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寒冬驚魂

　　冬至，天色冷得煞白。只有祠堂燃燒的香燭給人視覺上的溫暖。
　　今年祭祀神靈，祖宗，因為戰(zhàn)亂，農(nóng)產(chǎn)品的交易也受到影響，貢品較之往年的隆重要遜色許多，族長主持祭儀，首先上香，然后是宗族后人虔誠拜祭，許愿。
　　蔡金彩領(lǐng)著皓云上香，許愿，眼睛一閉，一睜，剛還在身邊的兒子不見了！兒子病愈之后總是冷眼看人，不言不語有些怪異，她不敢聲張，怕說出來又再惹人話柄。
　　出了祠堂，一路放眼尋覓，哪里有寶貝的影子？她心里不免有些慌，“皓云，皓云”，田間，山頭呼遍，不見！她一口氣跑回家，一腳踏進(jìn)屋子，“皓云，皓云”，沒人回應(yīng)她，周圍好靜，沒有人氣，鄰居們都去祠堂了，好冷！她打了個顫。
　　“皓云，皓云，乖乖，你快出來呀?！彼旨庇峙拢谝巫由?，眼淚都出來了。
　　不一會，“秀瑾，秀瑾”林文禮叫著女兒的名字進(jìn)來?？匆娝?，一怔，“你這么快回來了？”
　　“皓云不見了。”
　　“哎呀，這么巧？秀瑾也不見了，我正到住處找呢。我以為她不懂規(guī)矩隨你們到祠堂去了，我剛?cè)チ艘惶耍呕貋?。?br /> 　　“你說他倆都去哪里了？”蔡金彩眉頭緊緊蹙住，又站起來，屋里屋外重新再找一遍，林文禮跟在后面安慰：“不用急，他們會不會一起上哪去玩了？一會就會回來的?！?，林文禮顯得很淡定，在他看來，兩個孩子相處融洽，跑哪個角落玩去也很正常。
　　“虧你還是個父親，沒心沒肺的，女兒不見了還這么淡定，等出事了你就知道后悔了！”蔡金彩突然劈頭劈腦劈來這么幾句，林文禮聽得出來是責(zé)怪話，可他弄不清自己說錯了什么話得罪了她，招致她如此惱火，他嘴巴一張，卻找不到合適的詞應(yīng)答，愣在那兒。
　　蔡金彩實在不愿意去想那個地方，那里有妯娌——云仙的一縷冤魂。但是，皓云能去哪里呢？還有秀瑾，兩個孩子能去哪里玩呢？回來的時候，她一路仔細(xì)看過，南面，西面，都找了老遠(yuǎn)，東面就只差沒出村口了，只有北面沒去，遠(yuǎn)離了住宅區(qū)，村人很少往那里再邁步，那里很不吉祥，綠窟潭就處在東北的角落，在堪輿學(xué)中稱之“鬼門”。蔡金彩當(dāng)然不懂堪輿，她是聽別人說的。那個短暫可怕的夢再度涌上腦門，“金彩，我把皓云帶走吧，我好孤獨啊，我好孤獨??！”云仙的聲音仿佛就在四周環(huán)繞，糾纏不休。蔡金彩的心越跳越厲害，臉色和屋外天色一樣煞白，她沖出屋子，直往綠窟潭方向瘋跑，林文禮連忙緊跟上去。
　　冷風(fēng)嗖嗖，吹疼了她的耳垂，她慢慢感覺喉嚨干渴，上氣不接下氣，頭有些眩暈，心臟開始難受，終于一頭栽倒在地。
　　林文禮驚呼：“嫂子，你怎么啦？”
　　她雙目緊閉，不答話。他單膝跪下，左臂枕起她的頭，讓她的腰背部斜靠在自己的大腿上，右手拇指按住她人中?！吧┳?，你別嚇我，你快醒醒?！?br /> 　　過一會，她睜開眼，沒有一絲血色的干裂的唇動了一下：“放心，我沒死呢?！?br /> 　　她掙扎著要站起來，林文禮攙起她，“可能是你一下子跑得太快了，先歇會吧?！?br /> 　　她搖頭，繼續(xù)堅持要走，他拗不過，就由著她。他原來計劃分頭找孩子，可是現(xiàn)在看見蔡金彩的身體狀況，擔(dān)心她中途出意外，只能跟著。
