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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十二)

作品名稱:地北      作者:仲彥      發(fā)布時間:2014-09-25 09:17:05      字數(shù):4676

  (十一)
  夜色來臨的時候,街道上就變得空落,夜色太肥胖了,它擠走了街上的行人??諌簷C的聲音在夜空中盲目地穿行,夜風(fēng)吹歪了它們,它們到達街道的時候,已經(jīng)變得有些衰弱了。
  歌舞廳的聲音跋扈而囂張,空壓機的聲音從遠處而來,它們不敢張揚,只有在歌舞廳的歌聲間歇或停下的時候,它們才微微探出頭來。
  歌廳里工人們撕破喉嚨的聲音,被夜色默許了。歌聲在夜色里翻飛,飛到剛來到村莊的人們身邊,飛到醉酒的工人的耳朵里。
  醉酒的工人相互攙扶著,垂喪著腦袋。他們嘴里吹著殘留的唾沫,他們在無人的路上踩著凌亂的腳步,胡亂的言語失去了邏輯。因為控制不住氣流,他們的聲音時而低沉?xí)r而高昂,喪失了節(jié)奏。
  商店,雜貨店,糧油店,理發(fā)店的門關(guān)上了,它們拒絕了夜色,一扇一扇的門把夜晚和蚊蟲關(guān)在了外面。
  夜晚,只有風(fēng)和塵埃。
  夜幕是一只大手,是一只貪婪的大手,它非常膽小,也很自卑,它時刻要緊握拳頭,它害怕燈火的反抗,它要把一切都控制在手中,它不允許燈光有自己的閃耀思想。
  路燈很勇敢,它們撕破黑夜虛偽的面罩。
  黑夜很疲倦,但它不敢睡眠,它擔心人們會看到世界的真相,它擔心人們的正義之光刺傷它衰弱的心臟。它也沒有時間睡眠,因為它要徹夜編造欺騙世人的謊言。
  面包車在斜坡上張望,面包車的輪胎磨平了,失去了牙齒,光溜溜的像禿頂?shù)念^顱,它們吃力地抓緊地面,它們在坡道上停留。
  剛到達的面包車熄滅燈火,吐出人和行囊。人和行李都被擠扁了,下車的人無法立即正常地行走,他們擺動腦袋,舒展四肢,好讓身體恢復(fù)到正常的形態(tài)。
  人和行李離開之后,面包車的輪胎松了口氣,重新變得神氣飽滿。
  夜晚趕到村莊的人們,夜色掩護他們蹣跚的腳步,行囊壓彎了他們的脊背。那些暈車的人沒等到取下行李,就蹲在路邊,嘔吐他們無法承擔的穢物。
  桌球臺被條紋篷布蓋住了,篷布不是為了遮蓋雨水,是為了防止貓和老鼠,因為貓和老鼠在夜晚變得煩躁,它們的爪子會把大理石上的臺布撕破。
  照相館門前的相框不見了,因為路燈的光線對理發(fā)師的樣貌沒有把握。
  理發(fā)師不在相框里,理發(fā)師坐在我的對面。我們點了水煮魚片。青色的花椒、褐色的辣椒皮懸浮在濃稠的湯里,豆芽長長的腿伸出了水面。
  啤酒在玻璃杯里并不安靜,杯底看起來平緩而沉著,杯口卻鼓起大堆不安的泡沫,泡沫眨著眼睛,在不信任的目光中,變得越來越消沉。
  理發(fā)師的手指將玻璃杯輕輕纏繞,她的手指修長,可以輕易地將杯子包圍。她的指甲長度剛好,經(jīng)過洗發(fā)水泡沫的反復(fù)打磨,它們潔凈的出奇。
  謝謝你寫的信,她說。
  筷子在我手里收緊然后放松,我將一塊魚片送進嘴里,墻上的壁虎也突然出擊,它逮到一只飛蛾,世界看起來一片完美。當一種生物選擇生存時,就必然對其他生物造成一種致命的傷害,造物主的設(shè)計充滿殘忍的缺陷。
  你的地址我早已爛熟于心,以至于我能準確地在地圖上找到它,當然也能準確地把它寫在信封上,我說,我當初就是依照叔叔匯款單上的地址,按圖索驥找到這個村莊的,后來才知道,這個地址也正是你的所在。
  你有個不錯的叔叔,她說,現(xiàn)在倒是很少人寫信了,盡管幫別人收發(fā)信函,我也不常有自己的信件,所以收信的感覺還不錯。
