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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飛在雨中的舊船票

作品名稱:致那些風雨瀟瀟的歲月      作者:寄霞      發(fā)布時間:2014-06-21 19:49:40      字數(shù):10191

  從此,我的冷嘲熱諷和梅梅貌似刀槍不入百毒不侵恒古不變的漠然充斥了我們的“二人世界”。我變得越來越心浮氣躁動亟發(fā)怒不近情理,富有殺傷力的語言常常瘋狂地乘著煙氣酒氣從我的牙齒縫、口腔、喉嚨、食道——只是沒經過大腦——倒出來,像一輛接一輛失控墜崖的汽車。是的,失控。
  “你澆花干什么?難道你還指望這幾個破花盆里能長出九百九十九朵玫瑰?當然,只要你喜歡,我可以給你買,買九千九百九十九朵都可以,但是你得保證不把它們從窗子扔出去——我看你八成會那么干。”
  “來來,看看這本畫冊,你看這個正走紅的帥哥比得上你的初戀情人吧?哈哈?!?br />   “我的衣服呢?熨過沒有?為什么不熨?難道你還嫌我這張丑臉丑得不夠水平,有必要再讓我穿得破破爛爛,好更加襯托出你的美貌,讓全天下的人都來指指點點,說:看啊,一個美女領著一個侏儒、一個丑男人、一個邋遢鬼。好啊,只要你愿意,沒關系,我情愿扮演鮮花腳下的牛糞?!?br />   “你為什么不說話?你是個木頭人兒嗎?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就是長得好看點嗎?過來,過來,我讓你自己照照鏡子??囱剑愕难廴Πl(fā)黑,眼角已經有了皺紋——歲月無情,對美人兒尤其嚴酷,不要以為你曾經做過山藥縣第一美人兒,就會永遠美麗下去,此外,你的身材也不夠性感——說到性感,你簡直想像不到我剛認識的李小姐多性感多溫柔多女人味多浪多蕩,比妖精還妖精,摟起來綿綿軟軟的,真是個床上尤物?!?br />   “為什么你從來不肯用正眼看我?我的臉讓你覺得很惡心嗎?或者讓你聯(lián)想到什么?——癩蛤?。〔诲e,你的丈夫就是一只癩蛤蟆,你嫁給了一只癩蛤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怪只怪當年你是一只白天鵝的時候沒有把握機會把你圣潔的羽毛獻給一個王子,注意,這個王子絕不能短命——今非昔比,你我如今倒正般配:我當然不是金童,你也不再是什么玉女;可是只要你不再做夢,我們不見得會比那些個金童玉女過得差!”
  “…………”
  現(xiàn)在我已經不大愿意回憶那段日子了。我傷害了我最心愛的女人。在我狠著心腸譏笑她、羞辱她、往她的傷口上撒鹽的時候,我卻那么深、那么痛、那么揪心地愛著她;只要她的唇顫一下,手抖一下,臉上流露出一絲被刺中的苦楚,我的心立刻軟了,焦灼和怒氣立刻煙消云散了,我馬上要跪到她面前心甘情愿承受她無論怎樣的責罰了——如果她此時流下一滴淚,即使有刀山火海阻隔在我們中間,我也會拼著命沖過去吻她的眼、她的淚、她的唇、她的——但是,她像個執(zhí)拗的孩子,絕不給我半個悔罪的機會,就在我走神(沒辦法,老毛?。┑目债?,她已經重又換上那副漠然的面具,而我的怒火便重新被激起來——她簡直就是在慫恿我去傷害她,有時候,我甚至感覺到她分明從中獲得了某種病態(tài)的滿足、快感和樂趣。我們以愛的名義玩著一場危險的游戲。游戲的插曲往往是我從家里逃出去(像小鬼從地獄里逃出去一樣),到街上隨便一家骯臟的小酒館喝個酩酊大醉,口齒不清地念叨著:“梅梅,我愛你。梅梅,我愛你……”一頭栽倒在冰冷的街頭。我真的不愿意再回憶那段日子了。
  在我們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母親也一點沒閑著。家書如此頻繁地寄來,完全沒有一絲“抵萬金”的派頭,而且一封比一封寫得有理有據(jù)轉承跌宕洋洋灑灑,連可搏一笑的錯別字也難覓芳蹤了——我完全有理由相信母親把我寄回去孝敬她的錢都用來請人寫信了。母親在信中假設了十二條梅梅至今未懷孕的理由,提出了十三個可行性較強的解決方案,其中三個須依靠科學,五個則有勞觀音菩薩,另外五個自然是冷家祖上責無旁貸;而主題始終只有一個:要孫子!這些信似乎都有一個憂傷的面貌,堆在我的辦公桌上,攪得我心情沮喪,六神無主:我怎么能告訴母親梅梅自從上回流產受了刺激以后,已經不能再懷孕了,這不是要她老人家的命嗎?
