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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前位置:首頁>長篇頻道>軍事歷史>山河碎>AAA第十六章

AAA第十六章

作品名稱:山河碎      作者:瘦馬宇龍      發(fā)布時(shí)間:2014-07-20 05:04:53      字?jǐn)?shù):7273

  孫抓處蹲在窯門背后,用膝蓋頂著門扇。他的姿勢怪異,嘴巴大張著,鼻子已抵在門板上。木頭的腐朽味,灰塵味以及整個冬天從炕眼里源源不斷地散發(fā)出來的柴煙味不斷地刺激著孫抓處的呼吸通道。他的鼻根發(fā)酸,眼淚使門縫模糊一片。
  這時(shí)候,一個民團(tuán)團(tuán)丁伸手推門。
  孫抓處的呼吸被推得洶涌起伏,他把頭往褲襠里一塞。門呼地一下子開了。民團(tuán)團(tuán)丁連人帶身子跌將進(jìn)來,從孫抓處的身上翻了過去。孫抓處嘣地一下跳起來,奪門而出,爬上矮墻,翻將出去。
  孫抓處在黑夜里疾走。山后頭路熟,孫抓處在村子周圍的溝道上轉(zhuǎn)了好幾圈子,他只知道往前走,卻總在老路上走。孫抓處想起一個測字先生對他說這一輩子他活該要當(dāng)一回兵的。孫抓處就不信,心里說真是說啥話哩,當(dāng)不當(dāng)兵還不由我了。這回還真的邪門了,抓壯丁果然就抓到了他頭上。
  黃土溝的春夜寂靜,寂靜地連一兩聲狗吠都罩上一層霧似的圓潤、悅耳、柔和。天上幾顆星或稀或疏的像是掛在樹枝剛抽出的嫩葉上。孫抓處被這十里一律的夜景弄得疑惑重重,直到擋在一截墻上才醒過神。
  孫抓處認(rèn)的這是蘭花家的院子。
  蘭花是孫抓處很愛看的女子,孫抓處最愛看的是她的走路。十六歲的蘭花走路時(shí)臀部在他的眼角上晃來晃去,像是秦腔里的戲子。孫抓處就是那次在戲棚前看戲的時(shí)候,瞅上棺材山下的女子蘭花的。那天唱的是《寒窯》,王寶釧正咿咿呀呀地唱。孫抓處從人群中擠過去的時(shí)候,乘亂在蘭花的胸脯上捏了一把,蘭花一眼就把他給認(rèn)下了。那一天蘭花正在地里鋤草,孫抓處就湊過去說,王寶釧都不如你長得俊哩。蘭花見是孫抓處,就羞紅了臉,嗔笑道:“離遠(yuǎn)些,太陽落了,我得回去了!”蘭花走過小樹林,孫抓處從一棵杏子樹后跳出來說,王寶釧前面引路。蘭花說少惹我。蘭花左右看了看,并不急著走。孫抓處伸手從樹上摘下些指拇蛋大小的杏子,塞給蘭花吃。杏樹底下在春天還是很香的,一些野花野草在腳底下軟軟地。孫抓處覺得像在夢中一樣心里想什么就有什么。蘭花最后卻死死拽住被孫抓處扯開的褲腰帶,嚷道:“你若有心,自個兒上門來求親,像這般沒規(guī)沒矩的,叫我今后還咋活人?”孫抓處沒有勇氣了。孫抓處沒有錢。錢就是勇氣。
  蘭花躺在炕上睡不著覺,村子里雞飛狗叫聲聽不見了,抓壯丁的都走了么?有三更了吧?蘭花側(cè)身就看見了透過破窗框的幾點(diǎn)星星,蘭花覺得有點(diǎn)冷,就往被窩里縮了縮。
  孫抓處跳進(jìn)了蘭花家的院子。他想清楚了,這些天不歇?dú)獾刈讯?,躲過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干脆遠(yuǎn)遠(yuǎn)地逃了算了。和蘭花喘一聲去,喘一聲就走。孫抓處敲了三下蘭花的窗子,低聲叫著蘭花蘭花。窗子上一個黑影子,問:“做啥哩?”孫抓處說我想走了,你讓我進(jìn)來再看一眼你。蘭花沒有開窗子,她說你走吧,你啥時(shí)候準(zhǔn)備好了就來娶我,我等你哩。孫抓處說你就是王寶釧,我就是薛平貴,你等著我。孫抓處聽到蘭花哽咽了一聲。
