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鷹 第二十二章

　　其實，對于吃飯來說，有那一兩糧和沒那一兩糧并沒有多大的區(qū)別。但對于一個人來說，那就不僅僅是一兩糧的問題了，它不僅關(guān)系到是否認(rèn)可一個人做人的權(quán)利和做人的尊嚴(yán)，而且還直接關(guān)系到是否認(rèn)可一個人的生命。所以楊懷玉認(rèn)為，如果給了他那一兩糧，就不僅承認(rèn)了他這個人有做人的權(quán)利和做人的尊嚴(yán)，而且還承認(rèn)了有他這么一個人在世界上活著。如果不給他那一兩糧，就不僅剝奪了他有做人的權(quán)利和做人的尊嚴(yán)，而且還剝奪了他的生命。因此，盡管每天只給他供應(yīng)一兩糧，他的心里仍然十分高興，十分激動。因為他不僅有了一兩糧，而且有了做人的權(quán)利和尊嚴(yán)。
　　經(jīng)過兩個羅卜的事件之后，不僅我不在食堂里吃飯了，而且母親、房山成和婆也不在食堂里領(lǐng)飯吃了，我們把糧食領(lǐng)回家里自己做飯吃。他們四個非勞力，每天可以領(lǐng)到四兩糧。那四兩糧無疑由母親控制著吃。母親是過日子的一把好手，絕不會使家里斷頓。一天吃兩頓飯，早晨吃一頓，下午吃一頓。早晨三個人吃一兩糧，下午四個人吃三兩糧。因為時間的關(guān)系，除了禮拜天以外，我仍然不在家里吃早飯。
　　家里沒有戥子，母親頓頓都憑著手感抓糧下鍋。每次抓糧下鍋的時候，都害怕自己把糧抓多了，抓到手里以后，就反復(fù)掂量。掂量得差不多了，又用兩個指頭捏一點兒下去，放到另外一個小碗里，這才把那一點兒糧食扔進(jìn)飯鍋里。積少成多，一個月下來，竟能攢下半碗糧食，兩個月就能攢一碗糧食。兩個月一滿，母親就用那碗攢下的糧食煮一頓不參與野菜和樹皮、草根的稀飯吃。
　　一九六一農(nóng)歷二月二十七日那天，母親起得特別早。一起來就把那碗攢下的糧食倒進(jìn)鍋里煮了起來。那碗糧食里面有米、有面、有包谷糝子，還有綠豆、小豆和黃豆，要一齊煮熟還真不容易。
　　我躺在草窩里，見母親正往鍋里倒那碗糧食，就十分不解地問母親：“娘，不是還沒到月底嗎，你咋就煮?。俊?br /> 　　母親說：“就今天吃，你再好好睡一覺，起來吃就是了?！?br /> 　　那天是禮拜三，因為老師要到公社去開會，所以就給學(xué)生放了一天假。
　　盡管我沒有去上學(xué)，但大哥卻破例沒有叫我到生產(chǎn)隊去參加勞動，而叫我在家里休息一天。我覺得很奇怪，但卻沒有問為什么，也沒有主動去上工，就真的賴在了家里。長年累月起早貪黑地上學(xué)和勞動，不但使我覺得很累，而且還覺得非常瞌睡。既然大哥叫我休息，我就真的狠狠地睡了一個懶覺，直到太陽紅了才從草窩里爬起來。
　　我起來的時候，婆、母親和房山成都已經(jīng)吃過了飯。母親正坐在灶前等著我起來吃飯。我洗臉洗臉以后，母親就親自把一大碗稀飯遞到我的手里說：“這是給你留的飯，吃吧，吃了玩兒去?！?br /> 　　我捧著碗，看著那一大碗金黃的稀飯愣住了。雖然一陣一陣的飯香直往我的鼻孔里鉆，但我卻沒有立即就吃。我覺得這事情有點兒蹊蹺，大哥不讓我去參加勞動，母親又給我留了一碗稀飯，這是為什么啊？平常可不是這樣，平常都是讓婆先吃再給我和弟弟吃，今天怎么讓我吃這么多呢？
　　母親見我發(fā)愣，就催促著說：“快吃吧，別涼了?！?br /> 　　我說：“你們都吃了嗎？咋讓我吃這么大一碗呢？我不吃。”
　　母親說：“平常誰讓你吃這么多??？今天是你八歲的生日呢?！?br /> 　　我恍然大悟，難怪大哥叫我休息一天呢，原來是這樣！但我仍然沒有吃那一碗稀飯。我看著那饞涎欲滴的弟弟，看著那渾身浮腫的母親，看著那躺在床上的婆，想著正在生產(chǎn)隊勞動的大哥、二哥、三哥和三姐，我吃不下去。我把稀飯放在灶上，又去拿了三個碗，然后就把那一大碗稀飯分成四份兒。給了婆一份兒，給了弟弟一份兒，給了母親一份兒，給自己留了一份兒。婆和弟弟幾口就把那一份兒稀飯吃完了，但母親卻沒有立即就吃，我也沒有立即就吃。母親又把那一份兒飯遞給我說：“還是你吃吧，我已經(jīng)吃過了。我今天吃得很飽，不想再吃了?！?br /> 　　我說：“你吃得再飽也要把這一點兒飯吃了，如果你不吃，那我也不吃?！?br /> 　　母親幽幽地嘆了一口氣說：“唉，你這個孩子，咋就這么不講道理呢？我明明吃過了嘛，還讓我吃？”