  那天白天我剛好收到這么一封家信。晚上,梅梅雷打不動地坐在電腦前寫東西——這臺電腦本來是我為方便自己寫稿買的,沒料想它倒頗受梅梅的青睞(可以想像,我有多么忌妒它),自打他們“朝夕相伴”以來,梅梅的臉上偶爾竟會展露一個有點神秘的微笑,我問她寫什么,她甚至一改敷衍的態(tài)度,認真地回答:“科幻小說”——這多少有點匪夷所思,她寫言情小說似乎更符合邏輯。我百無聊賴地看電視,從第一頻道調到第五十頻道,再從第五十頻道調回第一頻道,其間順路觀賞了兩個清朝皇帝、三個鬼怪神仙、四個武林大俠、五個關于衛(wèi)生巾的廣告。
  “梅梅,娘又來信了?!?br />   “嗯?”
  “還是想要孫子。”
  “嗯?!?br />   “其實我的觀點是生男生女都一樣,男孩女孩我都喜歡?,F(xiàn)在家里要是有個白白胖胖的可愛的小家伙叫我‘爸爸’,那該多好——我想我大概都懶得去找李小姐了,盡管她那雙單鳳眼真他媽勾人魂?!?br />   沉默。
  “我是睜著眼睛說夢話哩!唉,誰讓我娶了你——中看不中用?!?br />   沉默。
  “你說句話好不好?你明知道有沒有孩子我根本不在乎,在這個世界上我真正在乎的只有你一個!”
  可怕的沉默。
  “我冷致遠真稱得上是天下第一號倒霉蛋了——小時候倒霉,長大了還倒霉;上學時倒霉,結婚成家了更倒霉。嗨,別人吃剩的殘羹冷炙,我硬是當寶貝,你說這不是倒霉催的?……”我漫不經心地胡亂說著,忽然看見梅梅挺了挺背脊,朝我走過來。四目相對,我登時驚呆了——眼淚正瘋狂地從她的眼角流下來,她已滿臉是淚了,她的憤懣、委屈、悲痛和哀怨穿透迷蒙的淚霧,赤裸裸地展現(xiàn)在我眼前。
  “你——欺——負——人!”梅梅咬牙切齒,深身發(fā)抖,一字一頓地說出四個字,“啪啪”摑了我兩記耳光,動作竟然閃電般地快。
  我本能地捂住火辣辣的臉,腦子里暫時一片空白。
  她轉身跑進臥室,“砰”地一聲摔上門,接著是反鎖門的聲音,接著是“噼哩啪啦”“哐當”砸東西的聲音,接著是沒有任何掩抑的嚎啕大哭的聲音。
  我從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反應過來后的第一感覺是一陣痛徹心肺的悔恨——天啊,我對她都干了些什么?我踉踉蹌蹌著撲到臥室門外,拼命敲門,語無倫次地哀求:“梅梅,開門呀,我不是人,我對不起你,你受委屈了……你開門呀,你聽我解釋呀,你要怎樣懲罰我都行,只是不要哭了,這樣哭會哭壞身子的……梅梅,別哭了,好嗎?根本沒有什么李小姐,是我編出來氣你的,我想讓你在乎我,我太蠢了,太蠢了……開門呀,你把我的心都哭碎了,你知道嗎?我這顆心已經為你碎過不知道多少次了。我愛你,我真的沒有辦法不愛你,知道你的那個故事以后,該死的嫉妒就無時無刻不在折磨我,我知道這不應該成為我傷害你的理由,我不好,你打我吧,你快出來打我吧,我求你……你哭了那么久,嗓子干了吧?我倒杯水給你喝好嗎?要不,我拿條濕毛巾來,你擦擦臉好嗎?開門呀,梅梅……”我說了很多很多話,梅梅依然不開門。我手指的關節(jié)敲得皮破血流了,但我并不覺得疼。梅梅一直在哭,我敢肯定這是她自出娘胎以來哭得時間最長、音量最大、感覺最痛快的一次,我心里有種酸楚的欣慰:我,只有我,要陪她完成這次具有歷史意義的哭的全過程,雖然隔了一道門。