  “若要我把你不記了,除非口合眼閉了。
  漂白衫子放光呢,把你世在我莊呢。
  早不見呢晚見呢,摟在懷里才算呢……”
  孫抓處走在空曠的野路上伸長脖子吼了幾聲,吼幾聲是給自己壯膽哩。人是離不得人的,一離人心里就慌。那會兒他哥孫拉處很少回家,給林中秋家拉長工把家都撇了。孫抓處和新姐碎花一個地里進(jìn)一個地頭出,一個呦牛一個扶犁,一個扎成捆,另一個扶上肩。孫抓處一直覺得心里溫暖,新姐的眼神和無意間碰在他光膀子上的手都給他一種溫暖的感覺,即便在收麥的炎夏,孫抓處也沒有火燙的感覺,他只覺得溫暖。
  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孫抓處是個人呢,竟然也會干出那種不倫之事。那一刻,他的手腳像是不聽使喚了,他突然撲上去將新姐像撲倒一只兔子一樣給撲倒在地里了。新姐碎花柔軟得像一團(tuán)棉花。孫抓處感到他完全被陷了進(jìn)去。
  后來,他力圖在蘭花的身上尋找同樣的感受,而蘭花的不即不離一次又一次讓他落空,也讓他的念想一日強(qiáng)似一日。新姐到底是新姐哩。那是哥的女人,蘭花才是他的女人哩。孫抓處想到這里就扯著脖子吼了幾聲秦腔花臉,覺得很過癮,很美勁。
  孫抓處順著山路攀上去。一圈一圈地山路像是山腰里纏著的帶子,把太陽從東邊走到西邊了,這帶子還是沒完沒了地纏著。孫抓處看到草叢里幾只鳥撲棱棱地竄出來,飛遠(yuǎn)了,就口吐唾沫說,他奶奶的,人要是長上翅膀多好,就不這么受整治了,想飛就飛了。孫抓處有些慌,太陽落了可就壞了。孫抓處放開腿瘋跑起來,像是被狼攆了。他下了一道溝,走了一截子平路,又爬上了一段子坡,老遠(yuǎn)孫抓處看見有地方在冒煙,孫抓處一下了感到肚子餓得亂響起來。
  看到了冒煙的地方,如同看到了生機(jī)和希望,他雖然感到頭重腳輕,還是滿懷信心地跑起來,目光盯著那冒煙的地方,一路攆過去。煙直直地,像是從幾乎要跌落下來的太陽上流下來的水。他終于看清楚了,這水一直流進(jìn)一個地坑莊子。
  孫抓處膝蓋一軟,就一屁股坐在地上長長地出了口氣,媽的,還命里當(dāng)兵呢。老子福大命大不該挨槍子,剛才的狼狽像不曾有過,孫抓處的眉宇間頓時(shí)閃亮出一些得意的神氣。
  這是一家腳騾店。孫抓處順窯道走下去,先進(jìn)入眼簾的是牲口圈,牲口槽里拴著幾匹馬,幾只驢子,都在埋頭吃草。牲口圈里的糞土混著干草的味道和響亮的咀嚼聲讓孫抓處歡喜起來,從小和牲口們在一起廝混,看見牲口的那種親切感不亞于看到自己的親人。看見這些馬,這些驢子,他探下頭去,幾乎要和牲口們共進(jìn)晚餐。
  孫抓處拍了拍一只驢駒的頭說,我都餓瘋了,你倒一個人吃?不怕脹死么?他一邊說一邊把手伸過去,撫摸這只毛皮黑亮的驢駒。驢駒從槽里抬起頭來,看著孫抓處,用它的長長的嘴巴蹭了蹭孫抓處的手掌,算是對他的友好表示親切回應(yīng)。孫抓處分明看到它對自己笑了笑。
  突然,有一只手不知道從哪里伸出來,重重地搭在了孫拉處的肩上。孫抓處的笑還沒有完全綻開,就倏地一下收了回去。這只手讓孫抓處有一種陰森恐怖的感覺。他想起老頭子給他講的走夜路的經(jīng)驗(yàn),說你若在無邊的黑夜里走著,忽然一只手?jǐn)R在了你的肩膀上,你千萬不要回頭,你一回頭就被一只一尺長的紅舌頭吸了去,你就完了。你只管走,不緊不慢地走,它看不到你的臉,你也看不到它的惡相。這它就沒治了。你可以一直走回家,手在身后掩了門,用干柴把炕燒得熱熱地,它就跑了。老爹說:它就是鬼。
