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潮濕的記憶

許青雉被圍繞在中間，他們圍著她一邊轉(zhuǎn)圈一邊唱。原本是想要裝作沒聽見，她實在是沒有力氣在白天為了生存跟一群大人周旋，晚上還要陪一群孩子胡鬧。但是在聽到他們把自己的傷疤變成歌謠唱出來，頓時所有的委屈化成火氣一冒三丈。以前總是從村里長舌婦的口中也聽到過類似的話，長久以來積壓的憤怒，一旦被釋放出來，那便是爆發(fā)力十足。
　　小小的身體突然猛地朝剛才說話的孩子發(fā)動了攻擊，那孩子足足比她高了一頭，沒想到許青雉會突然向自己沖過來，更加沒想到居然被她一下就推到了，一頭扎進黃土堆里，弄的滿臉，滿身都是土。哪還有剛才的威風凜凜的樣子，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矮此刻卻居高臨下的小女孩，男孩頓時覺得在同伴面前丟盡了臉，顧不得衣服上的土，騰地一下翻身站起來，一把掐著許青雉的脖子，惡狠狠的說，“你這個沒人要的小雜種，敢推我？”
　　眼淚在眼眶中打轉(zhuǎn)，就是倔強的不肯流下來。許青雉被掐著脖子，動也動不了，小臉憋成深紅色。無論如何，今天絕不能向他們低頭。
　　“你媽沒教過你，欺負女孩子的都是孬種嗎?”一聲清朗的童音傳來。
　　一個長得白白凈凈的男孩子站在夕陽下，細碎的劉海剛剛遮到眉毛，牙齒比面粉還要白，嘴唇像吃了辣椒一樣紅，一雙黑色的運動鞋穿在他的腳上顯得格外的亮，一點也不像村里其他的男孩光著腳丫滿地跑，滿腳的污泥，幾乎看不出正常的膚色。
　　男孩走上前，一手打掉許青雉脖子上臟兮兮的看起來像爪子的手，另一手附在許青雉的胳膊上，把她拉向自己的身邊，做保護狀。大家都被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天使一般的男孩子吸引住了，忘記了阻止。
　　吳清水最先反應過來，看著自己僵硬在半空中空蕩蕩臟兮兮的手，又看了看男孩一塵不染的衣服，古銅色的皮膚泛起微微的紅，尷尬的咳了一聲，隨即厲聲說道，“小白臉，給我讓開，不然連你一起揍?！?br /> 　　從小在流言中耳聞目染的吳清水，會用“小白臉”三個字，也不足為奇。但他卻不理解小白臉真正的意思，只以為臉長得白，便是小白臉。
　　男孩面露怒色，明顯是知道“小白臉”真正的意思。許青雉看見男孩的臉由白變紅，由紅變青，由青再變成白，她根本沒想到會有人站出來幫她，更加沒想到站出來的是這樣一個如戲臺上的小生一般唇紅齒白、干凈儒雅的男孩。許青雉壓根沒想他能幫到她，就算他剛剛阻止了吳清水，看他那像是書中走出來的模樣，怎么都不像會是打架的人，還不如靠自己來的真實。
　　許青雉的腿比腦子快，拉起男孩的手就跑。
　　果然吳清水等人誰都沒有反應過來，等反應過來了，兩人早已消失在小路的拐彎處。
　　天已經(jīng)黑了，追下去的話，回家可就要晚了，到時候因為這個跪搓衣板可劃不來，反正來日方長。取舍之下，吳清水和他的小伙伴們各自散去，各回各家，各找各媽。
　　男孩跑累了，拽住許青雉不肯繼續(xù)跑，氣喘吁吁的說，“別跑了，他們沒有再追過來了?！?br /> 　　許青雉豎了豎耳朵，并未發(fā)現(xiàn)后面有追過來的腳步聲，這才放開男孩的手停下來。呼吸沒有男孩的那么喘，做了幾下深呼吸，試圖讓自己平靜下來。
　　后退了一步，鼓足勇氣說道，“剛剛你幫了我一次，我也幫了你一次，所以我不需要對你說謝謝，你也不需要對我說謝謝，再見?！比缓螅D(zhuǎn)身就走。
　　可還沒走一步，胳膊就被扯住，力道不大，卻掙脫不了。許青雉轉(zhuǎn)過頭，只看見那男孩忽閃忽閃著大眼睛，黑夜里，顯得那么的亮，像海蚌含著的兩顆黑珍珠，清澈而透亮。那是許青雉見過的最好看的眼睛，不用添加任何修飾，就能勝過這世間任何一種光芒。
