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吹不到天堂（第十五章）

　　（一）
　　
　　許海先回去了，她說怕耽誤了明天的火車，我不大放心，問她明天能不能不走了，因為下了雪?？伤f就是下了刀子她也得去，得準時把合同送到，不然這些年的努力都白費了。我的酒也醒得差不多了，是該回家了。馮小天要送我回家，我不要，他不聽。我在前邊走，他跟在我后邊，我們就那樣不緊不慢地在雪地里走著。風把雪花吹在我的臉上，融化了，濕漉漉的，我的心也跟著融化了。我先開口了，“馮小天，你喜歡我什么？”
　　“??？你說什么，我聽不到?！彼室庹f。
　　我提起嗓子，又說了一遍：“你喜歡我什么啊？”
　　“蘇然，你大點聲，我還沒聽到?！边@還來勁兒了啊，這孫子你就不能給好臉，給點陽光就燦爛，給點洪水就泛濫，給根豆芽還真當拐棍使呢。
　　“某人既然聽不到那就算了，就當我沒說。”我加快了步子，只顧著向前走，沒有看到不遠處那個被掀了蓋子的下水道口，一腳就踩上去，掉了進去。下水道里面陰森森地，黑咕隆咚，刺鼻的味道弄的我發(fā)嘔。我找手機，手機竟然也找不到了。這下糟了，手機里還存著幾百個聯(lián)系方式，包括梁晨寫生的地址。我慢慢移動身子，試著一點一點地方找手機。這時候，從上面?zhèn)鱽眈T小天的哭聲，他是為我哭的，這是第一次有人為我哭，此時此刻，站在黑暗里的我一點都不害怕。“蘇然，你能聽到我說話嗎，你別害怕，我馬上想辦法救你上來，我答應過叔叔阿姨，今天一定把你安全送回家?！蔽覜]出聲，正好借此機會可以試探試探他?！澳阏f話好嗎，你一定是在嚇唬我對吧，這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跟我開玩笑?！彼坪跏菄槈牧?，扯破嗓子大哭。他在上面哭，我在下面笑，總算逮著整這孫子的機會了。
　　“師傅，停停車,算我求你了，這有個人掉下去了,救救她?！薄澳銊e走呀，行行好，這些錢夠了吧，我全給你?！彼坪踉谇缶?，在上面來回跑，“姑娘，我女朋友掉進下水道了，幫幫忙?！甭牫鰜頉]有人理他，有的還在罵他神經(jīng)病，大半夜出來抽什么瘋。
　　在一番求救未果后，他又趴在進口處喊我，哭聲漸漸變?nèi)趿?，有氣無力，一個人自言自語，聽見一句聽不見一句?！啊ぁぁぁぁぁぬK然，對不起，是我害了你······嗚嗚······我知道你一直討厭我，可我對你是真心的。我不恨莫如夏，她的父母那樣做反而成全了我，把我從莫如夏的感情里解脫出來，她太任性了······我是考上了南方的一所名牌大學，但當我聽說你要在西安上大學，我背著我爸媽偷偷改了高考志愿，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你······”過了很久，馮小天沒有響動了，我害怕起來了，他不會是真扔下我走了吧，在這里呆上一夜，準備凍成冰塊。
　　“馮小天，你死哪去了，快點拉我上去?！蔽页厦娲舐暫?，“喂，聽到?jīng)]有，下面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見?！?br /> 　　他聽到我的喊叫，趴在進口，聲音沙啞著說：“蘇然，是你嗎？”“不是我，難道是鬼啊，快點拉我上去，這下邊難聞死了?！?br /> 　　“我就知道你福大命大，肯定會沒事的。你等等，我想辦法救你上來?！彼荛_了，又開始跟過往的行人求救。這次還好，一個車主給了他一條繩子，他就用那條繩子把我拉了上去。
　　“你哭了？”
　　“沒有，我哭個什么勁兒啊。”
　　“你肯定哭了，別不承認?！?br /> 　　“得了吧，你又不是我什么人我干嘛要哭?！?br /> 　　他不正經(jīng)起來，要我感謝他的救命之恩。我說感謝什么感謝，你欠姑奶奶我的還少啊，這次咱倆就算兩清了。
　　“我的手機還在下面呢，不行，你把我放下去我要找我的手機?！蔽艺f著就要往里沖，馮小天推開了我，自己跳了進去。不一會兒，他吼著讓我拉他上來，他就像攤爛泥，死沉死沉的?！榜T小天，你可真應該減肥了。”
　　手機可算找到了，另一件麻煩的事又出現(xiàn)了，我腳疼得走不了路。
　　
　?。ǘ?br /> 　　
