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伴奏

　　記得在小學5年級快要畢業(yè)的時候，班主任讓我們寫了最后一次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是……”。很多同學寫的是做工程師，做數(shù)學家，做畫家，做教師，做廠長，做作家之類的，我寫的是“我的理想是做神筆馬良”。作文里面我胡謅八扯，說要描繪祖國的藍圖，要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做貢獻之類的。
　　班主任看了之后，拿著我的作文本，把我這篇作文在班里念了一遍，贊不絕口，說我寫的有新意。
　　其實，我真實的想法是：如果我有馬良的那兩下子，畫什么成什么的話，那我在墻上劃的韓和顏的名字，她倆就應該從墻上走下來，陪我。
　　但這樣的想法，只能寫在心里，哪個有膽子敢落到紙面上？
　　小小少年，充滿幻想，就像藍天上的白云，純潔而多變。每天都在幻想奇跡的發(fā)生，每天都活在希望當中，這是一種怎樣的幸福啊！
　　我跟在嚴慶利屁股后頭往教室邊跑邊想：“會是誰找我呢？”
　　教室門口前面的空地上，站著3個人，其中，顏笑意盈盈看著我跑來。另外兩人，一個是顧上要給我們上課的地理老師，另一個高個的中年男人，我不認識。
　　顏穿著一件白色碎花裙子，短袖紫色襯衣，益發(fā)襯托的肌膚勝雪，亭亭玉立。開學到現(xiàn)在，我和她這是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接觸。顏好像長高了一截，個頭明顯比我高
　　這時，上課鈴響了，地理老師沖那個中年男子點了一下頭，和嚴慶利一起進了教室。
　　“你好，我是小新的爸爸。你就是方振眉吧？”中年男子摸著依偎在他身旁顏的頭，低頭笑著望向我說。他長得很帥，下巴上青色的胡茬，顯得很有陽剛氣。
　　我點點頭，不明所以地看向顏。
　　顏的父親看出我的疑問，接著說：“我們家小新說你口琴吹得特別好，還說你媽是這兒的音樂老師，手風琴拉得好。我們勘探院明天晚上要搞個國慶聯(lián)歡會，想請你媽媽和你給伴個奏，不知道行不行？”
　　顏的父親是油田勘探院的副院長兼工會主席，在當時的那個年代，物質(zhì)條件很差，勘探院的職工幾乎清一色的都是學理工的技術人員，會文藝的很少，甚至他們院里連一件像樣的樂器都沒有。當我領他見了母親，母親見他很誠懇地邀請，略微猶豫了一下，也就答應了。
　　我很高興，顏也很高興。當天下午，上完第二節(jié)課，她興沖沖地來教室找我，我把皮球交給嚴慶利，讓他帶著班里那幫男生去學校操場踢球。
　　我的同桌韓見到顏，也很高興，熱情地上前和顏打招呼，有說有笑。她倆從小學開始就擔任班干部，少先隊委員，到了初中，也是這樣，顏現(xiàn)在是6班的班長兼年級大隊長，韓是年級副大隊長。平常開會打交道多，兩人彼此之間很熟悉。
　　顏將來意告訴了韓，并且從口袋里把我送給她的那把口琴掏出來遞給我。她在口琴上包了塊紫色的緞絨布，我打開一看，我的口琴被擦得干干凈凈，連孔里面的簧片都燦燦地發(fā)亮，一看就知道她平時經(jīng)常拿出來保養(yǎng)。
　　韓很吃驚的樣子看著我。我在和她同班的幾年里，她從來沒有見過我吹口琴，因此壓根就不知道我會吹口琴?？粗伳樇t仆仆地看著我拿起口琴放在唇邊，一臉的期冀，韓臉上寫滿了不信。
　　撫摸著久違的口琴，我就像和老朋友親切地擁抱一般。含在嘴唇上，我的舌頭隨著呼吸拍打著孔隙，看著教室窗外倒垂的柳枝，吹起了當時很流行的一首歌：蘇小明唱的《軍港之夜》——
　　軍港的夜啊，靜悄悄
　　海浪把戰(zhàn)艦輕輕地搖
　　年輕的水兵
　　頭枕著波濤
　　睡夢中露出甜甜的微笑
　　海風你輕輕地吹
　　海浪你輕輕地搖
　　年輕的水兵多么辛勞
　　回到了祖國母親的懷抱
　　讓我們的水兵好好睡覺
　　……
　　我吹口琴琢磨出一個堵音的技巧，控制好呼吸，同時用舌尖的卷曲，控制每個音孔氣息的流量。所以我吹出來的曲子，沒有一般口琴吹奏的那種雜音，原唱歌曲的婉轉(zhuǎn)迂回能被我表達的淋漓盡致。只要我想。
　　蘇小明演唱的這首歌曲調(diào)悠遠，深沉含蓄，非常適合口琴吹奏。我家半年前剛剛買了一臺12寸的黑白電視機，日本索尼，花了515塊錢。這個價錢我記得非常清楚，為了買電視機，父親借了單位公款200元呢。那時候電視沒幾個臺，油田電視臺每天都放這個歌，比起那些高亢激昂的所謂革命歌曲，我更喜歡蘇小明這種類似說悄悄話的演唱方式，所以這個歌被我反復哼唱，曲調(diào)記得無比熟練。
　　一曲吹罷，我放下口琴，發(fā)現(xiàn)顏仰著光滑潔凈的俏臉，用一種崇拜的眼神看著我；而韓，呵呵，韓，平時對我不假顏色的高傲的女神，嘴張的簡直能塞下一顆雞蛋，吃驚地望著我，好像從不認識我一般；班里一開始還各干各的女生，此時紛紛圍了過來。
