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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鷹 第十五章

作品名稱:山鷹(小說)      作者:袁平銀      發(fā)布時間:2014-10-15 16:05:29      字數(shù):6990

  百日大旱終于過去了,一九六0年正月初八終于下了一場雪。不過那場雪下得十分吝嗇,只下了指頭厚那么一層就停住了。
  黃昏前,突然有幾個背著獵槍、空著兩手的獵人頭上頂著雪花從樹林里鉆了出來。他們的嘴里吐著濃濃的熱氣,直奔我家的火塘烤火。他們似乎都凍壞了,也餓壞了,一個個都如喪考妣一般垂頭喪氣。
  母親似乎認識那幾個獵人,那幾個獵人一到家里,母親就立即給火塘里又架了一些柴,把火燒得大大的讓他們烤。住在山里就有這個好處,柴不用掏錢買,想怎么燒就怎么燒。母親見那幾個獵人烤熱了才問:“咋?今天沒有打到啥東西?”
  一個長著絡腮胡子的獵人嘆了一口氣說:“打啥呀打?整個山都打空了!”
  去年漫長的天旱和史無前例的風災,不僅給人造成了巨大的災難,而且也給動物造成了巨大的災難。人們在土地上找不到吃的東西,就把火都發(fā)到了山里的動物身上。一群一群的農(nóng)民獵人,肩上扛著長長的火藥槍,腰間掛著黑不溜秋的火藥葫蘆涌進山里,涌進樹林,對山里的那些動物進行殘酷的殺害。大黑溝的空氣里整天都彌漫著濃濃的火藥味兒,整天都能聽到驚天動地的槍聲。那些找不到吃的東西的動物們,也顧不得什么危險不危險了,能跑的都跑到遠方去了,能下山的都下了山,能下樹的都下了樹。小鳥們都餓得沒有了高飛的力氣,烏鴉也餓得不在空中盤旋了,豺狼、豹子、麂子、野豬、野山羊都不怕人了,都明目張膽地走出樹林在有人居住的地方尋找起吃的東西來了。但它們萬萬沒想到,無數(shù)支黑黝黝的槍口早就對準了它們的頭顱,只要它們一露面,就絕無生還之理了。
  山里的動物很快就被殺空了,就連烏鴉、斑鳩、麻雀和老鼠都成了人們的口中之餐。就是這樣,那些獵人仍然不停地在大山里和樹林里搜索,哪怕獵到一只老鼠也會高興半天。但山里的動物畢竟是有限的,能殺到的都被殺了,殺不到的也都跑了,所以那幾個獵人轉悠了一天也沒有獵到任何動物。
  母親見他們一個個都有氣無力的,就大方地給他們一人舀了一碗包谷米干飯讓他們吃。那幾個獵人也不客氣,接過飯就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包谷米干飯是周鐵匠家來的客人吃剩下的,也是我家一群孩子的午飯。送走二姐和周鐵匠家的客人之后,大哥、楊懷安、楊懷讓、楊懷鳳、楊懷玉和楊懷金都想吃而沒有來得及吃,而母親卻給那幾個獵人吃了。我等了大半天,等的就是吃一頓包谷米干飯,沒想到卻是狗咬豬尿泡——空喜歡一場,我連一粒米都沒有吃,鍋里的飯卻已經(jīng)不多了。我流著口水狠狠地剜了母親一眼,就一屁股坐在灶門口生起氣來。
  這天是二姐出嫁的日子。我起得特別早,一大早就起來等著周家的人來接二姐走,我好有一頓飽飯吃。這天對于二姐來說,是一輩子的大事和喜事,而對于我來說,卻完全是為了享點兒口福。因為無論家里怎樣窮,在二姐出嫁的這一天仍然會做點兒好吃的。大哥弄回了一小塊肉,還弄了幾升包谷米。聽說肉是周家給的,米也是周家給的,我害怕起遲了沒有我的份兒了,所以就早早地起來等著。
  我起來的時候二姐也起來了。二姐起來以后就木木地坐在床邊上發(fā)愣。她可能已經(jīng)想到這是她最后一天在娘家了,也是她最后一天當姑娘了,只要她一跨出家門,就再也不是房家的人了,也再也不可能是姑娘了,她將去和周長壽睡在一起,履行一個妻子的指責和義務,無可選擇地去完成由姑娘到女人的轉化過程。也將去聽從周長壽的擺布,去給姓周的人喂豬做飯、漿洗補連、相夫教子、傳宗接代。所以看起來她并不怎么難受,實際上她的心里可能也在翻江倒海。她是不是還擔心今后的命運呢?那就不得而知了。