  黎明時分,迷迷糊糊地,我看見一個穿白紗裙的女子站在我家陽臺上,她仰著臉,似乎在研究窗外夜幕上的萬點繁星;我再仔細一看,她竟是梅梅!一陣夜風拂過,她的衣帶輕飄,仿佛她馬上要離地而起,翩然飛去?!懊访?,你去哪兒?你不要飛!”我感到絕望的恐懼,要跑過去時,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我從夢中驚醒。
  我驚魂甫定,四肢酸軟。晨曦透過窗簾灑進房間,門里沒有動靜,大約梅梅已經哭倦入睡了。電話鈴又響了起來。
  “冷致遠,你還摟著老婆睡覺呢?你捅大漏子啦!我限你半個小時之內趕到報社,詳細情況等你來了再說?!标愵^兒在電話那頭氣急敗壞地喊了一通,不由分說便掛斷了線。
  我給梅梅弄了一頓簡單的早餐,便心急火燎往報社趕,又琢磨著或許沒出什么大不了的事,陳頭兒的拿手好戲就是了事化小事,小事化大事,大事化大大事。
  我一進門,便看見陳頭兒的娃娃臉陰得簡直要下雨,他扔給我一張剛印出來的《絲瓜城日報》,惡聲惡氣地說:“你自己看看!”還沒等我把報紙展開,他又猴急起來,一把從我手里奪過報紙,用圓乎乎的手指頭戳著第四版第二十行左數(shù)第十個被圈了紅圈的小螞蟻大小的字,以應對階段敵人的口吻說:“你看,市長‘江永貴’成了市長‘江少貴’,問題出在你負責的版面上,你必須負全部責任!”
  我覺得腦袋里“嗡”地一聲響:完了!校報樣的時候,我的眼睛和我開了個國際玩笑;模模糊糊聽見陳頭兒接著說:“這份報紙如果發(fā)行到社會上,后果將不堪設想,幸虧印刷廠的老工人發(fā)現(xiàn)了這個錯,及時中止印刷,但已印刷的一萬份只能全部做廢,給社里造成直接經濟損失一萬五千元。”
  我急忙低下頭,這種時候裝孫子無疑是最佳選擇。
  陳頭兒的口氣果然緩和了一些,說:“我能理解你此時的心情,你也不是故意的嘛?!彼呐奈业募?,略表同情,頓了頓,又說:“從今天開始,你手頭的工作暫時交給別人,你安心寫檢查,下了班也不要回家了,就住在社里,全心全意為在三天以后的全社大會上做個深刻的檢討做好準備?!?br />   “不行,我得回家?!蔽覡繏熘访?,不知她是否還在生我的氣。
  “不行!否則開除你的公職?!?br />   “我辭職!”——這句話在我的喉嚨里打了個滾,終究沒有滾出來,想到十五年寒窗苦,我不由心虛氣短。但是,我得回去,我絕望地做了最后努力:“我可以全額賠償社里損失的一萬五千塊錢,一分不少?!?br />   “不行,這不是錢的問題,我們必須從講政治的高度認識這個問題?!?br />   我不得不對陳頭兒刮目相看,社里公認的撈錢高手搖身一變成了政治家。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化快,我這會兒剛有點明白,恐怕過會兒又要犯糊涂。
  三個世紀以后,我在全社大會上宣讀了本人自進社以來寫得最成功的一篇力作——歷經十次非正式修改(即本人修改)和二十次正式修改(即陳頭兒親自為本人修改)的《檢查書》。