　　我說：“你今天咋樣都得把這一點兒飯吃了，你不吃我就不吃。”
　　母親無可奈何地說：“好吧，我吃，難得你有這樣一份兒孝心，我也總算沒有白養(yǎng)你一趟！”
　　我見母親開始吃了我才開始吃。母親吃一口，我就吃一口。母親停下不吃了，我就也停下不吃了。母親一邊吃一邊流著淚，我雖然沒有流淚，但心里卻有一種苦澀的味道。
　　母親終于吃完了那一點兒飯，我也終于吃完了那一點兒飯。母親知道我沒吃飽，就又叫我吃了一碗野菜。放下碗，母親就突然把我和房山成拉到身邊，一只手摸著我的腦殼，一只手摸著房山成的腦殼，語氣沉重地說：“對你們兩個孩子說實話吧，要不是為了你們這兩個麻雀蛋子和你們的婆，我可能早就死了哩。有好幾次我都把繩子套上了脖子，但一想到你們和你們的婆，我就又死不下去了！”
　　我大人似的說：“娘，你可不能那樣想。你別看我們現(xiàn)在窮，我們都長大以后，就一定能過上好日子?！?br /> 　　房山成也說：“娘，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等我長大了，我就給你稱肉吃、買新衣服穿。”
　　我說：“娘，等我長大掙到錢了，我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請醫(yī)生給你治病?！?br /> 　　母親淚雨滂沱，但臉上卻笑成了一朵花：“好，好，有了你們這樣的孝順兒子，娘就是死也值得了！哎，山鷹，你今天不是過生日嗎？到你二姐家去玩一天，說不定你二姐還能給你做點好的吃呢。把山成也領(lǐng)著，我得去給你們的婆擦洗身子了?！?br /> 　　自從二姐嫁給周長壽以后，我就再也沒沒到周鐵匠家去過了。不是我不想去，而是我沒有時間去。平常我要去上學(xué)，而星期天我又要砍柴或者到生產(chǎn)隊去勞動，根本就脫不開身到二姐家去。再說，大哥也不讓去。大哥說，無事不能去麻煩親戚。如果把親戚麻煩多了，親戚之間就會翻臉，所以我一年多都沒有去過二姐家里了?，F(xiàn)在既然母親讓我和房山成到二姐家去玩一天，所以我和房山成撒起腳丫子就跑了。我們想去看看二姐，更重要的是想二姐給我和房山成做一頓好飯吃。
　　但當(dāng)我和房山成跑到二姐家去的時候，我卻深深地失望了。想不到時隔一年多，一向以殷實之家稱道的周鐵匠也窮得揭不開鍋了。
　　也難怪，這正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最后一年，再富有的家庭也被折騰空了。周鐵匠房前屋后的所有樹木，皮都被剝光了。被剝光了皮的樹木枝條在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發(fā)出一陣陣尖利的呼嘯。我領(lǐng)著房山成走到周鐵匠的大門前，大聲地喊了一聲二姐。二姐沒答應(yīng)，卻見姐夫周長壽提著一把斧頭搖搖晃晃地從屋里走了出來。他叫了我和房山成一聲，然后就指著院內(nèi)的一棵老柏樹有氣無力地說：“山鷹，山成，我家也已經(jīng)窮得沒有褲子穿啦！我娘和你二姐因為沒有褲子穿，所以都不得不整天呆在家里。我伢雖然有一條爛褲子，但已經(jīng)餓得爬不起來了。昨天一天我們五個人只吃了五張樹皮，五張巴掌大的樹皮。也沒有生火，就那樣把樹皮生吃了。今天我們到現(xiàn)在還沒吃啥，伢已經(jīng)餓昏了，娘和你二姐也已經(jīng)餓得不能動了，所以我想把這棵老柏樹砍了去賣點錢，然后再買點糧回來。你們既然來了，那就在我家等著，等我把糧買回來了，我叫你們二姐好好地給你們做頓飯吃。你們進(jìn)屋里去吧，我要砍樹了?！?br /> 　　聽周長壽這樣說，我和房山成就到屋里去了。但到屋里一看，我的心頓時就涼了半截。周鐵匠躺在床上，周鐵匠的老伴兒躺在床上，二姐也躺在床上。二姐見了我和房山成，話還沒來的及說，眼淚就流了出來。她伸出骨瘦如柴的雙手，把我和房山成拉倒床邊，撫摸著我和房山成的臉說：“你們真是稀客，可我......可我連一頓稀糊糊都管不起你們一頓了！娘還好吧？你們都還好吧？你們?nèi)绻俨粊砜次遥f不定我們就再也不會見面了！”
　　說著又哭了起來，眼淚一個勁地往出涌。房山成跟著二姐一塊兒哭了，我的鼻子也是酸酸的。我怕二姐哭壞了身子，就忙一拉房山成說：“別哭了，走，我們?nèi)タ撮L壽哥砍樹去?！?br /> 　　周長壽站在老柏樹跟前，真的要砍倒老柏樹了。他朝手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就操起磨得明光發(fā)亮的大斧頭，狠狠地向老柏樹砍了過去。