  孫抓處差點(diǎn)要昏過氣去。他真的沒有回頭,對著牲口圈朝里走,一直走到墻跟前,那只手還擱在他的肩膀上。孫抓處的身上出了一身虛汗,他心想今個這是完了,才出虎穴又入狼窩。
  “你走哪噠去?”有聲音傳來,孫抓處感到一只魔爪向他伸過來。孫抓處一下子癱軟在地上,尿?yàn)⒘艘谎澮d。這一癱軟他就真的見了鬼,一張像是從炭窯里爬出來的臉,黑一塊黃一塊。
  孫抓處渾身顫抖,等待著死神的降臨。過了好一會兒,對方提著他的領(lǐng)豁把他提了起來,“你做啥哩?”是人在說話,聲音像銅鐘嗡嗡地響。如此近的距離,孫抓處終于看清楚了。這不是個鬼,這是個骯骯臟臟的人。
  孫抓處像一只雞被這人很隨便地就提出了牲口圈。他展了展脖子,想是他把自己當(dāng)賊了,就很有些不滿地說:“我是和驢駒子耍哩?!边@人說你分明就是個賊。孫抓處說我還當(dāng)你是鬼哩,我能偷走你這些牲口?出不了這窯道怕是就讓你給收拾了。這人盯著他看了半天,再沒說話。他從槽沿上拿起一個酒氣四溢的壇子,說:“你是哪嗒人?”孫抓處說雙廟后山里的,逃壯丁出來尋個活路。也許看出了他的狼狽,這人話里不無同情,“春生腳騾店里凈世下些苦人?!?br />   “我是逃出來的,我沒地方去。這天都黑了,你看看這荒山野嶺的?!睂O抓處試試探探地說。
  “今晚你悄悄歇我炕上,沒人知道。”
  孫抓處說你人不咋樣,心腸還不錯!那人說他也是討飯才到了這門上的,人們都叫他狼尾巴大劉。
  孫抓處跟著大劉經(jīng)過了幾個窯,看見有幾個人正圍著炕上的方桌劃拳喝酒。桌上亮著一盞油燈,燈焰把幾個人的形狀很古怪地留在了墻上。
  大劉先把他領(lǐng)到鍋灶上,讓他填飽肚子。孫抓處一手持大蔥,一手抓饅頭一連咥了六、七個才感覺肚子里有點(diǎn)勁兒了。他又去水缸里舀了一瓢涼水灌將下去,這才從灶間出來。那幾個人還在窯里吆五喝六地猜拳,有兩個人猜到激烈處,還站起來張牙舞爪地,手指像是要戳在對方的臉蛋上。大劉把孫抓處領(lǐng)進(jìn)一間大窯里,就說你先坐著,我去給上酒。
  不大功夫,大劉回來了。借著燈光,孫抓處看著他也不怎么丑陋和可怕了。大劉坐在他身邊,和他拉起話來。
  “人人都嫌我臟。我知道,你也是。”大劉的話里有幾許凄涼。
  孫抓處不知道怎么說話,說他臟,他的確臟啊。但是他知道不能傷害大劉,大劉畢竟在他饑餓難耐的時(shí)候給了饅頭吃。有句話叫吃了人家的嘴軟,還真是,他說不。
  這時(shí)候,孫抓處在跳躍的馬燈下看見一個黑忽忽的大腦袋,頭發(fā)東一沓,西一撮。這腦袋的影子映在墻上像是個四四方方的東西。
  孫抓處聽到這東西發(fā)出了聲音,那是大劉在笑,從鼻腔里發(fā)出來的笑,似乎還帶出了其它什么東西,涼絲絲地飄蕩在孫抓處的臉上。孫抓處的臉癢癢地,他忍住沒有動。
  “狼尾巴還有不臟的?娃你會說光面話?!睂O抓處有些被揭了短的感覺,臉上就有些掛不住。
  大劉說你有老爹么。孫抓處點(diǎn)頭說有。大劉說我家里有老爹哩。從前我怕干活,一進(jìn)地頭上就頭痛。我覺得種地不如耍錢好。我天天在人堆里耍錢,開始的時(shí)候,贏贏贏,老是贏,我想似我這般耍下去不發(fā)家才怪哩。老爹攔擋我,說耍錢的人手里留不住錢,贏來了也遲早是別人的。我哪里能聽進(jìn)去,沒想到真按老爹的話來了,后來,輸輸輸,我一連輸了個精光,干球打得胯骨響,那慘吆,我不服,又去耍,照樣輸,沒有本錢了我就偷了老爹的銅煙鍋,被老爹追出來。我和老爹動了手,我沒想到老爹的腿那么脆,老爹的一條腿竟然就被我給折斷了,像扳掉一個玉米棒,“咔”地一聲就斷了。我輸了老爹的銅煙鍋就出門討飯去了。我把臉染得很黑,我怕老爹認(rèn)出我。一路上狗攆著我,撕扯我的褲子。娃娃們用石頭打腫了我的臉,我成了眾人痛斥的不孝逆子,于是人們都叫我狼尾巴大劉。
