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車站邂逅（六）

　　六
　　火車“哞”地一聲長吼，把蔣緯國的思緒喚回到現(xiàn)實中，他翹首凝視車窗外，前方不遠處，灞橋車站依稀可見。
　　“石小姐，你瞧，前邊就是灞橋了，歷史上有名的長安八景之一灞柳風(fēng)雪就在這里?！笔Y緯國抬手指著車窗外蜿蜒的河堤，立時來了精神。
　　石靜宜將身體朝車窗口挪一下，伸長脖頸努力將目光投射到窗外的原野上。野外阡陌縱橫，河堤上的樹木正沐浴著春光催枝吐芽，倒懸的柳絲泛出點點鵝黃如碧玉簾一般阿娜多姿，一片片一團團柳絮隨風(fēng)四散飄零，似輕盈的雪花灑滿大地，舉目遙望，河堤上好一派銀裝素裹。她跟隨父母由華北平原進入三秦大地之初，曾天真地以為，關(guān)中八景中的“灞柳風(fēng)雪”就是冬天的自然景觀。每逢下雪天，遙望如銀蛇一般的古城墻，她那活躍的思維幻想著灞河兩岸銀裝素裹的垂柳像玉樹一樣挺立在風(fēng)雪之中，為萬物蕭條的冬野平添一種素雅情趣。及至后來，她從歷史教科書中才了解到，所謂的“灞柳風(fēng)雪”，乃是陽春三月迎風(fēng)綻放的柳絮如雪花般紛飛于灞河兩岸，成為歷朝歷代文人墨客駐足觀賞賦詩填詞低吟淺唱的一道風(fēng)景。
　　灞河也是歷史上著名的“八水繞長安”其中的一脈水系，它發(fā)源自陜西藍田縣東南部的秦嶺山中。灞水原名為滋水，春秋時期，秦穆公欲圖霸業(yè)，始將滋水更名為灞水，同時在沿河兩岸筑堤植柳，使這種遍地生根發(fā)芽的樹木郁郁蔥蔥繁衍于灞河沿岸，“灞柳風(fēng)雪”的自然景觀緣此而生。
　　灞橋原本是古長安的門戶，當(dāng)年秦始皇曾親自在此橋上為帶兵攻打齊、楚、燕、韓、趙、魏等六國的大將軍王翦賜酒送行，激勵將士南征北伐替他完成統(tǒng)一華夏的雄圖霸業(yè)。然而，歷史的輪回似乎有意在嘲諷這位被尉繚子蔑視為“豐準(zhǔn)長目，鶻膺豺聲，中懷虎狼之心”的始皇帝，僅僅數(shù)年之后，沛公劉邦斬蛇起義，屯軍灞橋附近的灞塬上，嚇得秦王子嬰懷抱著始皇帝遺下的傳國玉璽惶悚悚邁上灞橋向一個原本無名的“豎子”俯首稱臣。風(fēng)景無殊，依然是灞柳含煙的景色，但舉目卻有河山之異，其戲劇性的結(jié)局頗令后人勞神費思。
　　思緒忿然的石靜宜趴在車窗口，一任窗外涼颼颼的疾風(fēng)吹亂了滿頭秀發(fā)。凝望著稍縱即逝的灞橋，睹物思人，石靜宜油然想起了秦始皇、漢劉邦、唐玄宗等形形色色與古長安城聯(lián)系在一塊的封建帝王們。她覺得，無論是秦始皇紛更不休拓展疆域的雄才霸心，還是隋煬帝、唐玄宗們的荒淫奢侈，他們終歸都是食人間煙火的肉身凡胎，縱然千方百計尋求長生之術(shù)，但卻不能讓青春永駐?！百t愚千載知誰是，滿眼蓬蒿共一丘”。那些封建帝王們的歡樂與痛苦生活，激烈與抑郁情懷，到頭來都免不了要被歲月的塵埃所掩埋，變成一抔任后人評說褒貶不一風(fēng)剝雨蝕殆盡的黃土。唯一能夠顯示出昔日榮華與顯赫的旁證，只有那被隆隆車輪碾壓和紛繁游人腳步恣意踐踏的萋萋芳草，以及寂寞散落在萋萋芳草叢中冰冷傾斜的殘垣斷碑，這就是古人的悲哀之處。“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fù)哀后人也”！唐人杜牧的《阿房宮賦》并未真正引起后人的自省，當(dāng)事者愚鈍地循著古人的蹤跡繼續(xù)創(chuàng)造出新的悲哀。
