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作品名稱:孤竹兒女 作者:紫玉壺 發(fā)布時間:2014-10-27 17:34:50 字數(shù):4417
一九三六年農歷的八月初六。高鵬按照約定:白給財主放三年羊的期限以滿。他想要到外面闖一闖,可又舍不得把體弱多病的母親一個人留在家里。為此,有些左右為難。他的母親看出了他的心事,就說,“兒呀,常言說得好:‘好漢子死在監(jiān)牢里,賴漢子死在墻壕里?!@句話雖粗,但話粗理不粗。是男子漢就應該到外面去闖。老在家里窩著,一輩子也不會有出息。當年你寶德大伯還沒你大就去唐山闖蕩了。他先是砍柴賣,后來就給人家做苦力。下煤窯、背死人,什么苦差事都干過?,F(xiàn)在,人家不就成了咱村的財主了嘛!媽相信你一定也能闖出一片天地來。媽愿意和你一起去闖。你不用為你爹擔心,你爹會理解咱娘倆的。等咱有了錢就回來,買房子、置地、娶媳婦。另外,給他換一套好的棺槨從新埋葬......”老人的一席話讓高鵬很感動。他做夢也沒想到母親不但支持他,還愿意陪他一起去闖。第二天,他把房子和父親的墳都交給老羊倌兒和鄉(xiāng)親們照看著。挑著簡單的行李,摻扶著母親,一路走走停停,于八月初九這天的下午來到了灤縣境內。
娘倆走到離灤縣縣城還有十五六里遠時,西北方向突然來了暴天。黑鴉鴉的烏云、轟隆隆的雷聲和刺眼的閃電快速的壓了過來。高鵬一看不好,趕忙放下?lián)?跑上道邊的土埂上四下查看能避雨的地方。當他看到附近根本沒有村莊時,心里突然變得緊張和迷茫起來。正當他無耐的準備下土埂時,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道東邊的土坡下,幾棵高大的古柏下掩映著一座荒廢的小廟。
看到了能遮風避雨的小廟,他因急躁和無奈而變得砰砰亂跳的心終于平靜了下來。他興奮的跳下土埂,挑上擔子,摻扶著母親奔向了破廟。這座破廟叫二圣廟。是廟東二里地遠的恒山村的一個舉人在咸豐年間給孤竹二圣——叔齊伯夷修建的。夷齊廟剛剛建好那陣兒,這里香火還行。每逢初一十五,附近的村民總有人來上香。趕上端午節(jié),這里更是熱鬧,方圓幾十里的人們都會來這兒祭拜二圣。后來,這一帶鬧胡子。胡子們經常在廟里住宿,人們聽說后,就沒人敢來燒香了。再后來,村里誰家生下死嬰都愛往廟后扔。漸漸的,又有好多紅眼睛的狼在這里出沒。這樣一來, 這兒就更沒人敢來了。
高鵬扒開齊腰深的蒿草,引著母親來到荒蕪的廟前。這是一間約一丈見方,用石頭和青磚壘砌的小廟。小廟雖破,但門窗還在。廟后高大而蔥綠柏樹幾乎把它全部遮蓋了。它的南面有一口水井,水井的南面是一片一眼望不到邊的水泡子,泡子里長滿了密集而粗壯的蘆葦。微風徐徐,灰白色的蘆花像湖水的波浪一樣隨風徜徉著。高鵬推開廟門,見里邊空空如野。墻皮早已脫落,墻上和屋頂掛滿了灰塵和蜘蛛網。沒有泥像,也沒有供桌。滿地都是老鼠的糞便,屋里彌漫著潮濕的氣息。值得慶幸的是:屋子雖破,房頂卻絲毫沒有漏雨的痕跡。高鵬媽說:“這兒不錯,離灤縣城又不遠。我看咱先住這兒吧!等以后找著合適的地方再搬。”高鵬嗯了聲,說:“媽。我也是這么想的。我見東邊兒山上郁郁蔥蔥的,柴禾一定少不了。明天我就去山上砍柴,挑到縣城里去賣。邊賣柴邊找活兒。一旦有好的營生和住處,咱再搬走也不遲?!?br />
外面掉下幾個雨點兒之后,天又放晴了。娘倆簡單的收拾了屋子,又用帶來的糧食和鍋做了飯。吃完飯,便早早休息了。