  母親在這一天沒有讓二姐再上灶做飯,第一次讓二姐沒有任何負擔地休息。她一大早起來就把自己吃的飯做好了,然后就準備起客人的飯來了。
  剛吃罷早飯,周家迎親的人就鬧鬧嚷嚷地走進了家門。周長壽給二姐這個新娘子送來了一身衣服、一雙襪子、兩只發(fā)卡和一根紅頭繩子,還給我家送來了幾升包谷和幾升小麥,就是用這些東西把二姐給換走了。
  二姐和周長壽的婚事是在我重新開口說話的那天晚上定下來的。大哥把付醫(yī)生送到山下剛剛回來,徐家溝的那個老婆婆就又把周鐵匠要二姐去給他當兒媳的事提了起來,她牽強附會地對大哥說這件事不但母親同意了,婆同意了,而且二姐也同意了,現(xiàn)在就等大哥的意見了,如果大哥也同意的話,那么這件事就算圓滿成功了。
  這件事似乎早就在了大哥的意料之中,聽完那個老婆婆的話,大哥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就說:“現(xiàn)在是新社會,婚姻自主,只要周長壽和房山葉兩個人同意就行了,我沒有啥可說的?!?br />   我知道大哥會那樣說,也會做那個順水人情。因為吃了人家的嘴軟,拿了人家的手短,這許多年來,周鐵匠對我們一家實在是太好了,誰都沒有辦法、也不好意思拒絕周鐵匠要二姐去給他當兒媳的要求,即使大哥有意見,他又怎么好意思提出異議呢?再說,二姐的確已經(jīng)同意了。二姐似乎對周長壽那個人很有好感,也似乎迫切地想離開大黑溝這個貧窮而又苦難的家庭而去過一種全新的每個姑娘都必須經(jīng)歷的那一種生活。因此,二姐和周長壽的婚事就是那么倉促而又順理成章地定下來了。
  周鐵匠顯得很高興,當即就對母親說:“古話說得好,不開親是兩家,開了親就是一家。既然你們都不嫌我家的長壽蠢,也不嫌我的家里窮,同意把懷友嫁給我家長壽,那你們就還得講講彩禮的問題。我是個直性子人。你們隨便講。只要我能辦得到的,我一定全都辦到?!?br />   母親看了一眼大哥,意思是叫大哥說。母親就是那么寬容和豁達,她想既然大哥是當家人了,她就要把一切事情都交給大哥做主。
  大哥也不客氣,當即就說:“講啥呢講?就憑你給我伢的那一副棺材,我們也不宜再講啥了。我們啥都不講,你選個日子把房山葉接去就行了。”
  事情就這么簡單。幾天以后,周鐵匠就派那個老婆婆領著周長壽給我家送來了大紅報貼,把迎親過府的日子定在了一九六0年的正月初八。
  就這樣,十七歲二姐嫁給了十六歲的周長壽。
  周長壽剛把衣服送來,二姐就急不可待地穿上了,上身穿的是一件大青布的褂子,下身穿的是一條毛藍布的褲子,頭上別上了發(fā)卡,還綁上了紅頭繩子。二姐本來就長得很漂亮,這一穿戴起來就更漂亮了。周長壽驚慌而又貪婪地看著二姐,恨不得一口把二姐吞下去才好。二姐發(fā)現(xiàn)周長壽那火一般的目光之后,臉“唰”地一下就紅了。
  二姐大半天都沒有哭,但走的時候卻突然哭了。她“撲通”一聲跪倒在母親的面前,泣不成聲地說:“娘,我走了以后你別牽掛,我是會經(jīng)?;貋砜茨愕?!”
  母親把二姐從地上拉起來,替二姐擦去眼淚,悄悄地交代說:“長壽還是個孩子,可能還不懂事,你比他要大些,要象對待老弟一樣對待他才好,可千萬不能由著你的性子來!”
  母親的話里隱含的玄機,把二姐的臉一下子就說紅了,她再也不敢看母親一眼,扭過頭就急急慌慌地走了。
  母親目送著二姐,直到看不見了,才回過身來進了屋。剛回到家里,那幾個獵人就來了。那幾個獵人吃了第一碗,還想吃第二碗,但母親卻不給他們舀了。母親見我眼巴巴地瞅著鍋里的包谷米干飯,就笑著對那幾個獵人說:“真不好意思,沒讓你們吃飽!”