　　石靜宜天真地思想著，她也是循著古人的蹤跡而來的。不過，她只是蕓蕓眾生中一介渺小卑微的凡人，凡人的好奇心態(tài)驅(qū)使她步古人后塵，來灞橋觀賞關(guān)中八景的“灞柳風(fēng)雪”，在昔日秦穆公、始皇帝、漢劉邦安天下的地方尋一簾舊夢，于現(xiàn)實的思嚼中品評一下歷史的滋味。
　　石靜宜長時間趴在車窗口，絲絲涼風(fēng)撲面而來，吹得眼睛干澀。她眨一下眼皮，扭過頭來要說什么，不知何時蔣緯國已將身子挪到車窗前，她的腦門無意間撞在蔣緯國的肩頭。就在兩人相撞的一剎那，少女靈敏的嗅覺讓石靜宜嗅到一股子從男人身上散發(fā)出來混合著洋胰子的異性味兒，這異味兒一時讓她說不出是香是腥或者兼而有之，熏得她那顆懷春的芳心如癡如醉止不住怦怦亂跳，面頰上倏然潮起兩朵紅暈。她慌忙從蔣緯國身上躲閃開，抬手理一下被涼風(fēng)吹亂的頭發(fā)，忽然想起蔣緯國一身普通軍人裝束出現(xiàn)在列車上，自覺有些蹊蹺，就直接問道：“蔣公子，你怎么會在這里，一個人要到哪里去？”
　　“我從來處來，要到去處去，這是軍事機密?！笔Y緯國望著眨動長睫毛大惑不解的石靜宜，故意詼諧地賣關(guān)子，逗得石靜宜一時性起，抬腳磕碰一下他的腿，嬌聲嬌氣說道：“哎呀，你這人吞吞吐吐的，干嘛像個老夫子吔！”
　　“哦，我從美國歸來，在潼關(guān)前線駐防一年了?！笔Y緯國見石靜宜一副關(guān)切的樣子，就一本正經(jīng)回答道。
　　“你說什么？公子哥兒會到抗日前線打仗，鬼才相信?！笔o宜以為蔣緯國在和她兜圈子，撇著嘴大聲說。
　　“噓，小聲點?！笔Y緯國沖石靜宜詭譎地眨巴一下眼睛說：“一介書生，你當(dāng)然不懂啦。國家興亡，匹夫有責(zé)，我為什么就不能上前線殺敵報國?！?br /> 　　面對蔣緯國的詰問，石靜宜一時無話可辨，卻心存疑竇，覺得貴為“皇室太子”的蔣緯國不可能會冒險上前線。烽火連天的戰(zhàn)亂歲月，那些達官顯貴們哪一個不是忙著把自己的家眷子女往大后方安頓，有門路的甚至把子女紛紛送到國外躲避戰(zhàn)火，一年前她在美國就曾經(jīng)見到過蔣緯國。想到此，一向喜歡斗嘴辯理的石靜宜立時來精神，她眨動一雙美麗的眼睛沖蔣緯國說道：“蔣公子，不要唱高調(diào)嘛，如今連國民政府都被日本人趕到了重慶，單憑國軍這些紀(jì)律松散的部隊還能打仗?！?br /> 　　“石小姐，你的看法太偏激了，國軍并非都是慫包軟蛋，如果沒有前線將士在拼命抵抗，何以能保全大西北這方沃土的安寧！”
　　蔣緯國說的是事跡情況。自從“盧溝橋事變”以來，國軍在正面戰(zhàn)場上浴血奮戰(zhàn)，從長城內(nèi)外，到大江南北的忻口戰(zhàn)役、臺兒莊會戰(zhàn)、武漢會戰(zhàn)和長沙會戰(zhàn)，無數(shù)中華兒女以血肉之軀抗擊日本帝國主義者的侵略。就在幾個月前，1941年5月中旬，國軍冀察戰(zhàn)區(qū)第3軍軍長唐淮源中將率領(lǐng)全軍將士死守陜西門戶中條山，遭到數(shù)倍于己的日軍夾擊，戰(zhàn)況空前慘烈，全軍將士全部戰(zhàn)死在陣地上。當(dāng)時唐淮源將軍身邊只剩下一名衛(wèi)士，他凝視著被壯士鮮血染紅的陣地，憤然與衛(wèi)士一起拔槍殉國，在巍巍中條山上譜寫下一曲千古忠烈壯歌！