　　他想扶她一把，手剛伸出去，她就有意地與他保持距離，男女有別，也罷，免得被人誤會自己趁人家老公不在乘機(jī)占便宜，那時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了。
　　綠窟潭，寂寞地躺在那里。冬天，人跡渺渺，鳥獸隱蹤，更顯肅冷幽深。
　　遠(yuǎn)遠(yuǎn)，一個紅背心的身影進(jìn)入林文禮的視線，秀瑾！他認(rèn)得自己女兒的紅背心?！靶汨?，秀瑾?！彼氏却蠛?，加快了速度跑過去。秀瑾可能沒聽見，沒有回應(yīng)。突然，那個小紅點“噗通”撲進(jìn)潭水。
　　“快去救秀瑾，潭里有水鬼！”蔡金彩脫口而出，聽得林文禮頭皮一麻。
　　“秀瑾”林文禮驚詫大叫，蔡金彩更是驚得渾身發(fā)抖，腳下哆嗦。
　　他先一步到達(dá)潭邊，果然是秀瑾！不過她并不是如蔡金彩聯(lián)想的那樣被厲鬼拖下水，他們看見小秀瑾正從水里拉起另一個孩子，“皓云！”蔡金彩眼前一亮，又驚又喜跑過去，一把摟住兒子。
　　兩個孩子濕了身，上岸后冷得牙齒咯噔咯噔地打架。林文禮把自己的外衣脫下首先給皓云換了，蔡金彩也脫了自己身上的兩件衣衫，厚的給了秀瑾，略薄的一件，林文禮搶過來加在皓云身上。兩人只剩一件單衫。
　　蔡金彩擰干孩子濕衣服的水分，扎成一捆，“我提吧?！绷治亩Y一把提在手上。天氣寒冷，兩個大人顧不上審問孩子，一人背起一個，匆匆回家。
　　秀瑾安然無恙，皓云又病了！發(fā)熱，抽筋，說著讓人驚心的胡話：“二伯母，給你紙錢，雞蛋，你多吃點，就不冷了?！?br /> 　　蔡金彩請來村里老郎中，把了脈，老郎中捋了捋下巴稀疏的幾縷胡子說：“這孩子，體質(zhì)虛弱心神不寧，如今又寒邪入髓，抵抗力更弱了，要先退了熱，再升陽，如果不能退了熱，就麻煩了，只怕燒壞了腦筋?！?br /> 　　“那要吃什么藥？您盡管開方子，診金我照付?！彼募比绶佟?br /> 　　“唉！不是診金的問題，我這里缺幾味中藥，一味藥引，縣里可能有，但現(xiàn)在外面亂哄哄的，都說日本鬼子正往這邊打來，人心惶惶準(zhǔn)備著逃難，還有地痞土匪趁機(jī)搶劫，不知還有沒有人開門做藥材生意?！?br /> 　　蔡金彩都要哭了：“那可怎么辦？那可怎么辦呀？”
　　“老先生，你開方子吧，我去拿。”一直在旁邊靜聽的林文禮立即表示。
　　老郎中寫了幾味中藥名，遞給蔡金彩?！斑@幾味藥你想辦法湊齊，其余的到我家里去拿。先煎，后下的次序你要記住。”
　　蔡金彩一一答應(yīng)，老郎中要走了，蔡金彩忙問診金多少？老郎中擺擺手，“那藥總要給錢的?！辈探鸩收f。
　　“我寫給你的這幾味藥，現(xiàn)在很缺，就算找到，價格恐怕要貴，現(xiàn)在戰(zhàn)亂，聽說私下里交易都要金子銀元，不收紙幣，你要準(zhǔn)備好?！崩侠芍刑嵝训?。
