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鷹 第二十三章
作品名稱:山鷹(小說) 作者:袁平銀 發(fā)布時間:2014-10-29 10:22:29 字數(shù):3552
我和房山成在周長壽家吃了三個雞蛋,然后就回了家。
母親關(guān)切地問:“你們在二姐家吃飯了?”
我說:“吃了。二姐給我們打雞蛋吃了。”
因為怕母親像當年教訓大哥一樣教訓我,所以我隱瞞了和周長壽一起到沈幸福家里偷盜包谷和雞蛋的細節(jié)。害怕母親為二姐擔心,我又隱瞞了二姐沒有褲子穿的狀況。
母親又問:“你二姐還好吧?”
我說:“還好,就是快沒飯吃了,家里只剩下了幾升包谷。”
母親說:“在這個年月,家里有幾升包谷就相當不錯了。不管咋說,有那幾升包谷就能混到麥收?!?br />
房山成正要說話,我忙向他眨眼說:“二姐叫我向你問好。二姐說過一段時間就回來看你?!?br />
母親說:“看啥呢?只要別餓死就行了?!?br />
正在這時,大哥扛著一個口袋興沖沖地走進了屋里。全家人都以為大哥扛著糧食回來了,所以就一下子把大哥圍在了中心。但大哥說他扛回來的并不是糧食,而是和糧食一樣珍貴的泥土。大哥說這種泥土可不是一般的泥土,而是觀音土,是可以當飯吃的觀音土。
既然是吃的東西,全家人就你一碗我一碗地吃了起來。婆吃了一老碗,大哥、二哥、三哥和三姐每人吃了兩大碗,我和房山成每人吃了一小碗。只有母親沒有吃。母親說她不想吃。母親一貫都是這樣,只要是吃的東西,她都首先讓婆和我們吃。等婆和我們都吃飽以后,剩下了她就吃一點兒,沒剩下也就算了。當時觀音土正好沒有剩下,所以母親就沒有吃。
第二天我依然沒去上學,因為熊老師捎來口信,說他們的會議延長了,叫我們下個星期一再去上學。清早,我和房山成來到屋外,立即就被一陣陣花香熏得微醉了。這年的春早,房頭上的苦李子樹早早地就開了花。那白色的花朵一團團、一簇簇掛滿了枝頭,壓彎了樹枝。怒放的苦李子花就像一團團白云懸掛在半空中,空氣中滿溢著沁人肺腑的絲絲花香,襲人的香氣飄得很遠很遠。一陣微風吹過,片片雪白的花瓣就象洋洋灑灑的雪花從樹上飄飛下來,我和房山成仰面迎著那些小小的花瓣,興奮地跳躍著在空中接著它們,可是它們輕盈得像風一樣,不斷地從我們的手前和眼前捉迷藏似的悄悄地滑過,總讓我們接不住,即使接住了,它們又悄悄地從我們的指縫間滑落了。
房山成見接不住花瓣,就不要苦李子花了,又要我去給他摘桃花。但我卻不愿去給他摘桃花,我嫌把桃花摘掉可惜了。我太喜歡桃花了,那嫣紅的花朵就像一朵朵紅云在空中飄浮,又像一團團火焰在那里燃燒,總能給人一種激情,給人一種向往,給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渴望和遐想。
但房山成不干,吵著鬧著非要我給他摘桃花不可。房山成的性格有點兒象我,要干的事情就非要干到底不可。我拗不過他,就和他一起來到了桃樹旁邊。桃樹長在一道石坎邊上,高大的樹干和樹枝斜斜地向外伸去,給人一種懸在空中的感覺。我沿著樹干慢慢地往上爬,可爬了幾次都滑溜下來了。我在三四歲的時候就能上樹摘桃子吃,可這時我卻爬上不去了。我見桃樹下的草蓬上正盛開著牽?;?,就對弟弟說:“我們玩牽?;ê貌缓??牽牛花,像喇叭,一吹吹到外婆家,哩啦哩啦哩哩啦,外婆一聽笑哈哈?!?br />
房山成聽了很高興,果然就不要桃花了,叫我去給他摘牽牛花??晌覄偘褷颗;ㄕ绞?,他又不要了,他說他要屙屎,叫我跟他一齊到廁所去。
聽房山成說要屙屎,我就也有了一種要屙屎的感覺。于是我們就手牽著手,一齊到廁所去蹲了下來。可是我們蹲了半天,卻屙不出屎來。房山成的臉掙得通紅,我的臉可能也掙得通紅,可無論我們怎么使勁都是無濟于事。
我問方三成:“你屙出來了嗎?”
房山成說:“沒有。你呢?”
我說:“也沒有?!?br />
房山成說:“我的溝門子脹得好疼,你呢?”
我說:“我和你一樣,我的溝門子也脹得好疼!”
我不但肛門脹得好疼,而且小肚子也脹得好疼。從感覺上來說,好象有一個東西要從肛門里屙出來,但真正要叫它屙出來的時候,卻又屙不出來了。大凡患過便秘病的人都體驗過個中的滋味,那種要屙屙不出來、要縮縮不進去的滋味可真不是好受的。蹲了大約一個多小時,腳蹲疼了,腿蹲酸了,可就是屙不出來。我和房山成都急了,就把兩條腿叉得開開的互相攙扶著站起來,強忍著疼痛提起褲子一齊去找母親。誰知他們剛走進屋里,就聽見母親正在婆的房里往外面轟著我們說:“你們進來干啥?快出去!快出去!”
我不知道母親在干什么,只聽見婆在屋里說:“你輕一點、輕一點吶,哎喲,哎喲,看把我的溝門子都戳疼了??!”