  “……我對不起江永貴市長,對不起報社的領導和同仁,對不起絲瓜城人民,對不起,我誰都對不起。(一鞠躬)現(xiàn)在站在大家面前的是第四編輯部的罪人,是報社的罪人,是絲瓜城的罪人,是全國新聞出版界的罪人。(二鞠躬)江市長自擔任本市市長以來日常工作上兢兢業(yè)業(yè),改革創(chuàng)新上大刀闊斧,政績卓著,青史標名,可謂本市人民的福星。由他做了大量工作、力主修建的絲瓜河大橋如長虹貫日,氣勢恢宏,已成本市一景,更起著便利交通、繁榮經濟和促進本市與鄰近省市開展貿易的重要作用;由他主持招標、現(xiàn)已竣工的絲瓜城模范小區(qū)居民樓群,不僅可以解決本市不少住房困難戶亟待解決的住房問題,還因其質量一流,有望在今年全國‘魯班獎’的評選中奪魁;他為老百姓辦的實事就像天上的星星,天天能看見,卻數(shù)也數(shù)不清。然而,正是這位人人愛戴的好市長的姓名卻因為我的粗心大意、玩忽職守和想當然以為不會出錯的僥幸心理而險遭褻瀆。在此,我再一次向大家請罪!(三鞠躬)……“
  此文的精彩,不在文中,而在文外。時隔年半《絲瓜城日報》在頭版頭條刊登了由陳頭兒采寫的新聞報道:《罄竹難書罪有應得——看江永貴的“好”下場》。文中寫到,江防賢妒能,任人唯親,特批由其小舅子包攬絲瓜河大橋修建工程,致使該工程被修成了“豆腐渣工程”,建成兩年便突然崩塌,造成三人死亡、十六人受傷的慘劇發(fā)生;江利用職務之便,在主持絲瓜城模范小區(qū)居民樓群的招標工作中,私自向某公司透露標底,接受該公司兩百萬元的賄賂;此外,江還涉嫌犯有貪污、強奸、嫖娼及聚賭的罪行,真是罪行昭彰,人神共憤,罄竹難書。目前,江已被人民法院一審判處死刑,緩期二年執(zhí)行,并處沒收財產、剝奪政治權力終身。
  人生有時像個玩笑。
  當時,我勝利通過人民群眾雪亮的眼睛的檢驗,被歸入心不算太紅,但也并不太黑的可團結對象一類,獲準回家。
  梅梅不在家。少了女主人的房子空蕩蕩的,顯得比實際面積大了許多。
  在床頭柜上,我找到了梅梅留下的便條:
  “致遠:
  我的處女作《水星人》發(fā)表了,我去西紅柿市參加該書的作者簽名售書儀式,過幾天回來。保重!
  梅梅”
  即使霹靂落在我的腳下,也不會比讀到這張便條更加讓我驚愕:在我連記者都快要當不下去的時候,我的老婆卻成了女作家。我一時不知自己該歡喜還是該擔憂。
  我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沙發(fā)的扶手上搭著梅梅的一件白底碎藍花的連衣裙,上面有幾道隱隱的皺褶,想必是她剛換下的,還沒來得及洗;茶幾上放著她的磁化杯,里面還有半杯水,想必是她臨走時匆匆倒上要喝的,還沒喝完便走了;臥室的地上東一枝西一枝散落著粉粉綠綠的絹花,想必是三天前的那個晚上她發(fā)脾氣時隨手扔的;整個房間里沒有一個角落不留下她的特征、她的氣息、她的痕跡。我坐在這所被梅梅個性化了的房間里,思念她的心從來沒有像此時這樣強烈。不知道為什么,我突然覺得她不會回來了,這個念頭把我驚出一身冷汗。
  我決意去找她。
  有一會兒我當真害怕自己要倒在街上了。一片云翳掠過我的眼睛,熱血在我的太陽穴突突地跳動。我已經連續(xù)三天三夜沒好好吃過一餐飯,更沒有安安穩(wěn)穩(wěn)睡過一個時辰了。
  我決意去找她。
  在火車站候車室,一個臟兮兮的小乞丐猴子般敏捷地躥到我面前,帶著哭腔說:“叔叔,我妹妹病了,急等著用錢,您是個好心人,買下這把彈簧刀吧,很鋒利很好使的刀?!彼请p烏黑明亮的大眼睛里卻滿是嘻嘻哈哈的笑意。
  “多少錢?”