第二天,高鵬早早起來,幫母親作了飯。吃完飯后,他囑咐母親沒事千萬不要出屋,以免被狼襲擾。他看著母親把門關好后,才掖上斧頭,扛上系著捆柴繩子的扁擔,順著長滿雜草的荒廢小路上了大恒山。大恒山上長滿了又高又密的野生刺槐樹。繁茂的枝葉遮天避日。樹上小鳥歡唱,樹下荊柯與艾草爭香。草叢里蟋蟀齊鳴,應合著溝底泉水的叮嚀。高鵬顧不得欣賞這美好的大自然, 麻利的砍著樹上的干枝。不大會兒工夫就砍了一擔柴。他把柴捆好,在泉邊喝了點水,又洗了把臉后,便坐在柴捆上休息。
“嗚!” 遠方傳來火車汽笛的長鳴,他好奇的站了起來,透過茂密槐樹枝葉,朝發(fā)出聲音的地方向看去,只見離這兒十多里遠的地方,有個像蛇一樣的怪物正吐著濃濃的白煙,從一大片房屋密集的地方緩緩爬過。他平生第一次看見火車,也第一次看到這么密集的房子。興奮的他叫出聲來,"呀!這就是火車?那兒就是灤縣城呀!”一想到馬上就可以看到城里繁華的景象時,剛才的疲勞一下消失得無影無終了。
他挑著柴擔順原路來到廟前。他媽在屋里聽到外面有腳步聲,就知是兒子回來了,趕忙開了門。高鵬到屋里喝了點水,又囑咐母親把門關好后,出門挑起柴擔上了大路,奔灤縣縣城走去。
快到晌午時,他挑著柴擔進了灤縣城的西門。
這會兒正是城里人最多的時侯。街道上擁擠不堪,人們來來往往,就像是螞蟻在搬家。做小買賣的一份兒挨著一份兒,他們的叫賣聲有的像銀鈴,有的像狗叫。街道兩旁氣派的門臉兒一家挨一家,耀眼的幌子被風吹得呼啦啦直響。高鵬平生還第一次見到這么多人。他怕柴擔刮著人,只好挑水洼地走。
到了一個胡同口,他見這一帶人挺清靜,便放下柴擔。向路人一打聽才知道往里一走就是賣柴的地方。他謝過人家之后,便挑起柴擔進了胡同。
胡同里人很少,可除了買蛐蛐兒的就是賣蛐蛐兒的,沒有一份賣柴的。正當他在疑惑的時侯,就見前面來了位六十來歲的老頭兒。這老頭兒細高個兒,身穿灰色粗布長袍,雖補丁摞補丁,卻很干凈。偏分頭和胡子都是白的。清瘦的瓜子臉上皺紋堆磊,兩角微翹的薄嘴唇流露著和善,一雙不大的眼睛透著仁義。這人叫李懷仁,老家是十年九澇的樂亭縣大洼村的。今年他們老家又遭水災了,顆粒無收。萬般無奈之下,他拉著瞎兒子和孫女,一路靠說唱大鼓書糊口來到了這里。幾天前,本城商會會長李津過生日唱堂會,他們爺孫三人被叫去了。李津的外甥——警察局的傅寶印得知他們夜宿街頭甚是可憐,就把自己剛買下不久,準備將來結婚用的房子讓給了他們。他們爺孫三人把房子簡單歸置了一下,準備開個說書的茶館兒。這老頭兒來這兒就是來買柴的。
“小兄弟,你這柴怎賣呀?”
高鵬見有人問價,趕緊說:“大爺,你看能值多少錢?”
李懷仁看了看柴,說:“嗯,不錯!就按這兒的老價兒,一塊銅板怎樣?”還沒等高鵬同意,旁邊又有人走了過來,“哎!賣柴的,這柴給我送去吧!我家就在前面,我給你一塊半咋樣?”
高鵬不好意思的對那人一笑,說:“大哥,不成呀!人家先講好的,就得先可著人家。"
那人聽了有些生氣的說:"你真他媽傻B,放著一塊五不掙,非要掙一塊。"
高鵬也不理他,挑起柴擔,跟著李懷仁順著胡同往東門方向走去。
高鵬一邊走一邊向李懷仁打聽為什么柴市兒沒有賣柴的。
老頭兒就告訴他,是因為這兩天城中幾家賭局都在用蛐蛐兒賭錢,市場上的蛐蛐兒價格很高,一只好的蛐蛐兒能賣到一兩塊大洋呢。以前靠賣柴為生的人,都不去砍柴了,都捉蛐蛐兒來賣了。
聽老頭兒一說,高鵬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他見道上積了不少的水,又問老頭兒,“大爺,左天這兒下雨了吧?”