  “不是春生腳騾店我怕是早就凍死了。腳騾店每天都會來許多客人,我害怕有一天會碰上我們莊的人,碰上我老爹。人上了年歲就知道老爹的不易了,我沒臉見老爹,所以你看不到我的臉,誰也看不到……唉,我可憐的老爹,他不知怎么樣了?孫抓處突然看到大劉映在墻上的投影一下子顫動起來,像是發(fā)瘧疾。
  孫抓處心里一下子不是滋味了。他一時(shí)間不知道說什么。這時(shí)大劉問他,娃你是打算去哪嗒。
  孫抓處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大劉忽然嘆了一口氣,說回去吧,娃,老爹在家里盼你哩。能躲過就躲,躲不過就認(rèn)命,天底下那里不一樣?就這抓壯丁,這風(fēng)嶺原也一樣,照樣抓得兇,你就是跑到陜西也一樣,看樣子是要打仗了。
  孫抓處一想也是,走球,老爹在家中不知咋擔(dān)驚受怕哩。還有蘭花,那聲哽咽像塊石頭,把他的心都砸碎了。這一晚上孫抓處一直睡不著覺。大劉的呼嚕來得賊響,孫抓處的眼前不斷閃現(xiàn)大劉腋下夾著一根棍子要飯的情景。
  第二天一起來,大劉說腳騾店有人要下瑞川縣城,他可搭腳回去。孫抓處沒有多想就答應(yīng)了。
  大劉出去好久不見回來。孫抓處懷疑這事怕要黃了。好不容易等得大劉進(jìn)來了,果然大劉說,早上風(fēng)嶺原廟會上有戲呢。腳騾店的掌柜子馬春生要請大家看戲,你也跟我們走吧,來一趟鬼愁關(guān),不容易。孫抓處問還下不下瑞川縣城。大劉說下,下瑞川縣城快得很呢,套上一匹馬,一會會兒的事。
  于是孫抓處就和腳騾店的三男兩女結(jié)伴去風(fēng)嶺原的街道。其中有個中年女人,揪住大劉對孫抓處的底細(xì)盤問了好久,弄得孫抓處渾身不舒服,這分明是把他當(dāng)賊呢。就算他不是賊也被盤問成了賊。
  廟會離腳騾店所在的鬼愁關(guān)還有二、三十里路程,幾個人把馬車趕得飛快。這條長而單調(diào)的路在他們面前展開:空曠、干燥、黃漫漫地,它把那一大片剛顯出點(diǎn)春機(jī)的地面分做兩半,好象滿頭黑發(fā)中間的一道縫兒,越遠(yuǎn)越細(xì),一直延伸到最遠(yuǎn)的天邊。孫抓處坐在大劉的側(cè)方,對著他的是一位跛腳的女人。
  起初,孫抓處并沒有意識到,只在她上車時(shí)孫抓處才看出了她的瘸腿。但這個女人并沒有因此而顯得形容萎瑣。她的頭上蒙著一條圍巾,在額下挽了一個結(jié)。她的雙眼下垂,一種郁郁的端莊神氣彌漫著她的整個姿態(tài)。孫抓處不時(shí)偷看她,覺得這個女人相比腳騾店掌柜馬春生還有幾分敬而遠(yuǎn)之的畏懼。
  風(fēng)嶺原的街,就像是黃土里突然冒出的一堆白石頭,灰色地,寂寥地臥在兩塊田野之間。幾間歪歪斜斜的土房子,隨便地堆在路兩邊。集會簡單得很,沒有多少東西可賣,也沒有多少東西可買。孫抓處坐著馬車極快地就從這街上穿過。他們來到一個搭著戲棚子的大碾場上。人已經(jīng)很多了,他們或蹲在地上,或帶著板凳,聒聒噪噪地嚷個不休。孫抓處他們下了車,胡亂地尋了些胡基、石頭找個地方坐下來,戲臺上鑼鼓正緊,走過場,唱的是《盜仙草》。白蛇和青蛇,一個比一個攢勁。孫抓處想王寶釧比起白蛇娘娘來真是差遠(yuǎn)了,就是蘭花也差一些。孫抓處覺得喘不過氣。白蛇娘娘的戲妝、身姿、腔韻使抓處心里癢癢得,有些顫栗,有些苦味。白蛇一個定式,回身亮相,眉目流輝,孫抓處感到那美目對準(zhǔn)的恰是他自己,讓他受不了。孫抓處完全陷進(jìn)一片空白中去,周圍的一切聲音乃至鑼鼓喧響孫抓處都聽不見了。一個白影子在他的眼前像一滴水慢慢地洇開。他看到了蘭花。蘭花的身子光溜溜地、白晃晃地。