  那個長著絡腮胡子的獵人通情達理地說:“吃飽了,吃飽了,我們已經(jīng)吃得很飽了。是我們不好意思呢,我們可能把你們全家人的飯都吃了!”
  那幾個獵人剛走,又有一串人來到了我家。那一串人中有支書沈德鳳,大隊長胡思進,大隊會計胡思義,生產(chǎn)隊長沈幸福,生產(chǎn)隊會計李達清,公社書記王天坤,公社社長易孝直。
  王天坤沉著臉走進我家,也不說話,就直奔我家的廚房而去,當他看到鍋里有包谷米干飯的時候,就黑著臉對著大哥吼了起來:“房山樹,難怪你要耍單干啊,原來耍單干有干飯吃嘛!你好大的膽子?。∪穸荚凇偮肪€、大躍進、人民公社’這三面紅旗的指引下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可你作為共青團員、大隊民兵連長竟敢在大黑溝里耍單干,挖社會主義的墻角!起初別人反映我還不相信,沒想到這卻是真的。耍單干當然好哇,有包谷米干飯吃啊,可一個耍單干、兩個耍單干能建成社會主義嗎?所以,根據(jù)你的表現(xiàn),我不得不沉痛地告訴你,從現(xiàn)在起,你已經(jīng)不再是大隊的民兵連長了,也不再是共青團員了。我現(xiàn)在當著大隊和生產(chǎn)隊干部的面命令你,明天你就將家里的鍋子、糧食都交到生產(chǎn)隊去,領著全家人到生產(chǎn)隊的大食堂吃飯去!”
  我家在大黑溝耍單干的事不知道誰的嘴巴長去給公社報告了,所以公社書記和社長就親自出馬到大黑溝里來查處來了。這次查處,不但把大哥狠狠地批評了一頓,撤了大哥的民兵連長的職務,開除了大哥的共青團員,而且還把沈支書他們幾個干部也狠狠地批評了一通,就差點沒給處分了。
  王天坤是外地人,說話跟當?shù)厝瞬灰粯?。他把“說”說成“否”,把“吃”說成“嘁”,但說出來的話卻是斬釘截鐵的,誰也不敢不服從。
  母親被嚇得渾身篩糠一樣抖了起來,忙向王天坤解釋說:“我今天嫁女,所以……”
  母親的話還沒有說完,王天坤就把大手一擺說:“啥都不要羅嗦了,就按我說的辦!現(xiàn)在是社會主義社會,我們絕不允許出現(xiàn)新的地主和新的富農(nóng)!”
  說完那些話,又好像覺得自己把話說得太重了,就又突然放低聲音說:“你們都別怪我態(tài)度不好,也別怪我無情,其實我也不想這么做,更不愿這么做,但不這么做咋辦呢?我今天才從縣上開會回來,全縣的形勢都是這樣。這不怪任何人,要怪只能怪自然災害。由于去年的百日大旱和特大風災的影響,我縣很多生產(chǎn)隊目前都已經(jīng)斷糧了。全縣已經(jīng)有2549個生產(chǎn)隊的公共食堂因為沒有糧吃而停了伙。全縣的缺糧戶達到了53228戶,缺糧人口達到了231671人,每天每人按半斤糧計算,就缺糧1123萬斤,缺糧面積占整個農(nóng)村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患浮腫病的人到處可見,也有少數(shù)人因饑餓而死亡。因此,在這個困難時期,我們必須采取有水大家喝、有糧大家吃的措施,把這個難關度過去?!?br />   胳膊自然擰不過大腿,在大勢所趨的情況下,個人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的。第二天,我家的鍋子就充了公,周長壽家送的幾升包谷和幾升小麥也充了公。從此我家就斷了煙火,全家老小就都到生產(chǎn)隊去吃大食堂去了。
  在生產(chǎn)隊大食堂里吃的第一頓飯是羅卜糊糊,也就是把羅卜剁成小小的丁丁放在清水里煮,煮熟以后再攪一些包谷糝子在里面煮成的糊糊。說是糊糊,實際上并不是糊糊,而是清水煮羅卜丁子。
  那天我、房山成和婆沒有到食堂去吃飯,我們的飯是母親從食堂里領回來的。母親把飯領回來以后,知道婆的肚子大,就狠心地克扣我和房山成的飲食,把我和房山成的飯里面的稠的都撥進了婆的大老碗里,只給我和房山成喝稀湯。
  母親把婆的大老碗遞給婆,婆先是用手在碗面上摸,看是稀飯還是干飯。見沒有冒尖,就又把嘴湊到老碗邊上去試探,見老碗是滿的,就沒有說什么。但第一碗吃完之后,她非要叫母親給她舀第二碗。母親被婆逼得沒法,就只有對婆實言相告:“他婆,就只有這些飯,再沒有飯了?,F(xiàn)在是吃食堂了,飯都是定量的,你再想多吃是沒有的?!?br />   “啥?吃食堂了?誰說吃食堂了?你可別欺負我這個瞎眼老婆子,我心里明白著呢!這完全是你嫌我活的年齡太大了,克扣我的飲食,想把我餓死呢!”婆把老碗往床里一扔,把巴掌“啪”地一拍,就連哭帶鬧地罵起母親來了:“你這個不孝順的東西啊,房巖柏剛死你就不孝順了哇!房巖柏呀,你咋就死得那么早哇,扔下我這個瞎子老娘可咋活下去啊?你把我也叫去吧?叫去了就免得受你媳婦的欺負了哇!”
