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吹不到天堂（第十一章）

　　（一）
　　
　　那天從巷子口出去，王毛毛跑的又不見了蹤影。我恨得咬牙切齒，這個小王八蛋一定又欺騙了我，我眼前立馬出現(xiàn)了當年馮小天的影子。馮小天這混蛋可沒少欺騙我，就是摸準了我大大咧咧，一般刀子扎在身上過后也不記仇的性格。
　　話說回來，我就是個腦袋容易發(fā)熱的人，明明知道有些事情在自己的能力之外，還要打腫臉充胖子，折騰了一上午盡做些沒頭腦的事情。還是我媽說的對，我這性格以后肯定得吃大虧，指不定哪天人把我賣了我還倒抱著驗鈔機給人家笑呵呵地檢驗錢的真假呢。
　　我跑到我爸學校門口小賣部賒了兩條好煙，無精打采地去了我高中班主任家。我高中的班主任比我爸年紀稍大，個頭矮小，臉特黑。不論春夏秋冬，始終一身中山裝，是教英語的。好些年沒見，他的頭發(fā)掉了一大半，只在額頭留下一小撮，活脫脫戲臺上的一個小丑。小老頭見了我感動得熱淚盈眶，握著我的手說他總盼望著我們這些學生誰能回來和他說說話，可沒有一個人來，感嘆世態(tài)炎涼，人情冷漠，我發(fā)現(xiàn)教書的可能一輩子體會最深的也就是這一點，就像我爸也時常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他還說沒想到盼來的是我這個以前在班里最不起眼、資質平平的學生，這話聽著怪別扭的，說我資質平庸我倒承認，誰讓咱學習不好，可好歹不是班里最不起眼的，比我不起眼的多了去了。
　　寒噓之后，我開門見山地把那群孩子的情況給他說了，并表示想讓他幫幫他們。因為他有次給我們說過他妹夫是教育局的一個領導，有了這層關系他才從外地調到我們學校當老師的。等我說完，他眉頭皺了一下，又舒展了。我以為這事兒黃了，現(xiàn)在這社會哪有辦事不花錢的，老師這個職業(yè)雖然高尚，畢竟也不是雷鋒叔叔。
　　“這些吃閑飯的混蛋領導，滿嘴跑火車，上次還說全縣沒有一個失學兒童?！彼x憤填膺地說。
　　“陳老師，他們還沒上學，算不上失學兒童?！蔽掖騽裰f，想讓他平息下火氣。
　　“你別替他們說好話，還不都一樣。”
　　“那......”
　　他嘆了口氣說“蘇然，你是個善良的孩子，老師之前看錯你了。你做的很對，社會就是需要有正義感的年輕人。這件事就算不是你來找我，換做其他人，我也會盡全力去做的?！彼f話的時候眼圈發(fā)熱了，泛著紅。
　　“陳老師，我替那些孩子謝謝您。”
　　“是我替那些孩子謝謝您?！?br /> 　　“你們倆就別互相謝了，我看是偉大的祖國應該謝謝你們師生倆?！标惱蠋煹睦掀乓贿吿裘乱贿叴钣?。
　　這一句話逗得我們三人都笑了。
　　我來的目的本來不是這個的，我是想找他要回我高中上課被他沒收的那些小說、雜志、漫畫，還有一大堆小人書，可是現(xiàn)在都不好意思開口了。既然這樣，那我得找個借口溜了，不然那小老頭又該講大道理了，高中三年耳朵都被他的大道理磨起繭了。恰好這個時候，我媽打來電話了，我掛了沒接。
　　“陳老師，我還有急事兒，我得先走了，我回頭再來看你?！?br /> 　　“那你可得時常來看老師啊。”
　　“一定的?！?br /> 　　我下到樓底，給我媽把電話回了過去。她好像哭了，好像有什么不詳?shù)氖乱l(fā)生似的，我的預感告訴我。
　　“然然，你在哪兒呢。你趕快來吧，我在縣醫(yī)院，你爸他......”