  “十元?!?br />   “五元?!?br />   “好吧,五元,給你?!?br />   小乞丐拿到錢,飛快地跑走了。我慣常放筆的口袋里破天荒地放了一把能致人死命的刀。
  晚上八點我上了一輛開往西紅柿市的未班車,十點到了那座陌生的城市。
  站在人來人往的出站口,我四顧茫然。天邊隱隱有雷聲滾過,快下雨了。梅梅只說她來這個城市了,并沒說她住在哪家賓館,我該到哪兒去找她呢?
  一輛出租車緩緩朝我開過來,司機從車窗探出頭來招攬生意,說:“先生,您去哪兒?”
  我猶豫了一下,便上了他的車,沒報多大希望地同他提到了《水星人》。
  “《水星人》?我知道。這幾天大街小巷貼滿了這本書的宣傳廣告,賣得可火了,作者也來了,還搞了個簽名售書儀式,聽說是個女作家,長得比電影明星還漂亮,就住在市里最高檔的西紅柿大酒店。”司機是個健談、爽朗、精力多得沒處使的中年漢子,不待我問,又神秘兮兮地壓低了聲音,說:“聽說這個女作家來頭不小,有個很歷害的后臺老板在捧她哩?!薄@是那天晚上落上我腳下的第二個霹靂。
  我的突然造訪顯然并未帶給梅梅絲毫驚喜,倒讓她顯得有些慌亂。
  走進她暫住的豪華套間,煙灰缸里橫七豎八堆放的煙蒂、枕頭上若隱若現(xiàn)的兩個腦袋留下的半圓輪廓、空氣中彌漫的陌生的氣息以及她艷若桃李的臉、薄紗的白色睡裙和坦露的一抹穌胸,一切的一切都毫不留情地刺激著我的感官。
  “你有什么事瞞著我?”
  “對。你來以前,我剛接待過另一個男人,我和他……和他睡覺了。我和他是在網(wǎng)上的聊天室結識的,他非常有錢,只是寂寞——有錢的人大多都寂寞,后來他專程到絲瓜城來看過我一次,那時我正在寫《水星人》,這本書我傾注了很多心血,寫作的過程可以說就是我復活的過程,我想出版它,做夢都想。他答應幫我。就在上次我們吵架后的第二天,他來電話告訴我有關出書的事他都已辦妥,讓我到這兒來,他說他很欣賞我,要我謝謝他,我懂他的意思,我同意了。”
  “為什么告訴我這些?為什么不對我撒個謊,搪塞過去?為什么你不肯放過任何一個打擊我的機會?為什么你連最后一點做人的尊嚴都不給我留?為了愛你,我已經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顧、不要了,你明不明白?”
  “不,我要對你說實話,因為你是我丈夫,雖然我并不愛你。”
  “你不愛我,為什么要嫁給我?”
  “是,這個問題我也問過自己上百遍、上千遍、上萬遍。我想我是錯了。當時我剛出院不久,生理上雖然康復了,心理上卻軟弱得像個嬰兒,對外界沒有絲毫的抵御能力,任何一個親近我的人都可以輕而易舉操縱我的命運,而你媽恰好就是那個最親近我的人。她說我和你前世有緣,我又欠了你的債,今生不還,永生永世都不得安寧,我必須嫁給你,這是我的命。我信了?!?br />   我猛然閉上眼,心中狂喊著:娘,你為兒子好,卻毀了兒子的一生呀!