  婆不但眼睛看不見,而且耳朵也時斷時續(xù)地聽不見了。她不知道家里已經(jīng)停了伙,也不知道全家人都去吃了大食堂,所以就把所有的怒氣都發(fā)到了母親的頭上。
  母親氣得直抹眼淚,忙大聲地向婆解釋說:“真的是吃食堂了,飯真的是食堂里發(fā)的,不信你問問山樹。”
  “問山樹?”邱氏睜開無神的眼睛,繼續(xù)怒氣沖天地說:“我才不問山樹呢!問山樹還不是白問?山樹是你的兒子,他能向著我這個瞎了眼睛的婆說話嗎?”
  母親被婆說得欲哭無淚,就叫大哥去給婆解釋。大哥說:“她已經(jīng)老糊涂了,越解釋越糊涂。她要罵就讓她罵去,你裝著沒聽見就是了?!?br />   母親嘆了一口氣說:“這一吃食堂,我們家的老先人可咋得了哇!”
  生產(chǎn)隊的那個大食堂是一九五八年大煉鋼鐵的時候辦起來的,那時候還辦得轟轟烈烈、紅紅火火,據(jù)說是共產(chǎn)主義提前來到了中國,可以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隨便吃飯。但那時候我們都住在大黑溝里,從來也沒有到大食堂去吃過飯。當我們現(xiàn)在到生產(chǎn)隊的大食堂里去吃飯的時候,食堂里卻頓頓都是清湯寡水,已經(jīng)連喂豬的豬食都不如了。是勞力的還好一點兒,起碼能用湯湯水水填飽肚子,不是勞力的就慘了,一頓吃幾粒米都能數(shù)得清。多病的母親、二十三歲的大哥、十三歲的二哥、十二歲的三哥和十歲的三姐為了混得一口飯吃,每天都起五更睡半夜地趕到生產(chǎn)隊去參加勞動。我、房山成和婆因為不是勞力,干不了活兒,也因為走不動路,所以就只得困守在了家里。
  母親、大哥是勞力,自然要在大食堂吃飯;二哥、三哥和三姐雖然不是勞力,卻在生產(chǎn)隊干活兒,所以他們也能在大食堂里吃飯。因為我、房山成和婆沒有在生產(chǎn)隊干活,所以就由母親和大哥在食堂里給我們領飯吃。領回來的飯不但吃不飽而且還冰涼冰涼。所以我、房山成和婆就冷一頓、熱一頓、饑一頓、飽一頓地維持著性命。
  我和房山成倒還好將就,吃不飽再要飯的時候或者是餓得哇哇直哭的時候,母親和大哥就好言撫慰一頓或者是大聲呵斥一頓我們就禁了聲,但婆就不行了,婆冷熱不論但必須要吃飽。吃不飽就顛來倒去沒死沒活地罵母親說:“你這個不孝順的東西呀,這樣地克扣你的婆婆呀,這樣下去你是會遭到報應的呀,是會遭到天打五雷轟的呀!”
  婆的嗓門兒特別大,罵人的時候聲音洪亮,底氣十足,能震得人的耳膜嗡嗡作響,幾里路以外都聽得見。母親也許是與生俱來的賢淑和溫順,也許是逆來順受慣了,反正不管婆怎樣罵、罵得怎樣難聽、罵得怎樣惡毒她都不吭聲,反而還低聲下氣和言悅色地給婆道著歉:“他婆,都是媳婦不好,害得你老人家嘔氣了!你老人家大人莫記小人過,別跟我一樣,氣壞了身子不值得。”
  母親嘴上那么說,眼淚卻一個勁兒地往下淌,但抹過眼淚之后,仍然是一如既往地給婆陪著笑臉,遞著飯食。有一次,我聽婆把母親罵得太不象話了,就為母親鳴不平,去把婆推了一把,誰知母親不但不領情,反而不由分說地就重重地打了我兩個耳刮子,同時還教訓我說:“你個不懂事的東西,芝麻大個人就學著不孝順了,竟推搡起婆來了,這還了得?以后你再敢對婆不敬,我就要你的小命!”