　　我的眼淚刷刷就下來了，真是事情一件連著一件，壓的我喘不過氣起來。
　　“我爸怎么了？”這幾個字我使勁渾身力氣都說不出來，我只感覺我的舌頭僵硬地不由我控制，眼前黑了一片。
　　
　?。ǘ?br /> 　　
　　醫(yī)院的病房潔白的如同一張紙，我爸在我來之前睡著了，他是高血壓又犯了，昏倒在地。我媽說要不是她動作快，我爸下半生可能就要在輪椅上度過了，我的脊梁骨一陣陣冒冷汗。我爸的病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媽一直催他到醫(yī)院治療，他一直拖著，我知道他心疼花錢，這一大家子的開銷都得靠他那點兒微薄的工資支撐著。我想著想著心里就覺得特別愧疚，我還這么不爭氣，學習還一塌糊涂。
　　我和我媽正在低聲說話，我爸醒了。我趕緊湊到他耳邊問他要不要吃點啥，他點點頭，我高興給我媽使眼色。我媽先還沒反應過來，我搓了搓指頭跟她要錢，她瞥了我一眼，然后從兜里拿出了一百塊塞我手里。我拿著錢笑嘻嘻地給我爸去買吃的了。
　　我在醫(yī)院對面的飯館里點了一些我爸愛吃的菜，坐在椅子上等。隔壁桌子上的兩個人大概喝醉了，相互罵罵咧咧，還動起了手，嚇得我趕緊躲在一邊。老板出來了，屁股上跟了五六個毛頭小子，我認出了其中有一個是馮小天。
　　“馮小天，馮小天?！蔽倚÷暯兴吹搅宋?，臉上掛起了詭異的笑。
　　那兩個人看到一下子出來這么多人，停止了打斗，一個拉著一個東倒西歪走出了飯館。馮小天見那兩人走了，過來招呼我。
　　“喲，貴客啊，蘇然大小姐想吃什么，我請客?！?br /> 　　我故意擺起譜來，“第一，我不是什么大小姐。第二，我不稀罕你請客?！?br /> 　　“別介呀，你幫了我那么多忙，請頓飯是應該的?！?br /> 　　“不錯，算你還有良心。”
　　馮小天拉了條椅子，坐在我旁邊。他臉上的稚嫩退卻了，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是一張成熟略帶滄桑的臉。
　　“喂，馮小天，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怎么現(xiàn)在這幅摸樣？”
　　“前幾天吧?！彼f，“我原本打算不回來過年了，可我爸媽不同意，硬要我回來。這不，火車票沒買上，坐大巴回來的?！?br /> 　　“哦?！?br /> 　　我們接下來同時沉默了，這尷尬的沉默足足有五六分。他看我的眼神不對，我渾身老感覺不自在。
　　“看什么看，我臉上有花呀。”我先開了口。
　　“你長得漂亮，我才看你。你不漂亮，我懶得眼睛都不瞟一下?！彼讼挛业氖?，我下意識地往后縮了，心撲通撲通拍打著胸膛。
　　我轉移了話題，我害怕他又在感情的問題上糾纏。我問他怎么會在這家飯館給人家打工，他說是他爸開的，剛才出來的那個老板就是他爸。難怪呢，有其父必有其子，馮小天他爸和馮小天長得很像，錯了，按照生物學是邏輯來說，是馮小天和馮小天他爸長得很像。一看就是那種油嘴滑舌，又不肯吃虧的主兒，我總結了，這類人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子。
　　“你爸真有本事，哪像我爸一輩子都在辛勞的為祖國培養(yǎng)人才，掙不來錢不說，自己落了一身病，現(xiàn)在還在醫(yī)院躺著呢?！蔽乙荒槦o奈地對他說，語氣像是八十歲的老太婆感嘆日子不好過似的。
　　“那你跟我得了，跟了我你爸媽就是我爸媽，我把它們養(yǎng)著，連你也一起養(yǎng)著?！彼职言掝}扯到這個上來了。
　　“流氓，誰會跟你，除了莫如夏那個大笨蛋。”我話說出口就感覺自己失言了，果不其然，我看到馮小天的臉色變了，變得很難看。