　　但他失敗了，斧頭碰著樹身又彈了回來。斧頭脫手飛到了空中，幾乎把他彈了一個跟頭。斧頭從空中落下，不偏不倚砸在了他左腳的腳指上。只聽得“砰”的一聲悶響，頓時就把他左腳的大腳趾給砸碎了。他哼都沒哼一聲，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來：“天吶，我已經(jīng)沒有力氣砍樹了！斧頭砸了我的腳，我連叫的力氣都沒有了！就算砍倒了樹，我也不可能扛到公社的街上去賣了。即使我能把樹扛到街上，也不會有人買我的樹了。大家都沒有飯吃，都在餓肚子，誰還會買樹呢？即使有人買，也只能給兩三個雞蛋的錢。唉，不砍了、不砍了！還是先找點兒野草吃吧！”
　　二姐可能聽到了周長壽的說話，立即從屋里走了出來。她用一塊破布圍在腰間，遮住下體，然后來到周長壽身邊說：“碰到哪里沒有？不要緊吧？”
　　周長壽努力地擠出一點笑容說：“不要緊，你快進(jìn)屋吧，你這光身子讓人看見了多不雅觀！”
　　這是正有幾只烏鴉在頭頂上盤旋，二姐看了看盤旋的烏鴉，凄然一笑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會有人來偷看我的身體了，可能都在死亡線上掙扎呢。能看我身體的大概只有烏鴉了。不過它們不是想耍流氓，而是看中了我身的肉。因為我身上的肉能給他們做食物，所以他們隨時都會俯沖下來把我啄個稀爛。它們會先啄瞎我的眼睛，然后再吃我的肉。因為它們怕我到陰間找它們報仇，所以要先啄瞎無的眼睛?！?br /> 　　周長壽說：“再別說話了，快進(jìn)屋里去。一定要保持體力，千萬別餓死了。我去找點野草先充饑，然后再想辦法。”
　　二姐極不情愿地進(jìn)了屋，我和房山成連忙把周長壽從地上扶了起來?？粗莻€樣子，我就勸他說：“你也進(jìn)屋去休息吧，你這個樣子，還能去找野草嗎？”
　　周長壽掙脫我和房山成的手說：“全家的人都快餓死了，我能休息嗎？你們走吧，還是回家去吧。哥對不起你們，讓你們餓肚子了！”
　　說著，就一瘸一拐地走進(jìn)屋里，拿了一個挎藍(lán)出來。我知道他要去找野草，于是就和房山成一左一右地扶著他，也和他一塊兒去找野草。
　　但山崗上光禿禿的什么也沒有，剛剛長出來的野草早就被別人拔光了。幾只被餓死的蚱蜢仰躺在沒有草的草地上，已經(jīng)被螞蟻啃成了空殼；還有幾只被餓死的烏鴉栽倒在地，也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堆羽毛。在遠(yuǎn)處的一個小院中，有一個婦女正光著身子在曬太陽，嗡嗡嚶嚶的啼哭聲被風(fēng)送進(jìn)了我的耳朵。
　　走下山崗的另一面，就到了我們的生產(chǎn)隊。我家住在第二生產(chǎn)隊，周長壽住在第三生產(chǎn)隊，兩個生產(chǎn)隊之間只隔著那一道小山崗。下了小山崗，就到了李達(dá)清的房后。李達(dá)清的家里靜悄悄的，只有一股淡淡的炊煙在房頂上繚繞。炊煙，已經(jīng)是極其奢侈、極其稀有的現(xiàn)象了。家里連吃的東西都沒有，誰還會生火做飯呢？既然李達(dá)清的家里生了火，那就一定是在做吃的東西了；只要李達(dá)清家在做吃的東西，那我們也就餓不著了。我們繞著李達(dá)清的房子轉(zhuǎn)了一圈兒又一圈兒，都沒有發(fā)現(xiàn)李達(dá)清的家里什么異常情況。可就在我們正要離開的時候，屋里卻傳出了一陣低低地說話聲。
　　“你也真是，人都快餓死了，哪還有心思干那個事??？”是何明菊的聲音。
　　“干那個事有啥了不得？我們又不是沒干過？”是沈幸福的聲音。
　　“要干也行，但你得給我糧食？”何明菊又說。
　　“給你糧食？你家能沒糧食？”
　　“我家真的快斷頓了，只有幾斤蕎麥面了?！?br /> 　　“我家也快斷頓了，只有幾升包谷了?！?br /> 　　聽到這里，我們?nèi)鐾染团?，一溜煙跑到了沈幸福的房后。也顧不得名譽和尊嚴(yán)了，趁著沈幸福家沒人，我們就撬開窗戶，偷了他家的幾升包谷和僅有的三個雞蛋，一溜煙回到了周長壽的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