  突然,孫抓處的胳膊被人給拽痛了,他怔怔地明白過來,大劉正扯著他的胳膊把他拉了起來,大劉說:“趕緊走,馬大元的兵來了!他們在搶人哩!”孫抓處果然看到幾個兵正在戲棚子內(nèi),把白蛇和青蛇用繩子捆了,明晃晃的刺刀在她們的臉上閃著,前面的人群已騷亂起來,亂草一樣地浮動,慢慢地向外散開,不大一會兒碾場里就空蕩蕩地剩下了他們六個人。孫抓處納悶不已:“真是日怪了,那么多人一下子都鉆到哪兒去了?”
  眼看著戲再演不下去了,孫抓處就跟著大伙兒慢慢地往回走。一路上馬車走得極慢,沒有一個人說話。孫抓處覺得藍(lán)天完全壓了下來,他有一種支撐不住的絕望。虛汗從他全身的毛孔里蜂擁而出。
  回到腳騾店,他們連馬都沒來得及拴,就看到窯道里一下子涌進(jìn)來七八個漢子。為首的一個衣衫不整,口干唇燥,說起話來結(jié)結(jié)巴巴。孫抓處聽出是戲班子的掌柜,來求春生出面,給馬大元求個情,下個話,好將他們的人放了。春生將他們讓進(jìn)大窯,說了好大功夫的話,后來不知怎么的那戲班子掌柜竟扯開喉嚨嗷嗷地嚎,把腳騾店里所有牲口都惹得叫起來。
  這時(shí)候,那個女人站了出來,也不知她對馬春生說了幾句什么,馬春生就站起來在窯地上走了走,然后就攉開眾人,從窯里出來,吩咐大劉準(zhǔn)備好八壇老酒,半袋子響元,再撿幾個剛打的野物來。幾個戲子們猛得頓悟,都紛紛在自個兒的身上摸索起來,一會兒他們把摸索出的銀票、響元等一并交給掌柜。掌柜雙手捧了一捧,遞給馬春生。馬春生斜眼看了一下就從鼻子里發(fā)出一聲輕微的“哼”來,接著他一反腕,將這些錢全向戲子們揚(yáng)過去,“就這點(diǎn),怕是連人的一個胳膊都贖不回來?”戲班子的掌柜臉色發(fā)紫,像個脹茄子。馬春生轉(zhuǎn)身進(jìn)窯,換了一件長衫,戴了頂禮帽,仰脖子灌將下去一碗酒,然后喊了一聲:“安堂!跟我走!”就用騾子馱了東西,從窯道里上去。戲班子的人將他們倆送到路面上,望著他倆的背影漸漸地消失,戲班子掌柜才用衣袖擦了一下腮邊的淚水。
  馬春生走后不久,孫抓處就坐上了下瑞川縣城的皮轱轆大車。和他坐在一起的是那個跛腿的女人。
  孫抓處沒有想到皮轱轆車滑下最后一個坡,在一個破敗的城墻下停下來的時(shí)候,他會看到他哥孫拉處。
  瑞川縣城最東到這城墻為止。這城墻棄用年代雖不久遠(yuǎn),但許多地方已經(jīng)倒塌了,有幾處已裂開了一指寬的縫子,甚至有些粗糙的線壁已然翹了來,給人一種馬上要倒塌下來的危險(xiǎn)。因它的頹敗的氣息而少有人來,孫抓處不明白他哥孫拉處怎么會在這里,而且更讓他驚異不已的是孫拉處的手里正拿著一大把紅的、綠的風(fēng)車車,還吸引了好幾個娃娃呢。這與他林家大管家的身份顯得極為不協(xié)調(diào)。
  孫抓處正在納悶的時(shí)候,那個跛腿女人已下了車向?qū)O拉處走去。
  孫拉處正伸展著脖子向這邊看。孫抓處看到孫拉處的目光散射在跛腿女人的身上時(shí)正有一縷從她的肩頭漏過來捕捉到了一張傻乎乎的臉。孫抓處從車上站了起來,很響亮地喊了一聲哥。孫拉處一下子顯得十分慌亂。他將手里的風(fēng)車車一骨腦兒全塞在那個跛腿女人的手中,三兩步就向?qū)O抓處走過來,“狗日的你跑哪兒去了?”