　　每當(dāng)憶起前線的戰(zhàn)事，蔣緯國那顆經(jīng)受過炮火硝煙熏染的心靈就感到一陣陣發(fā)緊，臉頰因激動而泛紅。他極力平抑著自己的情緒，換一個話題問道：“石小姐，如今這兵荒馬亂的，你要到哪里去啊？”
　　石靜宜詭譎地眨一下眼睛，抿嘴一笑道：“我到去處去，這也是軍事機密，無可奉告?！币痪浞创较嘧I的逗笑，讓蔣緯國感覺到眼前這個大家閨秀率真得十分可愛。
　　彼此間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
　　天性好動的石靜宜最耐不得寂寞，她一副調(diào)皮相望著蔣緯國說：“蔣公子，生我氣啦？”
　　“嘿，你看我是那種雞腸小肚的人嗎？”蔣緯國打趣地說：“我可不敢得罪石小姐哦，今后在您的地盤上還仰仗多多關(guān)照?！?br /> 　　蔣緯國沖石靜宜一吐舌頭，一顰一笑都充滿了魅力。
　　少女情竇初開的羞澀心理不知不覺讓蔣緯國占據(jù)了應(yīng)有的一席之地。石靜宜覺得，她愛慕的不是一個徒有虛名的蔣家“皇太子”，而是三次相遇中一次比一次印象深刻有思想有內(nèi)容感情豐富血氣方剛的男子漢。一想到這個敏感問題，石靜宜心里直打鼓，暗自發(fā)問，眼前的男人愛她嗎？他心目中有戀人嗎？還有……這一連串的問題襲擾得石靜宜心神不寧，讓坐在一旁的蔣緯國察言觀色一時間揣摸不透懷春少女的心思。
　　蔣緯國之所以關(guān)注石靜宜的旅途，皆因這趟東去的列車令人擔(dān)憂。從西安到華陰的這段隴海線，總共120公里，其中潼關(guān)風(fēng)陵渡一帶有5公里的鐵路線是沿著黃河行駛的，與日軍隔河相望，北岸的日軍只要聽見火車響動，立馬開炮轟炸鐵路沿線，危險無處不在，火車通常都選擇夜晚“闖關(guān)”。近兩年，由河南黃泛區(qū)逃往陜西的難民，因窮困潦倒買不起火車票，舉家結(jié)伴而行，沿途偷扒上西行的貨車頂端，連同隨身攜帶的破家什之類的雜物，將車廂頂端堆積得黑壓壓如小山丘一般。列車就像一條爬滿螞蟻的大蚯蚓喘息著扭曲而行，運行至潼關(guān)附近那段死亡地帶，黃河對岸的日軍頻繁向火車經(jīng)過的地方炮擊，企圖封鎖這條通往西北大后方的動脈線。難民們于炮彈的呼嘯爆炸聲中驚慌失措，有被彈片擊中的，也有慌亂中墜車摔死或被車輪碾軋死的，僥幸躲過炮擊者，在火車頂端像無頭的蒼蠅亂躥亂爬，被匆忙鉆入隧道的列車連撞帶掛紛紛跌落于車輪下，死傷無數(shù)，那情景慘不忍睹。一時間，潼關(guān)變成了令過往旅客談關(guān)色變的“鬼門關(guān)”。
　　蔣緯國急切想知道石靜宜此行的目的地，禁不住脫口問道：“石小姐，能告訴我去哪里嗎？”
　　“灞橋，哦，就要到站了。”石靜宜盯著車窗外的站臺回答說。