　　服務生把做好的飯菜打包了拿給我，我要結賬，馮小天死活攔著不讓我結，還把服務生訓斥了一頓，我沒和他說話轉身走了。
　　馮小天從飯館里追出來，他說蘇然，那天你走之后，莫如夏來找過我。莫如夏告訴我，她一直都知道我喜歡你。我說現(xiàn)在跟我說這些還有用嗎，你個傻逼，讓你的喜歡見鬼去吧。
　　
　?。ㄈ?br /> 　　
　　過年前后，我挽著我媽的胳膊走親訪友，小日子過得還不錯，就是胖了不少。人活著，總不能虧待了自己的肚皮，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該吃喝的還要吃喝，身體好歹是革命的本錢嘛。我最不習慣的就是我們學校那些矯情的女生動不動就說自己胖了，成天嚷著要減肥，可是沒見一個真正付出過行動。我也想趁著過年的喜氣沖掉過去一年的晦氣，在新的一年里姑娘我照樣活得瀟灑。
　　大年初一的早晨，當我蓬頭垢面地從臥室出來，嚇了我一跳的是馮小天居然出現(xiàn)在我們家客廳，他在和我爸聊天。我躡手躡腳地退回臥室，換下了睡衣又躡手躡腳地跑到洗手間收拾好后惡狠狠地站在他面前。
　　“然然，你要多學學人家孩子，你看人家多有心啊，大年初一就給咱拜年來了?！蔽野终Z氣平穩(wěn)地說。我沒理我爸，馮小天看到我的樣子有些慌了。他結結巴巴地說：“蘇然，不好意思，事先沒跟你打招呼，我來看看叔叔......上次聽到他病了，我早就想來了，可怕你的氣還沒消?！彼煌５卮曛p手，這孫子什么時候還變得這么膽小了，我心里發(fā)笑。
　　“然然，你這孩子怎么這么不懂禮貌，怎么能這樣對待客人呢?！蔽野诌@回的語氣變得有點兒責備我的意思。
　　聽著我爸的話，我臉上擠出了一絲笑，但我想笑的一定很難看?！皠e楞坐著，喝茶呀，爸，您真是糊涂了，怎么客人來了，茶都給忘倒了。”我拿著我爸喝茶的茶壺，利索地給馮小天倒了一杯茶就往他手里塞。馮小天手忙腳亂地接住了，一個勁兒地說謝謝?！鞍パ?，謝什么謝呀，都多少年的老同學了，應該是我謝你才對。謝謝你來看我爸?！瘪T小天越顯得局促不安了，喝了一口茶嗆得直咳嗽。
　　“然然說的對，是我應該感謝你。叔叔這病沒什么大礙，還讓你們這些孩子替我擔心?！蔽野纸又业脑挷缯f起來，我本來打算讓馮小天難堪，但是看著我爸和馮小天聊得那么開心，又不想掃他的興，我只好假裝高興。
　　早飯過后，他對我媽說：“阿姨，您做的飯可真好吃，有家的味道?！蔽覌尡凰敲匆豢?，心里特別受用?！昂贸阅阋院蟪?，阿姨給你做，我們家蘇然這個沒良心的，總說我做的飯沒他爸做的好吃?！闭f實在的，我媽做的飯真的很難吃，我不知道馮小天是在恭維我媽還是真的覺得她做的飯好吃，如果是后者，那我只好面壁思過了。
　　“馮小天，你跟我來一下?！蔽野阉械搅宋业呐P室，然后將門反鎖上?！斑@樣可不好，你爸你媽還在呢?！彼徽?jīng)地說，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
　　“起來?！蔽译p手叉在腰間，“別跟我嬉皮笑臉，姑娘我今天非得給你點兒顏色瞧瞧，我可不是我爸?！?br /> 　　他笑的前仰后合，捂著肚子說：“蘇然，你太逗了?！蔽乙荒_就踢上去了，只聽著哎喲一聲，他疼得呲牙咧嘴，“蘇然，你來真的啊。”
　　“我什么時候說過跟你來假的，以后再敢來，我殺了你?！?br /> 　　他坐起來拉我的手，摸到了那個戒子，不說話了。我趕緊把手縮回去，我說：“馮小天，以后別來糾纏我了，我有男朋友，他叫梁晨，你看這個戒子就是他送給我的。”我打開臥室的門，讓他出去。他突然抱了抱我，轉身出去跟我爸媽打招呼走了。我還傻站在臥室里，腦子一直在思索他剛才看到我手上戴的那個戒指時的表情，是嫉妒，是憂傷，還是失落，反正挺復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