  只要傳達真情實意,什么方式都好,我說,但愿信的內(nèi)容沒有打折你收信的愉快心情。
  你的字寫的很好看,字寫得很大、很醒目。至于是否傳達了真情實感,這個嘛,還難以判斷。
  質(zhì)疑是一種好的習(xí)慣,是了解真相的開始,我笑著說道。
  但你把我名字都寫錯了,何談?wù)嫘恼\意,理發(fā)師說,我姓章,是立早章,不是弓長張。
  理發(fā)師中指上的金屬指環(huán)在玻璃杯上發(fā)出輕微的響聲。杯子感染了理發(fā)師手指的溫度,泡沫在杯壁慢慢消融,晶瑩的水花下沉、下沉。
  我僅聽說過理發(fā)師的名字,我并不知道具體是哪幾個字,有時漢語的復(fù)雜變數(shù)真是令人難堪。
  唉,寫信多少有些麻煩,還是登門造訪比較順暢,你看你門口的階梯都被磨勩了。
  理發(fā)師右手托著腦袋,面部帶著淺淺的微笑。飯館老板娘在理發(fā)師的后面,她手指在靈活地閃動,她剝?nèi)ゴ笏獾耐庖?,一顆顆蒜瓣在她面前赤裸著潔凈的身體。
  老板娘面前的盆里已經(jīng)放了很多的蒜瓣,但她還在繼續(xù)剝,她停不下來,她一邊計算大蒜的顆粒,一邊計算分娩的日子,因為她已經(jīng)懷孕了,連衣裙下十分鼓脹。
  理發(fā)師的馬尾辮子歪斜在腦袋后面。她的頭繩有些下滑,勉強把濃密的頭發(fā)收攏,頭發(fā)有些松散,頭繩上有三顆珠子,像三顆成熟的葡萄,一顆綠色,一顆粉色,一顆玫瑰紅。
  你一個人坐那么遠的車,也挺煩悶的,理發(fā)師說。
  玫瑰和我一起旅行,我說,路途太遠,玫瑰在旅行箱里都快窒息了。
  還好我拯救了它,她說,它們生長的很好。為何把花藏在箱子里?她問。
  我擔心它們會破碎,面包車里太擠了。
  很有心思,也很有意思,她說。
  它們放在哪里?
  我打算把它們擺放在理發(fā)店的鏡子前,理發(fā)師說,這樣客人進來也會有好的心情。
  那人們在理發(fā)時,就可以在鏡子中看到你的花容月貌了,我說。
  
  (十二)
  明梓下班之后,都要打扮的很漂亮,漂亮的發(fā)型,整齊的服飾,端莊的儀態(tài)。只有在上班的時候,明梓穿上工衣,套上雨靴,戴上安全頭盔,就和工人們沒有什么差別,變得一模一樣了。
  明梓用搪瓷茶杯熨燙衣服,因為他沒有熨斗。他往茶杯里倒些開水,將杯底擦拭干凈后放在衣服上滑行,衣服上倔強的褶皺在高溫下開始變得順從、屈服。
  明梓的T恤衫、休閑褲在茶杯底下變得平整和順滑。有時,茶杯的滑行并不平穩(wěn),會在衣服的皺褶上遇到頓挫,杯子里的開水就會搖晃,開水會濺落到明梓的手上,但他忍住了疼痛。
  每一次手臂的抬起和垂放,手表就會在明梓的手腕上來回地滑動,玻璃表盤和金屬表帶不時折射出光束。明梓用牙刷清洗手表帶子里的塵垢。
  手表上的指針有的笨重而緩慢,有的輕盈而迅捷,它們差別是那么那么的巨大,以至于它們的性情和思想可能有著天壤之別,但它們?nèi)阅芟嗷ブС?,彼此寬宥?br />   手表上的三個指針雷厲風(fēng)行,各司其職,明梓的生活圍繞它們一絲不茍、井井有條地旋轉(zhuǎn)。
  明梓的頭發(fā)烏黑油亮,不管蚊蟲飛的有多累多疲憊,它們也休想在明梓的頭發(fā)上站穩(wěn)停歇。發(fā)油噴灑在梳子的齒牙上,梳子反復(fù)地奔跑,每根頭發(fā)之間形成均勻的距離,每絲頭發(fā)都變得光亮。
  明梓的皮鞋同樣光亮,明梓把皮鞋擦的干干凈凈,如果不這樣他就無法行正常行走。他用碎布擦去鞋面上的塵土,然后涂上鞋油,用刷子來回地刷鞋邦、鞋面,只有鞋底是唯一的缺憾。最后再用女人的絲襪在鞋子上來回地磨擦,將鞋面拋光,直到皮革上的光線刺痛他的雙眼。
  你在部隊的時候,在哪里搞到那個東西?我問。
  什么?