  “你不要那么痛苦。為了我,不值得。我是個災星,不會帶給你幸福的。從我記事起,我爸和我媽就常吵架,有時還會打起來,我媽被打得鼻青臉腫,我爸就跑出去賭錢,不輸?shù)羯砩系淖詈笠环皱X,他是不會回來的;有幾年,我爸突然失蹤了,后來我才知道他是因賭博罪被判了刑,送去勞改了,我媽便帶著我相依為命地過活,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安寧、最溫馨、最美好的時光。但是,我爸還是回來了,那個恐怖的夜晚我一輩子也忘不了——我媽打發(fā)我到外邊去玩兒,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要出什么事了,便提心吊膽地偷偷趴在門縫上往里瞧。爸媽的神情都很緊張,在激烈地爭論著什么,我聽見我媽幾次提到‘離婚’,我爸的臉色突然變得好可怕,從案板上操起一把菜刀,吼著:‘你不給老子當老婆,老子就讓你死,讓你死!’我媽一把推開門——我被推倒在地——倉皇逃命,我爸三步兩步趕上去,一陣猛砍,我媽便倒在血泊中……那年,我八歲,我爸又一次進了監(jiān)獄,這次是故意殺人罪。我媽腦部受了刺激,傷愈后被送進精神病院,兩年后死在醫(yī)院。我被姨姨帶回山藥縣,從此成了沒有家的孤兒。在姨姨家,我的處境你大約也了解一些,但是我遭的罪,我受的苦,我忍受的那種孤苦和無助非親身經歷,局外人是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的……我沒有親人,也從不信任任何人;我也曾渴望友誼,但久而久之已經習慣了孤獨;我時時刻刻提防受傷——我總是覺得那個傷害在前面不遠處等著我,總有一天會出其不意地冒出來致我于死地,現(xiàn)在我知道了,那就是戀愛——但又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我懼怕男人——父親殘殺母親時那張可怕的臉永遠刻在我的記憶中,我常常在惡夢中重逢那張臉,那是我終身無法擺脫的夢魘——但命運又一次次陷我于形形色色的男人的漩渦;我把自己一顆矛盾不安的心包上層層的甲胄,封入重重的門戶,上了一把又一把的鎖,但它最終還是被一個偷心大盜竊取了,不僅竊取了,而且揉碎了……我知道你已經了解了我和他的事,雖然我不知道你通過了什么途徑——那是我的初戀,也是我生命中唯一一次戀愛——那樣的愛一生只能有一次,有一次也就足矣,而我就是那種傾注全部生命去愛、一生只能愛一次的女人——然而,我害死了他,我不肯原諒他,我害死了他……命啊……命!……他死了,我的心也隨他死了,一個沒有心的女人和誰結婚、跟誰睡覺又有什么關系?我知道你是真心愛我的,但是,愛是勉強不來的。我不可能給你任何回報。你放過我,也放過你自己吧!”
  梅梅一口氣說出那么多事、那么多人、那么多思緒,我的體內像是刮起了十二級的臺風,五臟六腑都被刮得錯了位??粗矍斑@個哭訴著、顫抖著、不再掩飾也不再設防的女人,我覺得我更愛她了。
  “梅梅,跟我回家吧。以前我做得不夠好,以后,我一定多關心你,多體貼你,好好愛你。你喜歡寫作,我盡最大努力支持你,我還有些積蓄,出版界也有幾個朋友,《水星人》已經出版就算了,今后你再寫什么書,我保證幫你出版;家務活我全包了,你就安心寫吧。跟我回家吧,啊?”