老頭兒聽了一嘆說:“可不,雨還不小呢,把我撿了幾天的干柴全澆濕了。明天我的大鼓兒茶館就要開張了,沒有干柴只好到市場上來買。今兒要不是遇到小兄弟你,明天我們可就不能如期開張了?!?br />
他們倆一路說著話,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東門里。
老頭兒在道北的三間門臉兒前停下腳,說:“到了?!?br />
老頭兒十四歲的孫女小翠兒此時正在擦著門窗。聽到爺爺?shù)穆曇裘D過頭來。高鵬一看姑娘長得道挺好看:細眉、大眼、厚耳垂、薄嘴唇。就是有些黃瘦。老頭兒給高鵬做了引見后。小翠兒微笑著挑起竹簾,讓他倆進了屋。
高鵬挑著柴擔隨老頭兒進了屋。就見堂屋和西屋是合二為一的。屋里整齊的擺滿了桌子和條凳。屋子的北面,朝南坐著一個四十來歲,正在調試三玄的盲男人。他是老頭兒的獨子,叫李樹國。他年輕時,不但人長得漂亮,父親傳授的老家的地方戲——戲樂大鼓唱的也是一絕。農閑的時候,他總愛在村里人多的地方自彈自唱。同村一個叫玉兒的姑娘很愛看他唱歌,慢慢的就喜歡上了他。后來,經過媒人的搓和兩人結了婚?;楹?,天生麗質的玉兒也耳濡目染的學會了幾段大鼓。小翠兩歲那年,他們那里遇上了澇災,收獲的糧食連種都打不上。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們兩口子不得不把兩歲的小翠兒交給老人看管,拿起說書的家式,到天津去掙錢。一次,他們在勸業(yè)場門前擺攤兒賣唱時,一個地痞頭子垂涎玉兒的容貌,上來挑逗,李樹國一看不好,趕忙上前阻攔,結果被他們一陣拳打腳踢。玉兒當眾被凌辱,羞愧至極,便投河自盡了。悲痛欲絕的李樹國,當即摔碎了說書的家式,發(fā)誓從此再也不說書了,他回到家不久,眼睛就氣瞎了?,F(xiàn)如今,生活所迫,他不得不吞噬誓言,重操舊業(yè)。
樹國聽到他爹和小翠兒說話,知道柴買回來了,便問道:“爹,今天賣柴的人不多吧?”老頭兒笑道:“市場上就這么一份兒。小伙子不但柴好,人品更好。今兒,咱算遇見貴人了。要不明天可就崴泥了?!?
在門外擦門窗的小翠兒笑著對他爹說:“咱今年走運,竟遇見好人……”
高鵬跟著老頭兒把柴挑到后院,見后院果真涼曬著好多被雨澆濕的小樹枝。他把挑來的柴整齊得碼放到墻邊,把繩子纏好,又系在扁擔上后,跟著老頭兒回到屋里。
小翠兒端來一碗涼水遞給他說:“小哥,你先喝碗涼水敗敗火。我這就燒水泡茶去?!闭f著就往后院走。
高鵬忙攔住她說:“別忙了,熱的我喝不貫,還是涼水解渴”。說完,端起水碗一氣兒喝下。
老頭兒掏出兩塊銅錢遞給高鵬,說:“小兄弟,拿著吧!”
高鵬謝過后,拿了一塊錢放進口袋里。
老頭兒把乘下的一塊錢硬往高鵬口袋里塞,說:“小兄弟,都拿著吧!今天市場上就你一份兒,你柴又這么好,按理說兩塊錢也不多,況且你還救了我們的急呢”?! ?高鵬忙躲閃著說:“不成呀大爺,我人小柴少,能賣到一塊錢就很知足了”。說完,扛著扁擔大步走出屋去。
小翠兒在后面大聲說:“小哥,有空就過來聽大鼓書吧!我們對你免費。”高鵬回頭“嗯”了聲,說:“中!有空我一定來!”說完,便延著來時的道兒往回走。
大街上,一群高矮不齊的孩子們背著書包放學了。他們小的有八九歲,大的有十四五歲。雖然衣服新舊不一,各個卻非常的整潔。每個人臉上都洋溢著童真、浪漫、無憂無慮的笑容。他們邊走邊唱著歌。
小小書包呀,
斜背在肩上。
書包里裝滿了父母的期望。
我們向樹苗呀,
茁壯的成長。
更像是早晨出生的太陽。
父母的養(yǎng)育恩呀,
牢記在心上。
老師的殷殷教誨,
永世不能忘:
讀書不圖功名,
只為造福一方。
因為那里有我們敬愛的爹娘。
高鵬尾隨在后面,也一遍一遍的跟著唱。等那些孩子們各個都回家了,才想起自己走神兒了。他自嘲的一笑后,便順原路往回返。路過一個胡同口時,無意中發(fā)現(xiàn)不遠處倒著一位五十來歲,面色瑩潤,穿著白綢子上衣,古銅色綢子褲子的老頭兒。高鵬幾步走到那人面前,問:“大伯,你怎么了?”那人抬起頭看了看高鵬,嘆口氣伸吟著說:“ 嗨!剛才我碰上幾個流氓。他們從后面沖上來,蒙上我的眼睛,堵住我的嘴。把我身上值錢的東西全都搶走了,臨走還把我打了一頓。現(xiàn)在我屁股還疼得不敢坐著。小兄弟,你行行好,給我到胡同口叫輛人力車吧!”高鵬想了想說:“大伯,你屁股疼也坐不了車呀!不如我把你背回家吧?!蹦侨思毤毚蛄恐啭i。見小伙兒歲數(shù)不大,長得挺俊秀,慈眉善目佛耳的,一看就知是個成實本份的孩子。于是就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