  擦皮鞋的,女人的絲襪。
  反正不是偷的,他說,大家都有。
  部隊里的男人都有一雙漂亮的皮鞋,所以他們都需要一只女人的絲襪。
  是部隊里的男人都喜歡絲襪,他說,所以他們必須有一雙漂亮的皮鞋。
  明梓的手寬大而結(jié)實,沉重的鋼槍使它們變得堅強有力,所以鋼大炮槍的存在也不是完全沒有意義。明梓握過鋼槍的手現(xiàn)在要用來掌控手推車的把手,控制手推車的方向,或者攥住空壓鉆倔強的手柄。
  明梓的雙手也非常靈活,被子清洗得干干凈凈,他每天起床都要把被子折疊成方塊,整整齊齊地放在床上,好像準備出售一樣,如果不這樣,就不能正常地洗漱、出門。
  明梓的粗大的手拿著小小的夾子,夾子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間,他用夾文件的夾子拔胡須。他咬住下嘴唇,好讓下巴的皮膚繃緊,讓胡須顯露出來。他擔心濃密的胡須吞噬了他的青春。他的胡須已經(jīng)很稀疏了,胡須連根拔出,下巴上留下許多的暗痕。
  胡須加速了我的衰老,他說。
  明梓在樹下乘涼的時候拔胡子,明梓在洗完頭發(fā)的時候拔胡子,明梓在煤爐旁取暖的時候拔胡子,明梓在閑來無事的時候就拔自己的胡須。
  胡須是身體生長最旺盛、最明顯的部分,又是最無用處的部分,他說,真想不出人的胡須有什么用處。
  貓和狗的胡須多少有點用處,我說。
  陽光灑在明梓拔光胡須的下巴上,光禿禿的下巴上汗涔涔的。明梓的頭靠在椅背和車窗的夾角之間。疲倦潛伏在他的眼皮之上,睡眠躺在他昏沉沉的腦袋之上。
  我們正乘車去另一個村莊。
  車窗敞開著,車窗沒有窗簾,玻璃上的灰塵那么厚重,窗簾都是多余的。
  我們坐在靠近車門的位置。中巴車搖搖晃晃,把路面的坑洼告訴我們。車門已經(jīng)松動,難以完全閉合,吱呀吱呀地響著。
  汽車松松垮垮,在路上行駛,玻璃搖晃跳躍,發(fā)出聲響。發(fā)動機的震動,使松動的零件發(fā)出刺耳的聲音。明梓的睡眠躲在一片喧囂和躁動之中。
  汽車駛出了村莊,我們正經(jīng)過一個又一個新的村莊,我們要去另一個村莊。
  每個村莊都有許多高高的井架,井加上都有一面褪色的紅旗。紅旗在太陽下萎靡不振,它們不接受陽光的洗禮,它們只跟隨風(fēng)的善變。
  每個井架下面都有絞車在轉(zhuǎn)動,絞車要把礦石從幾百米的地底下提升到地面,絞車要使出全部的力氣,它們發(fā)出掙扎和疲憊的怒吼。
  每隔一段路程,都有一個礦石的選場。礦石在機器里翻滾,發(fā)出砰砰的巨大聲響。堅硬、大塊的鐵礦石被機器敲打,被暴力摧毀,變得支離破碎。
  煉鐵的高爐挺立高高的身軀,它們有一個熊熊燃燒的胸膛。在高溫的炙烤下,礦石在哭泣中熔化,熱淚演變成鐵的模樣。高爐直入云端,它們把煙塵拋灑在的云層里。煙塵污染了天空,卻嫁禍于云朵。
  車上的人沒有言語,大家相互不認識,不認識的人不從不交談。人們相互防備,彼此的不信任降低了生存的安全感,防備和敵視的心理加重了生活的不幸。