  梅梅沉吟半晌,抬起頭,眼中有一抹慘痛的感動。然后輕輕地、堅定地搖搖頭,說:“不?!?br />   我太清楚梅梅的個性了。我已經是一張舊船票,再也不能登上她的客船。這次我真的要失去她了,永遠。是的,永遠。除非——我的手觸到一個硬硬的東西,一股寒氣順著手指閃電般掠過全身,隨之掠過的還有一個瘋狂的念頭——親手殺了她,然后自殺,讓我們的血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滴在一起,融在一起,將愛凝固成永恒。是的,永恒。
  我舉起刀的一剎那,窗外響起一聲炸雷。慘白的閃電中,我看見對面鏡中自己的臉異常猙獰可怖。
  “梅梅,我求你,跟我回家,行嗎?你要我怎樣,我都答應你,我求你!”我的聲音抖得那么歷害,以致說不成一句完整的話,我感覺手腳冰涼,好像死神已經提前和我親熱了?!爸灰幌拢灰幌?,一切都可以結束了?!蔽覍ψ约赫f。
  梅梅優(yōu)雅地舒展開頸項,嫣然一笑,像是鼓勵我快點動手。又是一道閃電,她的臉在電光中驀然綻放出奇異的美艷——那是我今生見過的最美的一張臉。
  “梅梅,咱們回家吧!”我絕望地喊。
  “不?!?br />   “哐當。”我手中的刀掉了。事后我反復想過一千零一次,始終想不出那把刀何以在最后一刻突然炒了我的魷魚。
  暴雨如注,天上地下一團漆黑,仿佛整座城市掉進了一頭巨獸的胃里,城里的高樓大廈、大街小巷、窮人富人、好人壞人、男人女人都將在沉睡中被不痛不癢地消化掉了。我沖入雨中,像回到了久別的家園;我清楚地看見一張舊船票在狂風中在大雨中飛,扭曲地、執(zhí)著地、搖搖晃晃歪歪斜斜地飛,那是我平生見到的最滑稽的情景。雨水沒頭沒腦砸在我的頭上身上臉上,我張大嘴巴,敞開胸懷,伸開雙臂,像迎接親人般迎接每一滴雨。圍攻我的小雨點像一群群逃學的頑童在打鬧嬉戲歡呼雀躍大鬧天宮,我仿佛聽見那天真爛漫的嘩笑:“嘿嘿嘿”;蒙住我眼睛的雨霧像數(shù)不清的少女在輕歌曼舞玉臂輕舒招喚情郎,我仿佛聽見那柔情款款的調笑:“嘻嘻嘻”;追著我東搖西晃的閃電像醉酒的婆娘在和她的雷老公打親罵俏,我仿佛聽見那男歡女悅的二重笑:“呵呵呵”“咯咯咯”;天和地像被搔了癢癢肉,各種奇音怪調的笑聲在天與地之間擴散,我聽見我的前面有笑聲,后面有笑聲,左邊有笑聲,右邊有笑聲;“哈哈哈”我縱聲大笑,我的眼在笑,我的嘴在笑,我的淚在笑,我的心在笑,我的四肢五官、五臟六腑、七經八絡都在笑——我一輩子沒笑得那么痛快過。
  那是我和梅梅在辦理離婚之前見的最后一面。
  
  尾聲
  我一動不動地躺著,如果不是偶爾全身痙攣,從胸腔傳出一陣類似于啟動一臺破舊的鼓風機所制造的那種可怕的噪音,火葬廠的師傅們差不多可以進來履行神圣的職責了。如果你冒然闖進來,請千萬不要發(fā)出見了鬼的尖叫——只要你見過骷髏架,智力又不是太低下,就不難分辨出二者的區(qū)別:我的骨頭上還包著一層肉;盡管我并不否認稱其為肉干顯然不失為一種精確的表達。病痛的感覺越來越不清晰,好像死神明知勝券在握了,樂得在全面出擊的前夜玩玩貓捉耗子、欲擒故縱、優(yōu)待俘虜?shù)挠螒?。在這個“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的重要時刻,我已經了無牽掛——上個月,父親、母親和四姐相繼去世,他們終歸還是把喪事緊趕著安排在我尚能行走、磕頭、給他們燒一捧紙錢(我特意把自己那份一同燒上,想來母親地下有知已替我收好)的時節(jié),一幕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慘劇也因此讓位給了黑發(fā)人送白發(fā)人的尋常事。