　　男孩吞吞吐吐的說，”你……你可不可以送我回家？天太黑我找不到回家的路?！?br /> 　　許青雉沒有半點懷疑，他看起來的確不像村子里的人。“你家在哪兒？我?guī)慊厝ァ！?br /> 　　“真的嗎?太好了?！蹦泻⒏吲d地抓著許青雉的手，開心的揮動著。清輝下，月牙般的彎彎的眼睛，卷曲的睫毛，薄如蟬翼，微微顫動著。
　　“我叫江靜遠，你呢？”
　　“許青雉?！?br /> 　　“許青雉，我記住了?！苯o遠溫柔的說，露出一口大白牙。
　　許青雉在心里默念著那個名字，江靜遠，安靜而深遠的意思嗎？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有什么意義，也想不出有什么意義。一個連神都拋棄的孩子，根本就沒有存在的意義。
　　在別人眼里還是泥巴小草狗尾巴花模糊陸離的年齡，許青雉就要被迫知道人間冷暖是什么。關(guān)于爸爸媽媽的記憶，也是從村里人的飯后雜談中聽說的。什么小白臉、自殺、不要臉、吃軟飯之類的詞，對一個只有幾歲的孩子，要理解這種的詞語，程度不夠，也很殘忍。有時候，謠言比辱罵更加殘酷。
　　許青雉不知道所謂的親情究竟是什么，她一天也沒有感受過父親的疼愛，卻要承受因他的錯誤結(jié)下的骯臟果實。父親娶了城里有錢的女人，母親忍不住內(nèi)心的痛苦而自殺。她親眼看著母親被人抬進一個全部都是白色的地方，那些人告訴她，母親再也不會回來了。她忘記了哭泣，忘記了悲傷，忘記了家里的阿黃還在等她，只是盯著那一片白茫茫，一動不動。
　　后來村長說，在找到她父親前，她先暫住在村子里。許青雉并不奢望一個曾經(jīng)拋棄妻子的人會對她負責。小小年紀的她已經(jīng)懂得如何賺錢養(yǎng)活自己和阿黃。成熟，從來與人的年齡無關(guān)，只在于經(jīng)歷了多少。從小見慣了人情世故的清芷，根本就不能把她當做一個小孩子，她看待事情的角度，比起有些大人完全有過之而無不及。
　　就在這段不堪回首的童年里，她遇到了點亮她整個世界的江靜遠。也許是天太黑，才顯得燈光亮。
　　天已經(jīng)黑透了，星星布滿天空，夜幕下的村莊顯得格外的寧靜，在大山的陪伴下沉沉睡去。以往的這個時候許青雉早就和大黃一起進入夢鄉(xiāng)，此時卻連大黃的面都沒見著，想起大黃，許青雉開始焦慮起來，不覺加快了腳步。
　　江靜遠緊緊牽著許青雉的手，隨著她的腳步而加快速度，清秀的額頭冒出虛汗，沾濕了額前的碎發(fā)。緊緊相握的手之間產(chǎn)生了細微的水漬，有點滑，稍有微風從指縫拂過，涼嗖嗖的，大掌將小掌裹在指腹，擋住入侵的涼風，指尖傳來異樣的溫度，從沒有被人親近過的許青雉并不排斥此刻這種陌生的溫暖。眼角的余光不經(jīng)意落在江靜遠的身上，不可否認，他長得真的很好看，他們說新來的教書先生生的眉清目秀，是村子里的第一美男，她覺得他比那教書先生更好看，就像畫里走出來的人一樣。
　　可惜，長得好看又有什么用，腦袋不靈光，她想不明白他明明那么文弱，那時候還偏要站出來逞英雄，回家的路都不認得，還連累她到現(xiàn)在都不能回家陪阿黃。許青雉顧不上身旁的人喘得厲害，此刻她只想趕緊送他回去，她的阿黃到現(xiàn)在可還餓著肚子。從小，就只有阿黃陪著她，阿黃對于她來說，是家人，亦是朋友，誰要是敢欺負阿黃，她就咬死他。
　　江靜遠并不知道此刻許青雉的小腦袋里莫名其妙的想法，突然間停下來，來不及停下來的許青雉一頭撞在他稚嫩的肩膀上。他低頭溫柔一笑，指著天空說你看，“天上的星星像不像一大堆螢火蟲，那幾只還排著隊呢，像一個勺子，書上說那個叫北斗七星……”江靜遠越說越說越起勁。許青雉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一片浩瀚的天空，承載著無數(shù)顆閃爍著萬丈光芒的星星，自然地排列出形狀各異的星座，還有他說的那個北斗七星，一個懸在空中巨大的會發(fā)光的勺子。