　　“再來一首！再來一首！”學習委員李曉輝嚷嚷道。她因為我自習課愛說話，沒少翻我白眼，到班主任嚴大發(fā)那兒告了我不少小黑狀。
　　顏沒吭聲，手托下巴，似乎還沉浸在剛才的旋律中，笑容滿面；韓也沒說話，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我手中抓著的口琴。
　　我有點猶豫，看向顏。眾人見我望向她，也都好奇地打量著她。
　　顏的臉在眾人的視線中漲得通紅，神情一下子變得很慌張，張了張嘴，似乎想辯解，但最終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韓此時突然瞪著我，語氣好像有點惱火地說：“你吹《大海啊故鄉(xiāng)》！”
　　《大海啊故鄉(xiāng)》是我們昨天音樂課上剛開始學的一首歌，是歌手朱明瑛唱的。昨天老師剛教了前半段，簡譜都沒學完。很明顯，這是韓想要我好看。
　　我心里盤算了一下，覺得沒有十足的把握，剛要開口拒絕。顏看出了我的躊躇，站起來對我說：“這個歌我們上禮拜學了，方振眉，明天晚上我爸院里開聯(lián)歡會，我有一個節(jié)目，就是唱這首歌，本來就想找你給我伴奏，現(xiàn)在正好，咱在這兒先試驗一下？”
　　眾人喊好，紛紛在我和顏顏圍坐下，韓也悻悻地坐在一邊，鼓著嘴。
　　我調(diào)了一下音，腦子里回憶了一下譜子，然后吹起了前奏。
　　顏唱了起來——
　　小時候，媽媽對我講
　　大海，就是我故鄉(xiāng)
　　海邊出生
　　海里成長
　　大海啊大海
　　是我生長的地方
　　走遍天涯海角
　　總在我的身旁
　　……
　　吼吼，顏唱的真好?。核纳ひ舯緛肀绕痦n，就略微粗一點，低沉一點，但唱這首歌，卻是正合適！朱明瑛的嗓音本也略帶沙啞，唱這首歌到高潮的部分，你會感覺到好像有細沙在輕輕揉搓你的心。顏當然還沒達到那樣的水平，但在我聽來，已經(jīng)是十分好聽了。呵呵，啥叫“愛屋及烏”？我已經(jīng)對這句成語體會很深了，顏身上的一切，在我看來都是最迷人的！
　　我將口琴左低右高的放在唇上，低音在左，高音在右。一開始我怕出錯，吹的音都比較低，氣息也不敢多送，即使略有生澀，那幫外行也是根本聽不出來的。這也恰好烘托了顏的嗓音，起到了意想不到的好效果。當顏唱到副歌的時候，我已經(jīng)胸有成竹了，我有意賣弄，頭左右擺動，將舌尖拍打著音孔，發(fā)出類似鼓點的節(jié)拍，同時把右邊高音加入進來，和低音部一起，形成優(yōu)美的和弦。
　　多年以后，當我看到金庸老先生寫的《笑傲江湖》里有令狐沖和任盈盈合奏“笑傲江湖靳”，驚羨世人的情節(jié)描述，我就回憶起我和顏的這一幕：秋日的下午，風和日麗，一個翩翩少年手持口琴，一個美麗絕倫的少女輕啟櫻唇，絕壁無雙，迷倒顏邊無數(shù)看客……
　　這首歌到副歌部分的時候，聲調(diào)會很高，對演唱者是一個挑戰(zhàn)，我怕顏嗓子上不去，有意壓了半個調(diào)，顏唱到了最高潮的部分，果然有點吃力，嘴里的氣好像要不夠使。我暗暗著急，可是曲調(diào)已不能改變。正在此時，韓忽然跟著唱了起來，她嗓音清亮而高亢，正好救了顏的急，幾句之后，其他女生也和了進來，最后演變成了一首大合唱。
　　唉，很多事總是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突然發(fā)生變化！
　　顏感激地看著韓，兩人的手不由自主地握在了一起。歌曲唱完，眾女生紛紛鼓掌，既是給顏韓，也是給她們自己，當然，也包括我。
　　“剛剛誰唱歌？！為什么唱歌不學習？！”班主任嚴大發(fā)突然闖進教室，大聲質(zhì)問。
　　我迅速把口琴藏進袖筒，韓畢竟見過大場面，對嚴說道：“老師，剛剛我們大家學累了，就一起把昨天音樂課上學的歌唱了一遍。這也是音樂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呢！”
　　呵呵，服！真服！
　　韓說這番話，語氣自然，言之鑿鑿。嚴“嘿嘿”一笑，說：“哦，原來是這么一回事啊！那唱吧，別那么大聲，影響其他班級?！彼f完，轉(zhuǎn)身走出教室，邊走邊又道：“嗨，你還別說，剛剛你們唱的還真好聽！”
　　韓看著嚴大發(fā)走出教室，轉(zhuǎn)身對我問道：“你咋會吹口琴的？我怎么一直都不知道?。　?br /> 　　我笑笑，剛要回答，顏搶著說：“方振眉3年級就會吹了，那次我們班開元旦聯(lián)歡會，他吹得可棒了！這次我爸他們院里開慶祝國慶的聯(lián)歡會，我就特意把他跟我爸提了，明天晚上他跟他媽要去伴奏的?！?br /> 　　顏興高采烈，像機關槍一樣說著這些，渾然沒有發(fā)覺，韓的臉色此時已經(jīng)變得越來越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