  母親為了能讓婆吃飽,不僅常常把我和房山成的飯分給婆一些,而且還常常把自己的飯省下來給婆吃,而她自己卻偷偷地吃生野菜、樹皮和草根。
  母親很快就得了浮腫病,渾身上下都腫得透亮透亮的,不但腦袋大了起來,而且身子也臃腫起來,但走起路來卻是搖搖晃晃的,好象一陣風就能刮飛似的。
  但就是這樣,婆仍然常常罵母親,有時一罵就是一整天。她可能是老糊涂了,神智已經(jīng)不清了;或者是太寂寞了,只能以罵母親的方式來消磨時光。當然,她也不僅僅只罵母親,有時也罵父親。罵父親太不孝順了,太沒良心了,還沒有把老娘送老歸山,就先行一步到另一個世界里享清福去了。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夢見父親派人抬著轎子來接她。醒轉之后,就憤怒地罵起父親來:“房巖柏,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自己死了不上算,還想叫老娘死?。吭俑姨еI子來接老娘,老娘就削個桃木樁把你的墳給釘了!”
  婆一直相信因果報應,也相信人死了以后有鬼魂的存在。據(jù)說用桃木樁把死者的墳釘了以后,死者就永世不得超生了。
  婆有時也罵大哥、二哥、三哥、房山成和三姐,罵他們胸無大志,都是一些吃干飯的夯貨,永遠都不會有什么出息。惟獨不罵我。她說我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出生的時候滿屋里紅光閃閃、瑞氣飄飄,是萬萬罵不得的,罵了就會口舌生瘡。
  父親死后,婆就再也從床上爬不起來了。她吃在床上、睡在床上、屙在床上、尿在床上,兩間小小的房子里,整天都是臭氣熏天的。她一如既往地抓著尿桶里的屎尿往身上抹、在身上拍,也常常一個人自言自語、自問自答、語無倫次、嘀嘀咕咕、日夜不停地嘮叨,但在她每次的嘮叨中,幾乎都有送我念書的內容。她說她五個孫子,三個大的已經(jīng)沒有什么指望了,希望就在兩個小孫子身上,尤其在我身上,如果再不送我念書,她就死不瞑目。
  婆在說這個話的時候,我卻正在磨難之中。不知道究竟是老天爺要懲罰我,還是命運要磨礪我,反正不幸的事情總是一件接著一件地伴隨著我。二姐出嫁不久,我就患上了肚子疼的疾病。我的肚子不是間歇式的疼,也不是溫文而雅的疼,而是劇烈的疼,鉆心的疼,疼得我直想以死來進行解脫。母親說我是發(fā)痧子,就拼命地在我背上摳;大哥說我的肚子里有蟲,就去給我買了幾片白色的藥丸讓我吃了。但這些都不起任何作用,仍然疼得我生不如死。婆見我已經(jīng)被肚子疼折磨得快死了,就把責任推到了父親身上,她對母親說:“黃女啊,山鷹的肚子疼可能是他伢對他說話了,你向他伢稟告一下試試?!?br />   母親說:“他一個死了的人,能對山鷹說啥話呢?山鷹長年累月地打著赤腳精著身子受的風寒太多了肚子才疼的,要是弄點兒鹽炒熱在肚子上捂一捂也許還能起點作用。”
  可哪來的鹽呢?鹽只定量地供給食堂而不供給私人。大哥跑了好幾天也沒有弄到一粒鹽,就又去請付醫(yī)生。但付醫(yī)生這次卻不來了。由于饑餓,付醫(yī)生也瘦得沒了人樣,他見大哥又要請他上大黑溝,就十分抱歉地說:“實在對不起!我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了呢,哪還能去給別人治病呢?”
  一切希望都破滅了,我肚子疼就只能任其疼下去了。令人想不到的是,一個月以后它卻自己轉了彎子,起初由持續(xù)不斷的疼痛變成了間歇式的疼痛,后來又由間歇式的疼痛變成了幾天疼一次,再后來,就完全不疼了。不過,當肚子完全不疼了的時候我已經(jīng)瘦成了一張皮,已經(jīng)下不了床走不了路干不了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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