遠地就看到煙灰正和一個賣菜的人在爭論著什么，周唐沖上去，問：“怎么回事？”
　　“他不肯繳費，說收的太多了。”煙灰解釋說。
　　“大家都肯繳納，為什么你不肯！”周唐很生氣地問。
　　“那個……以前不是這樣收的，從來沒交過這么多錢……我，那個，沒錢，錢不夠……
　　“以前是以前，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既然我要求提高收費，就必須執(zhí)行！”周唐低頭看了一眼地上擺著的菜，忽然指著那個菜籃子說，“你這個籃子是不是從小釘屋里拿的？”
　　賣菜的那個家伙點了點頭。
　　周唐一腳將盛菜的竹籃踢翻，又在上面狠狠地踩了幾腳，籃子被踩壞了，碎成了幾塊，籃子里的青菜散落在地上，有幾根被踩得稀巴爛，賣菜的家伙仰著臉呆看著盛氣凌人的周唐。有一段時間，賣菜的家伙看上去像是要發(fā)怒了，因為他的臉漲紅了，眼睛里也放出兇光，但是這個表情只持續(xù)了幾十秒鐘，連一分鐘都不到，他就蹲下去，捂著臉開始哭泣。
　　“你不能這樣對待大家?！睙熁艺f。
　　“這里我說了算！”周唐沖著煙灰大喊。
　　“我拿著球棒——”煙灰說
　　周唐惡狠狠地轉(zhuǎn)臉說：“你住口！”
　　煙灰一下子蔫了。周唐把球棒從他那兒奪過來，捧著懷里，掃視了一下周圍的一圈人。然后把球棒放下來，放到賣菜的家伙腦袋上，說：“既然我是這里的層主，這事就得我說了算！有誰不服氣嗎？不服氣就站出來！”他把球棒舉起來，指向昏暗的燈，“這里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太多的事情要辦，需要很多錢，如果大家都不肯繳費，這里永遠都會是現(xiàn)在這樣子！永遠不會有美好的生活！”
　　賣菜的家伙已經(jīng)停止了哭泣，呆呆地看著周唐，似乎完全被他的氣勢壓制住了，然后他從口袋里掏出錢，遞給煙灰，接著蹲下去把那些沒有踩爛的青菜攏起來，又把踩爛的青菜撿起來塞進口袋。
　　“可是收的太多了……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
　　“多？一點都不多！壓根就不夠！”
　　“咱們是不是回去再討論一下這件事？”華生問。
　　“不用回去討論，在這里就能開會！現(xiàn)場會！”
　　“這里？”
　　“是啊，就這里，不管在哪兒，只要我愿意，就在那兒開會，哪兒都一樣！”
　　“好吧好吧，你說了算。”華生不說話了。
　　周唐來回踱著步，斟酌著講話的要點。這次會可絕不能出差錯，不能海闊天空，亂扯一通，他必須找到充足的理由來說服大家，否則就有可能出亂子，他是層主，是個頭頭，那就得思考，得變得聰明點，就得學會在必要的時候匆忙地做出一個決定，抓住轉(zhuǎn)瞬即逝的機會，開動腦筋，使他的演講產(chǎn)生對他有利的結(jié)果，現(xiàn)在周圍的人都在盯著他看，他的氣勢暫時把他們壓制住了，可鬼知道他們會被壓制多久，如果他們只是單獨的一兩個人倒沒什么，可是這么多人在一起，如果有一個人出聲反對，哪怕只是小聲議論，大家跟著起哄，或者是一哄而散，那他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墒乾F(xiàn)在他腦子里一片混亂，長久以來他只是聽會，是傳達者，甚至連傳達都不用，而現(xiàn)在他卻必須變成一個決策者，一個不靠自己智囊來做出正確決定的決策者，這大大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圍，實在是有點太勉為其難了，他多希望能像小釘那樣思考啊，可是他偏偏不會！由于缺乏表達這種思想的語句，他開始皺起了眉頭，小釘?shù)南ё屗悬c措手不及，打亂了他的計劃和安排部署，少了小釘給他寫稿，事先也沒有經(jīng)過討論，他不知道怎么措辭更好，但是這次會不能鬧著玩兒，必須是嚴肅的。