  人們小心地觀察著車里的動靜,人們看守著自己的口袋,不讓別人的手指觸碰到它們。
  汽車的搖晃擠出人們的疲倦,困倦潛伏在人們的眼皮之上。但人們不能放心地呼吸,不能安心地睡去。
  道路不平,汽車就失去了速度。汽車緩慢前進,車窗飛進來的是熱浪而不是涼風(fēng)。熱流烤出乘客的汗水。汗水滲出皮膚,在我的雙頰上奔跑,越來越猖獗。
  汗水在我的皮膚上浸淫,汗液激怒了我皮膚上的瘙癢,劇烈的瘙癢撕破了我的衣裳。
  瘙癢撕破了我理智,瘙癢放大了我腦子里的粗俗。我脫下汗?jié)竦腡恤,我光著上身,我給瘙癢讓出道路,好讓它逃跑。
  車上沒有售票員,我旁邊的售票員座位上坐著四十歲左右的男子,我看見他的眼神四處行走,他的心里充滿著打算。
  他的頭發(fā)很短,愚蠢使他的腦袋沒有營養(yǎng),長不出漂亮的頭發(fā)。他的中指上帶著戒指,金黃色的方形戒指。他手中的黑色皮包很漂亮。
  他本配不上那樣漂亮的黑色皮包。他臉上粉刺形成的凹坑,如同我們正經(jīng)歷的路況。我看見他的眼神生長在我的腰帶上,我看見他的眼珠在我裝著手機的棕色皮夾上爬滾。
  他是你的同伴嗎?他說話時眼神掃了一遍明梓鋪滿睡眠的臉。
  他面朝著我,很可能是在對我說。我看了他一眼,他眼里有種令我不舒服的東西。我把眼皮合上,因為我也很疲倦,因為我的皮膚瘙癢難耐。
  要是他禮貌一點,我也許會做出回應(yīng),可惜他太魯莽了。我沉默著,我看著司機前方的道路。我不想說話,也不需要說什么,因為他的皮包太漂亮了,他本身又是那么丑陋,他的皮包早已狠狠地羞辱了他。
  我看見邪惡的苔蘚布滿了他的腦子,我看到愚蠢的蟲子在他腦袋上爬行。他把同樣的問題重復(fù)了一遍,這顯得他更加愚蠢了。
  明梓還在睡眠,如果明梓醒來,他的拳頭一定會趕走他腦子里貪婪而愚蠢的蟲子。
  明梓的睡眠中沒有黑色皮包,沒有金黃戒指,沒有短發(fā)男子。明梓的夢中是新的村莊,那里有著高大空間的地下巷道,他可以在那里上班,他高大的身軀可以在那里自由地發(fā)揮體力。
  我們?nèi)サ降拇迩f是個煤礦區(qū),煤的粉末抹黑了地面,到處都是黑乎乎的。雜草披著被玷污的皮膚,在煤渣中痛苦地呻吟。鏟車在吞食煤炭的時候,被它自身的貪婪折磨著。
  煤礦的井架高大而雄壯,絞車的滾筒很大,絞車的身軀占據(jù)了整個屋子,它們在轉(zhuǎn)動的時候,我擔心屋子會被它們吞沒。
  絞車上鋼繩很粗實,一圈又一圈,盤繞在巨大的滾筒上,顯示出不屈不撓的力量。
  井架上的紅旗也相當?shù)臍馀?,高高的俯瞰深井,一副煞有介事的樣子,彷彿所有勞作的人真的都在它的保護之下。
  這個煤礦井下通道寬敞,明梓說,這里可能更加適合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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