　　“才相識，又別離，多惆悵”。蔣緯國的心里即刻涌動出一股依依不舍之情，劍眉下那雙含情脈脈的亮眼緊盯著石靜宜，以商量的口氣說：
　　“石小姐，既然我們有緣分，不如跟我到潼關(guān)去玩，那里的景色也很美喲?！?br /> 　　石靜宜忽閃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直視蔣緯國，早已從她那雙火辣辣的目光中讀懂了心思，說內(nèi)心話，她也不想這么快就分手?？赊D(zhuǎn)念一想，一個女孩子家，擅自跟一個大男人到處亂跑，讓家風(fēng)嚴(yán)厲的父母知道了，非把她關(guān)起來不可。遲疑片刻，她十分為難地對蔣緯國說：“晚上我要是不回去，家里會牽掛的?！?br /> 　　“沒事，到了潼關(guān)往家里打個電話，撒個謊就行啦。”蔣緯國沖石靜宜擠擠眼，壓低聲音說。
　　“可是……”石靜宜想起母親傳統(tǒng)的家法，一時間猶豫不決。
　　二人說話間，火車噴著一團白煙霧臨時?？吭阱睒蜍囌?。戰(zhàn)亂年月的鐵路沿線雖不及和平時期那般熱鬧，為了養(yǎng)家糊口，沿途的小商小販們?nèi)匀怀蓭徒Y(jié)伙向站臺涌來兜售小生意。車窗外踮腳尖仰臉叫賣的小販多半是是衣衫破舊的山民，他們用手臂挎著沉重的荊條編織籃子，籃子內(nèi)裝著煮雞蛋炒花生米乃至核桃紅棗之類的山貨，大聲小氣地與扒在車窗口的旅客討價還價。車門打開處，上車的旅客與下車的旅客擦肩而過，引起一陣騷亂。
　　石靜宜拎起包正要向車門口走去，她明顯地感覺到有人在她的手臂上輕輕捏一下，回首凝視，正巧與蔣緯國勾魂攝魄的目光相遇，不禁春心潮起，蕩漾一波感情的漣漪。她按捺不住劇烈心跳，轉(zhuǎn)身撲向蔣緯國，喘著粗氣聲音顫抖地說道：“蔣公子，我們還會見面嗎？”
　　“同是有情人，相會終有時?！笔Y緯國以其幽默的詩化語言竭力掩飾內(nèi)心的慌亂，沖動中一把將石靜宜攬在懷里，一雙有力的手臂箍得緊緊的，生怕石靜宜從他身邊消失了。
　　
　　石靜宜既不害羞，也不掙脫，屏神斂氣，默默地接受著來自異性的愛撫，耳際聽得見蔣緯國腔膛里劇烈的心跳。忽然之間，少女的任性讓她改變了主意，仰起頭來，嬌聲嬌氣沖摟抱她的蔣緯國說：“哎呀，我被你俘虜啦，隨你去吧?！?br /> 　　
　　東去的列車再次啟動時，蔣緯國與石靜宜雙雙坐在了一起，倆人一會兒高談闊論，一會兒軟語淺笑，開心極了。
　　
　　蔣緯國不時抬眼瞅一下石靜宜俏麗迷人的芳容和豐滿窈窕的身段，伸手悄悄拉住她那柔軟滑膩的手臂，捏一把芊芊玉指，那顆成熟的想入非非的男人欲望之心早已沉浸在了紅燭高照的溫柔夢鄉(xiāng)里。
　　
　　石靜宜柔情地盯著蔣緯國那雙因激動而充血發(fā)紅的眼神，明顯感覺到有兩束火苗在燃燒，忽然間就來了靈感，默吟起戲劇大師莎士比亞的名言：“你的眼睛，是我心中溫馨的太陽”。一股幸福感襲上心頭，她將頭顱靠在蔣緯國溫暖的胸膛上，雙目微閉，乖乖地任蔣緯國在自己的手臂上亂捏亂揉，渾身像爬滿小蟲子一般直癢癢，那顆按捺不住的春心隨著感情的起伏瞬間漲滿了潮汐。
　　
　　列車載著這對浪漫情侶向愛情的目的地駛?cè)ァ?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