我在婆的房外對母親說:“娘,不知道咋搞的,我的溝門子脹得生疼,可就是屙不出屎來?!?br />
房山成也說:“我的溝門子也脹得生疼,也屙不出屎來?!?br />
母親有點兒不耐煩地說:“知道了知道了!你婆也屙不出屎來,我這不是正在給她往外掏嗎?山鷹,屙不出來就去找根小棍往外掏。你大些,你先給你老弟掏。給你老弟掏好了,再叫你老弟給你掏。”
我問:“娘,這是啥病吶?咋還有屙不出屎來的病呢?”
母親說:“那不是病,那是吃了觀音土的?!?br />
哦,我恍然大悟。
我把房山成領(lǐng)到門外,就叫房山成撅起溝子讓我掏。房山成四腳拉叉地爬在地上,嘴里哎喲哎喲地叫著,一副痛苦不堪的樣子。實際上我也和房山成一樣的疼痛,一樣的難受,只是強忍著不出聲罷了。房山成肛門里的那一疙瘩觀音土就像一個楔子一樣楔在房山成的肛門口,已經(jīng)把房山成的肛門脹成了一個圓圓的窟窿??吡乃闹芏际峭t通紅的,還有幾處已經(jīng)裂開了血口子,正在往外冒著血珠兒。那一疙瘩觀音土竟是那么的硬,我用小棍無論怎樣戳也戳不動。房山成突然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問我:“四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說:“你別胡說八道,人哪能那么容易就死呢?你這是被土巴堵住了溝門子,把土巴掏出來以后就好了?!?br />
我雖然給房山成寬著心,但我自己卻感覺到死神在向我招手了。那種又脹又疼的味道真不是好受的,就像有一個重似千斤的秤砣正從肛門上往下墜,似乎把我的大腸、把我的肚子、把我的心肝肺都要給墜出來,使我疼痛難忍而又無可奈何。
我好不容易才把堵在弟弟肛門的那一疙瘩觀音土給戳破了,戳爛了,然后一點點地往外掏。但那并不是好掏的,因為肛門不但有伸縮性,而且還極其敏感,只要輕輕一碰,它就會緊緊地縮住,使人無從下手。我為了盡快地解除弟弟的痛苦,也為了盡快地解除我自己的痛苦,就用手指頭往外掏,一邊掏一邊不停地對弟弟說:“使勁往出掙!使勁往外掙!”
房山成肛門里的觀音土終于被我全部掏了出來,但這時不僅房山成快要昏過去了,而且我自己也快要昏過去了。多虧母親這時已經(jīng)給婆掏完了觀音土,及時地趕了出來。母親先把幾乎已經(jīng)昏迷了的房山成抱進屋里,放進草窩躺下,然后就叫我在一個石坎上蹲下來,把屁股微微撅起使勁往外掙。我一邊掙,母親就用一個銅制的挖耳扒往外掏。那個銅制的挖耳扒是母親跟父親私奔時從娘家?guī)С鰜淼?,平時就掛在母親的大襟上,揣在母親的懷里,母親的耳朵里發(fā)癢的時候就用它掏。經(jīng)過幾十年的摩擦,它已經(jīng)錚明發(fā)亮。有時候我想看一下母親都不給,沒想到現(xiàn)在她卻用那個十分珍貴的小玩意兒既給婆掏肛門,又給我掏肛門。
經(jīng)過我自己的奮力拼搏和母親的細心掏騰,一個多小時以后,母親終于把我肛門里的觀音土全部掏了出來。我頓時感到了一陣輕松,也頓時感到了一陣昏眩,幸虧母親在石坎下扶著,否則,我就從石坎上倒下來了。
時間不知不覺地就在掏肛門的時候過去了,當母親給我掏完觀音土的時候,竟已經(jīng)到了下午收工的時候。母親給婆和我和房山成煮了一些野菜吃了,就燒了一吊罐水等大哥他們回來??傻劝〉劝?,一直等到夜深了也不見大哥、二哥、三哥和三姐回來。母親等不住了,終于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因為大哥、二哥、三哥和三姐都吃了觀音土。既然婆、我和房山成都屙不出屎來,那么大哥、二哥、三哥和三姐也肯定屙不出屎來了。母親叫房山成在家里陪著婆別出門,然后就領(lǐng)著我往生產(chǎn)隊的食堂里趕去了。因為社員們每天收工之后都還要到食堂的院子里去評工分,所以母親斷定大哥、二哥、三哥和三姐一定在那里。
大哥他們果然都在那里,不過都沒有坐在那里,而是躺在那里的。他們不但被憋得走不了路了,而且都在大聲的呻吟著。他們的肚子都脹得像鼓,輕輕一敲就咚咚作響。母親一見,就大聲嚷著說:“你們都是豬???屙不屎來不會往外掏?把那些土掏出來不就好了嗎?”
大哥為難而又痛苦地說:“在那個地方咋掏哇?誰給掏哇?”
母親說:“你們弟兄三個互相掏。命都快沒有了,還講啥子臉面、啥子尊嚴、啥子羞恥???快起來,都給我到廁所掏去!”
母親說完,首先就把三姐領(lǐng)進一個廁所掏去了。大哥、二哥、三哥沒法,就也到另外一個廁所掏去了。
幾個小時過去以后,三個哥哥終于一個個從廁所里爬了出來。歇息了半天,才勉強能走路。但正在他們要回大黑溝去的時候,不遠處的一家農(nóng)戶里卻突然傳來了一陣痛哭聲。從去年年初開始,這樣的哭聲就經(jīng)常出現(xiàn)。母親嘆了一口氣說:“唉,這是咋得了哇,又餓死人了!”
大哥也嘆一口氣說:“這時候餓死的人還有人埋呢,輪到我們餓死的時候,恐怕連埋的人都沒有了!”
母親說:“你胡說!咋也不能餓死,就是整天喝涼水也要把命留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