　　蔡金彩以為郎中是一語雙關(guān)，他想要金子銀元作為診金，銀元是沒有了，她卸下耳垂的一對銀耳環(huán)，有些忐忑：“這個算診金吧，不知夠不夠？”
　　老郎中推開，“哎呀，實說了吧，我不要你的銀子，我看這孩子，眉目俊秀，是個聰明人，我看著喜歡，我命中無兒，醫(yī)術(shù)傳承無人，這孩兒要治好了給我當(dāng)干兒子，我就巴不得了?！?br /> 　　“太好了，我就先替孩子認(rèn)了干爹?！辈探鸩手x了老郎中，林文禮叫秀瑾：“你快隨老先生去取藥。”秀瑾隨老郎中去了。
　　蔡金彩把婆婆剩下的一只銀手鐲和剛才一對銀耳環(huán)合并一些碎銀放到桌上，想了想，轉(zhuǎn)身進(jìn)廚房從灶臺底下拉出一個有裂紋的砂鍋，揭開鍋蓋，里面有一團(tuán)干泥巴，蔡金彩倒出來，捏碎了，從泥里揀出一只金戒指。她握在手里覺著些分量，是皓云在綠窟潭附近撿來的那只，環(huán)內(nèi)側(cè)刻有兩個字“地久”，蔡金彩不認(rèn)得字，當(dāng)初撿了別人這么貴重的東西，蔡金彩始終覺得不是自己的財物，有些心慌。曾聽老一輩講，自古以來，綠窟潭淹死的人里面，有偷雞摸狗的，作奸犯科的，男女一共有幾個說不清，這個戒指說不定是那個被浸豬籠的人途中掙扎時失脫的，是不祥之物。但扔了可惜，她便用泥巴把戒指包起來，放進(jìn)一個不用的爛砂鍋里，推入灶臺底下，有灶君鎮(zhèn)壓著，鬼怪一定出不來。
　　“上天還是保佑皓云的，如今這只金戒指要起作用了。”蔡金彩想。
　　為了保證財物安全。蔡金彩把手鐲，金戒指拉直了，小心翼翼用針線縫死在林文禮的衣領(lǐng)內(nèi)側(cè)，碎銀放進(jìn)口袋，要拿也只是拿走碎銀，掩護(hù)相對貴重的?！鞍萃心懔?，路上小心。”蔡金彩把“快去快回”這句咽下，急則生亂，雖然救兒子重要，但是也不能忽視了人家的性命，剛從虎口逃出來的，除了林文禮，誰愿意又重入險境呢？她實在擔(dān)心。
　　到了門口，林文禮安慰她：“放心，我很快就把藥買回來的。”他走得很快，幾乎要跑起來。轉(zhuǎn)眼就不見了背影。
　　秀瑾從老郎中家里帶回了兩包中草藥，一小包藥粉?！跋壬f用溫水送，先給皓云吃了這小包……”小秀瑾清清楚楚把老郎中吩咐的話轉(zhuǎn)告蔡金彩，說完，女孩兒馬上去摸摸水壺，“阿嬸，水還有些暖，正好喂皓云吃藥?！?br /> 　　她也不等蔡金彩回答，自個進(jìn)廚房拿了小碗，倒了水，拿起那小包藥粉，一起端到房間里去。蔡金彩真是越來越喜歡這個聰明伶俐，手腳利索的女孩兒，她跟著進(jìn)去，秀瑾已經(jīng)把一碗水，和打開的藥粉包放在床邊，女孩兒躬身伸手使勁把皓云的頭托起，輕輕呼他：“皓云，吃藥啦，吃了就好了。”
　　皓云半瞇著的眼稍稍睜開，嘴巴乖乖張開，秀瑾把藥倒進(jìn)他嘴里，扔了藥紙，喂他喝水。一系列的照顧動作那么的嫻熟，蔡金彩根本不用操心，她只在旁邊看著，看得百感交集，她就是這么過來的，曾幾何時，周厚林有病，自己也是這般悉心照料。眼前這對小人兒，仿佛在重演當(dāng)年的一幕。不過秀瑾和皓云年齡更為接近，秀瑾只比皓云大一歲多，秀瑾現(xiàn)在雖然比皓云高出一頭，但男孩兒發(fā)育遲，以后皓云長了個頭，就很登對的，再說這次皓云落水，要不是和秀瑾在一起，后果不堪設(shè)想，看來老天是有意安排。