　　“許青雉，你知道嗎？天空就是一個大宇宙，宇宙中有很多顆星星，而我們現(xiàn)在就是生活在其中一顆里面，這顆星星叫做地球，我們看到的那些星星都叫做恒星，它們就像太陽一樣可以發(fā)光發(fā)熱，它們和人類一樣喜歡群居，喜歡成雙成對的在一起，就像我們現(xiàn)在這樣。”
　　許青雉仰著頭說，“江靜遠，你懂得真多?！?br /> 　　“其實，在我生活的地方，并沒有這么美的天空，也沒有這么多的星星，那些不過是我從畫冊上看來的，不過，今晚，我見到了比夢里更美的夜空?！?br /> 　　“許青雉？”
　　“嗯？”
　　“謝謝你?！?br /> 　　一路上，江靜遠都在說著宇宙，星星，還有他喜愛的關(guān)于宇宙之神宙斯的神話故事。
　　許青雉沒有看過故事書，也沒有聽過神話故事，更加不知道原來她眼里小小的星星竟可以承載億萬個人，她只知道每天賣多少野果子，才能填飽肚子，這對于她來說才最實際。
　　“咕……?！币宦暡缓蠒r宜的響聲在這時響起，許青雉趕緊用另一只手捂住發(fā)聲源，只可惜饑腸轆轆的肚子根本聽不見許青雉內(nèi)心的召喚，一聲接著一聲，如果不是黑夜，就可以看見此刻許青雉的臉簡直紅得像熟透的番茄。
　　看見許青雉的囧樣，江靜遠這才反應過來那一聲聲像是遠處傳來的悶雷聲是什么，他想起自己的口袋里應該還有一袋巧克力，小手揣進口袋，掏了一掏，還好它還在，拿出來掰成兩段，一段給了許青雉。
　　“吃吧，這個，雖然不多，但是能暫時解點餓?！?br /> 　　許青雉接過那袋在黑夜里難以辨認的食物，盡管天很黑，她還是認出了這一小塊黑乎乎的東西，這是巧克力，她雖然沒有吃過，但是她看過村里的其他小孩子吃過。她驚喜的伸出舌頭舔了舔，有點甜，還有點苦，她皺了皺眉，似乎不是很喜歡這種味道，但終究沒舍得吐出來。咬了一小口，含在口中，剩下的小心包在袋子里，等著帶回去給阿黃嘗嘗。
　　江靜遠將這一幕靜靜地看在眼里，學著許青雉，把自己的那半巧克力也包起來，攥在手心，悄悄放在她背上的書包里。
　　許青雉的心情似乎也隨著那一塊巧克力而變得豁然開朗，一掃之前的不愉快。
　　“你不是村子里的人，那你是哪里來的？”許青雉仰起頭對著江靜遠問道，露出黑白相間的牙齒。
　　“你猜？”一路上都是自己在嘰里呱啦講個不停，難得這個話少得厲害的女孩主動和自己說話，江靜遠決定逗弄一下她。
　　“你是從宇宙來的嗎？”許青雉拉慫著小腦袋問。
　　江靜遠被她認真的語氣逗笑了，他笑著說，“對?。∥揖褪菑挠钪鎭淼?，瞧，那顆星星就是我家?！苯o遠手指著天上最亮的一顆星。
　　“??？那我要怎么才能把你送回家呢？我可不認識那么遠的地方。”許青雉的眉毛和臉似乎都皺在了一起，十分糾結(jié)，她真是后悔剛才答應送他回家了。
　　江清遠本來只打算逗一逗她的，沒想到她居然越來越認起真來，歪著腦袋仔細思考著，真是個傻丫頭。不過，很有趣。
　　“那是我原本的家，我現(xiàn)在的家跟你是在一顆星星上的，所以你不用擔心不能送我回家?！苯o遠特意的解釋，可就是沒說他家到底在哪兒。
　　“哦，那我們快走吧，天已經(jīng)很晚了?！痹S青雉催著江靜遠繼續(xù)趕路，再這樣慢慢悠悠的走下去，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把他送到家，卻遺漏了江靜遠眼中閃過的一絲皎潔，或許她根本不關(guān)心他究竟是從哪兒來的。江靜遠也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很晚了，沒有再多說什么，甩這一邊空落落的手，心卻是如此的滿足，繼續(xù)跟著許青雉向夜色更深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