  朦朧中,我看見麥子、老K、二楞子、劉明、水妹和另外幾個昔日好友一個接一個走進來,他們都默不作聲,圍著我的床轉了一圈又一圈;我明白他們只是幻象,但依然很快樂,笑著(其實只是一個類似笑的抽抽嘴的動作)在心里一一和他們打招呼:嗨!麥子,今天不能和你掰手腕了,我自動棄權,你可以白撿個冠軍當了。嗨!老K,聽說你老兄現(xiàn)在可是有名的“大嘴巴”了,雞鴨魚肉、山珍海味、名酒名煙統(tǒng)統(tǒng)來者不拒,可要當心你的老胃病吆。嗨!二楞子,你新娶的媳婦漂不漂亮?可惜我沒趕上鬧你的洞房,要不然,有你小子好受的。嗨!劉明,你老子下了臺,你也不用唉聲嘆氣,天沒有塌下來!我相信你是好樣的,年輕就是資本,一切可以重頭再來。嗨!水妹,真看不出來,你個小丫頭比咱們哥哥輩的都強,不擠獨木橋照樣能出息,鐵蛋哥為你自豪哩。
  梅梅也來了。她臉色憔悴,神情落寂而傷感,還有一點點疲倦。她急切地同我說了很多話,比我們夫妻三年加起來說的話都多。我支起耳朵來徒勞地聽,可什么也聽不懂;直到后來她說她要去美國了,機票已經訂好,明天啟程,大洋彼岸有個金發(fā)碧眼的純種洋彼得在等著她。我依然笑著,在心里對她說:一路珍重。
  似乎該來的人都已來過,似乎要道別的也不曾遺漏;可是,為什么我這顆即將成為醫(yī)學標本的心還有一絲不安,還有一絲期待,還有一絲留戀?我還思念誰?我還期待誰?我還留戀誰?
  “鐵蛋哥,鐵蛋哥!你醒醒,春葉來看你來了!”那一聲接一聲,一聲比一聲急切,一聲比一聲動情,一聲比一聲絕望的呼喚像一層疊一層,一層比一層溫柔,一層比一層舒爽,一層比一層合體的紗絹將我輕輕包裹,我仿佛又睡在兒時被母親的愛精心呵護的搖籃里,快樂得不愿醒來。
  我微微睜開眼,看見春葉的眼睛腫得像兩個水蜜桃,心湖中竟有幸福的波痕掠過,我極力積聚起正從我體內緩緩散去的生命,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春葉,你來了……真的是你……你來看我了,你不計較過去……這輩子,我最對不起的人就是你……聽說你結婚了……他好嗎?他是個有福人……”
  “鐵蛋哥,你醒了,你醒了!”春葉驚喜地喊,突然忘情地一把將我攬入她柔軟、寬厚、沾滿淚痕的溫濕的懷里,震天動地哭著說:“誰結婚了?你聽誰說的?的確有個當什么局局長的老烏龜追求我好幾年了,什么法兒都用盡了,實在迫得我煩了,我就想反正你不娶我,我嫁誰還不都一樣,便應了,婚期也定好了,就在昨天。說也巧,前天我有事去找麥子,在門外無意中聽見麥子和老K邊喝酒邊嘆氣,說鐵蛋這次怕是挺不過去了,他不接受手術,神仙也救不了他——都是梅梅害了他,我一聽媽呀,不得了了,平地摔了一大跤,連滾帶爬進了門,拽住麥子求他快告訴我,麥子稀哩嘩啦流著淚全說了,還說你不讓他告訴我——你真傻!當天我就買了車票往這兒趕,到了你家一見你這樣,嚇得我魂都出竅了——至于那個婚事要怎么收場,讓老烏龜自已設法去吧,反正我顧不得那么多了!”
  “春葉,你對我……真好!……你當真不恨我嗎?”
  “恨!恨你心里沒有我,恨你娶的人不是我,恨你不要我……”
  “我要……我要……我想睡了……”
  我閉上眼,覺得很累,很累,想睡一會兒,就一會兒。耳邊,春葉聲嘶力竭的呼喊漸漸變得縹緲:“鐵蛋哥,我愛你!你不能走,不能丟下我呀!我等你來娶我,已經等了整整十年,我愛你!我不讓你走!……”
  在我眼前,一幅畫面清晰地展現(xiàn)開來:晴朗的天空澄澈碧藍,萬里無云;陽光下,故鄉(xiāng)的黃土地綿延千里,金光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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