  這時(shí)孫抓處已跳下了車子,他幾乎帶了哭腔,“哥哩!我遇著壞人了!”孫拉處從懷里摸出幾個錢給了孫抓處,安頓道:“你先去黃老板當(dāng)鋪里等著,我有點(diǎn)事,畢了,來叫你。餓了街上有麻糖哩?!?br />   孫抓處接了錢卻并不急走。他的一只腳抬起來,擱在另一只腳上,眼睛里有些哀求,有些乞憐。孫拉處卻不管,只顧斥道:“咋還不走?”孫抓處磨蹭地說:“車坐的時(shí)間長了,腳麻得不行!”拉處道:腳麻算個屌,過會兒就好了,還不快去?我沒時(shí)間領(lǐng)你。孫抓處這才拖拉著一只腿歪歪扭扭地走了。孫拉處看看孫抓處翻過城墻的豁口,他的臉上不由掠過一種滄桑的疲憊來。
  你是孫拉處同志?那個女人在他的身后問他。
  孫拉處的血一下子熱了,他全身的血管里有了一種洶涌的欲望。“同志”這兩個扎耳的字眼一下子把他歸入了一個特殊的群體。他說不清楚是激動,是興奮?還是恐懼和慌張?不管他承認(rèn)與否,別人這樣的一句特定稱呼就完全把他逼向了他所渾然不知的一群人中。
  孫拉處同志,我叫舒遠(yuǎn)秋,是專門來送信的,請你馬上轉(zhuǎn)告柏先生,情勢有了大的變化。
  孫拉處聽到她的話在自己的耳邊轟轟地響,他的目光不止一次地移向城墻的豁口,盡管對方的聲音并不大,而且她說話的同時(shí)手中不停地?cái)[弄著那些風(fēng)車車,很像個討價(jià)還價(jià)者,這個優(yōu)雅的姿勢讓孫拉處慢慢進(jìn)入了角色,他記住了這個女人所說的話:蔣撕毀了停戰(zhàn)協(xié)議,向黨發(fā)起進(jìn)攻,黨從中原突圍,轉(zhuǎn)戰(zhàn)陜甘,派了一個旅,經(jīng)固頭峽,隴縣以北進(jìn)瑞川縣城來,為了迎接黨的軍隊(duì)的到來,上級要成立武裝大隊(duì),他們還要成立游擊小組,和朝廷真刀真槍地干。所以他們收藏的那些槍支都派上了用場,黨要求把這些槍支分散到每個人手里,三五個人組成一個游擊隊(duì),建立和壯大武裝力量。
  真的要打仗?孫拉處在心里想。莊里人的心都亂得很,抓壯丁的民團(tuán)搞得雞飛狗跳,一些精壯的勞力抓的抓了,逃的逃了,連地都荒了,人們都膽戰(zhàn)心驚得過光景,過了今天都想明天這腦袋還長在頭上么?孫抓處也逃壯丁去了,孫拉處老爹睡在炕上,哀聲嘆氣。在老爹的心里,孫抓處比誰都重要。
  孫拉處也想,老鼠狂了有貓里。黨真的就行動開了。孫拉處往回走的時(shí)候,腦子里亂七八糟地思想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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