　　看著秀瑾喂了皓云吃藥，皓云安靜地睡下。秀瑾坐著椅子，頭趴在床邊，不時用手去探探皓云的額頭。蔡金彩眼里閃過一絲欣慰，她忽而有了一個想法。
　　晚上，老郎中放心不下，摸著黑上門看皓云?！八庂I回來沒有？”他問。
　　“人還沒回來呢，這么遠(yuǎn)，再快可能要明天中午才回來。吃了藥粉，又喝了您開的草藥，好像是退熱了”蔡金彩回答說。
　　老郎中摸摸孩子額頭，“嗯，熱暫時退了，不過病根還沒除，就怕反復(fù)，“紫雪散”沒有了，缺了沉香，朱砂，制不成。還等著其他的藥配制調(diào)養(yǎng)的方劑?！?br /> 　　“阿爸明天一定回來的，你們不用擔(dān)心，皓云一定會好的，”秀瑾用小大人的語氣說。
　　老郎中笑笑，摸摸秀瑾的頭表示愛憐。“郎中伯伯，皓云吃了你一包藥，頭就不熱了，也不說胡話了，你真厲害！你也教我怎么治病行嗎？”秀瑾充滿崇拜和天真地請求。
　　“呵呵呵，我的醫(yī)術(shù)是傳男不傳女，等皓云病好了，給我當(dāng)學(xué)徒去。”
　　秀瑾聞言有些失望，嘴巴撅起。蔡金彩笑道：“不要緊的，秀瑾，將來我叫皓云再教你不遲。”
　　小女孩這才舒開眉頭。
　　秀瑾年紀(jì)尚小，情竇未開，自然不明白蔡金彩的話里有話，蔡金彩心里歡喜，她眼里的秀瑾和皓云是多么合適的一對兒，將來皓云醫(yī)術(shù)學(xué)成哪有不教妻子之理？她打算著等林文禮回來，早早給兒女們定下這門親，同時也封住村子里一些微言。
　　送走老郎中，也該歇息的時候了。皓云睡著了，蔡金彩問起秀瑾：“那天，你和皓云到潭水邊干什么去了？”
　　“那天我在祠堂外等皓云出來玩，他出來后說要先拜拜他二伯母去，他從家里拿了兩個熟雞蛋，我們還在祠堂外面的香爐偷拿了三支香，我跟皓云跑到那里，把香插在軟泥里，學(xué)著你們大人許愿，叫我媽媽和他二伯母來吃雞蛋。我們把雞蛋捏碎了，沿著潭邊拋下水去，皓云不小心腳下一滑，掉水里去了，滑出好遠(yuǎn)，我就去拉他?！毙汨咽虑橐晃逡皇f出來。
　　“哦，是這樣，皓云怎么跟你說起他二伯母？”
　　“我媽媽死了，我老想哭，皓云說，他二伯母也被人整死了，他恨死那些人，他叫我別哭，長大了要找仇人報仇。”
　　“皓云還跟你說了些什么，怎么報仇？”蔡金彩忙追問。
　　“沒有了，皓云還教我在泥地里寫字，我們一起玩。”
　　“看來皓云并沒有著魔，他心神一點沒亂，清楚得很。”蔡金彩慶幸之余倒抽一口冷氣，皓云一定是心中藏著怨恨，恨自己當(dāng)初沒出手搭救二伯母，所以才不肯跟村人甚至阿媽說話，私下里卻和秀瑾投緣，道盡心聲。但是，我的兒啊！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族有族律，阿媽實在是無能為力，不得已愧對云仙了。
　　【欲知后事，請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