　　“朋友們——親愛的鄰居們——，情況是這樣的，”周唐盡量放慢語速，顯得語重心長，同時也多給自己一點思考的時間，他一邊說一邊考慮著措辭，“我們需要開個會。”
　　他沉默片刻，一張張面孔都轉(zhuǎn)去向著他，大家都專心致志的傾聽著。周唐把球棒放下去，靠著腿垂著，他懂得，這個時候可不是顯示力量和權(quán)威的時候，這跟剛才他用球棒壓服那個賣菜的家伙不一樣，他必須讓所有人都明白他的話，讓每個人都聽懂，講起話來要有氣勢，就像是把沉甸甸的石頭拋進平靜的池塘一樣，要激起足夠的水花。他飛快的轉(zhuǎn)動大腦，尋找簡單而有效的語句。
　　“我們得開這個會，為了把事情搞清楚。”他停頓了一下，繼續(xù)說，“我剛剛一直在想，思忖著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們?yōu)槭裁纯偸遣荒芙y(tǒng)一意見和想法，我們開過不少次會了，我和他們幾個，經(jīng)常開會?！敝芴朴檬种噶酥干嘲腿A生，“大家都喜歡聚在一起，都喜歡發(fā)言，喜歡討論，作出各種各樣的決定，可是末了，決定了的事一件也沒做成，為什么？”
　　周唐環(huán)顧四周，看到所有人都聚精會神地聽他講，他很滿意，繼續(xù)說：“因為我們沒有搞清楚我們的處境，大家被暫時困在這里，不管是因為什么原因吧，被困在了這里，我們不能回家，不能過正常的文明的生活，于是大家就放棄了，放棄了對美好生活的追求，大家隨遇而安，任憑人家隨便怎么安排你們的命運，處置你的生活，絲毫不想改變現(xiàn)狀！”
　　下面有人小聲議論了幾句，不過很快就又安靜了下來。
　　“咱們這里是什么？是監(jiān)獄嗎？是集中營嗎？是流放地嗎？不！咱們是囚犯嗎？是乞丐嗎？是流放者嗎？不是，我們是有尊嚴的人，是和那些把咱們帶到這里來的家伙一樣的人！”
　　“對！”
　　“不錯！”
　　大家的情緒被調(diào)動了起來，很多人開始贊同周唐的話。周唐揮揮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我們要改變這里的狀況，改善咱們的生活，這是毫無疑問的！天經(jīng)地義的！”下面又開始嘈雜起來，周唐奮力揮出一條手臂，“可是怎么才能改變？你們自己瞧瞧！咱們有多少人呀？這么多有力量有思想有能力的人聚在一起，咱們的力量甚至都可以重建一座城市，可是咱們卻把一個小小的樓層搞得亂七八糟！你們難道就不覺得羞愧嗎？我們有著改變世界的力量，卻在這里過著囚犯一樣的生活！”
　　周唐看到大家眼里流露出敬佩而服從的目光，他繼續(xù)說：“可是如何改變呢？靠說話嗎？喊口號？不，咱們應該團結(jié)起來，你們看，我用收來的錢買了一個掛表，這樣咱們就有時間觀念了，時間，這是文明社會的標志，野蠻人、原始社會，他們是沒有任何時間概念的！這就是一個開始，咱們還要很多東西，很多使咱們活得像是一個文明人的東西，而不是倒退到野蠻社會的東西！這需要什么？需要很多錢，需要所有人都肯把自己多余的錢捐出來，只有這樣，才能一點一滴地改變這里的現(xiàn)狀！”
　　所有人都點頭稱是，周唐覺得可以趁熱打鐵，宣布他的決定了：“從今天開始，收費提高一倍！”
　　這句話一出口，樓層就像是炸了窩一樣，所有人都開始反對。
　　“你們看！”周唐盡量提高了聲音說，“剛剛你們還贊同我的說法，但是一涉及到你們的私利，你們就開始反對！這樣怎么能行！必須去除這種自私自利的想法！所有樓層的東西都是大家共有的，我是層主，我決定了，不許更改反對！散會！”
　　然后周唐倒提著球棒，把一幫驚得目瞪口呆的家伙留在那里，獨自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