　　那晚是馮小天背著我回家的，我們倆像二戰(zhàn)中逃亡的傷兵，心情格外沉重。街道兩邊路燈投下的影子孤獨、凄涼，就連過往的車輛也是憂傷的，路如此滑，司機還在加油，都想要逃離似的。小城人家的燈火明明滅滅，我突然好想回家。馮小天累的滿頭大汗，他的背部濕了一大片，我看著眼前的馮小天，有一種暖洋洋的感覺。
　　“馮小天，問你三個問題，必須老實回答我。”我一字一句地說的很嚴肅。
　　他隨即回答，“沒問題，問一百個也可以?！?br /> 　　我說：“好，你聽好了。第一個：你上大學有沒有談過女朋友？”
　　“沒有，我對天發(fā)誓?！彼e起手就要發(fā)誓，我打斷了他，“誰要你發(fā)誓啊。第二個：你喜歡我什么？”
　　“這個嘛，我想想哈?！彼Ｗ∧_步，喘了一口氣，說：“因為你是蘇然，所以就喜歡了?！?br /> 　　不錯，挺會說話的嘛。前兩個問題，他回答得很滿意。現(xiàn)在該問第三個問題了，這是我一直想問的，又一直沒有機會。
　　“第三個：既然你喜歡我，那次為什么要把我扔在地鐵口，一個人走了。”
　　“這······”他被我問住了。
　　“說不上來了是吧，騙子，口口聲聲說喜歡我、愛我，這就是你的愛？”我質(zhì)問他，火氣一下子上來了，要求他把我放下來。他慌了，死活不讓我下來，解釋說：“那天我們聊天的時候，你就睡著了。我怕你著涼了，就跑出去打電話讓我朋友來送錢。當我回來的時候，你旁邊坐著一個男的，我沒來得及問是誰，那男的就向我撲來?？雌饋砦奈撵o靜，動起手來真狠，我被打的鼻青臉腫，他這才告訴我他是你男朋友，讓我離你遠點兒。接著他就掉眼淚，一連坐那抽了十幾根煙，我一想既然是你男朋友，那他會照顧你，就跟著我朋友回他家了。反正事情就是這樣，你不信也沒辦法?！?br /> 　　他不像騙我，確實的，那天早晨清潔工叫醒我后，地上有一大堆煙頭，我以為是馮小天抽的。梁晨的不告而別可能跟這件事有關，那天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頭好疼，越想越混亂了?！斑€發(fā)生了什么？”
　　“能發(fā)生什么啊，再就是我傷好了去找你唄。”
　　“哦。”
　　剩下的那段路程，我們各揣心事，都不言語了?；氐郊?，只有我媽一個人，我爸去接我姥姥了，她從鄉(xiāng)下來看我。我媽以為我們遭人綁架了，驚嚇的語無倫次。這些日子因為我，她受的驚嚇也夠多了，不然，真會把她弄成個神經(jīng)病人。她忙著燒熱水，給馮小天包扎傷口，好像馮小天是她親兒子似的，完全把我這個正牌的女兒晾在一邊，馮小天沖我笑，笑得真難看。等給馮小天弄妥當了，她才想起了我，指揮我自個兒消毒、敷藥，憑什么呀，我可是你親生的啊。沒辦法，誰讓我犯錯在先，我準備起身去廚房拿熱水，兩條腿不由我控制，動彈不了。
　　“媽，我動不了?！蔽矣衷嚵艘淮?，還是不行。
　　
　　（三）
　　
　　醫(yī)生說我是輕度骨折，不用動手術，上了石膏就把我們打發(fā)回了家。我姥姥來了，瞧著我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眼淚巴巴地往下落。我姥姥出生在解放前，十三歲就當了童養(yǎng)媳，三十二歲喪夫，他經(jīng)歷過萬惡的舊社會，經(jīng)歷過可怕的十年文革，在那些動蕩的年代里，她堅強地挺下來了，原因只有一個，為了我媽。我小時候特別喜歡去姥姥家，逢年過節(jié)都愛往鄉(xiāng)下跑，每次姥姥都會給我做很多好吃的，教我剪窗花紙，可惜現(xiàn)在都忘得差不多了。我印象最深的是姥姥家村口有一口老井，井水清涼甘甜，井旁有一顆高大的槐樹，到了開花的季節(jié)，坐在樹下喝一碗老井的水，問著槐花的香，那是一年中村里人最幸福的時光。據(jù)說那口井是乾隆年間修的，幾百年來一直沒有枯涸，井旁本來還有一塊碑文記載的，文革中“破四舊”，被紅小兵砸了。我那時候跟著一群孩子也總往那跑，爬樹、捉迷藏，我貪玩不回家，姥姥一找一個準。有一回，我考試沒考好，遭了我媽一頓打，產(chǎn)生了離家出走的想法，一個人走了幾十里山路，就躲在那棵老槐樹背后，到了晚上一邊流淚，一邊數(shù)星星，數(shù)著數(shù)著就睡著了。我爸媽循著我的足跡找到了我姥姥家，發(fā)現(xiàn)并沒有我。在所有人極度絕望地情況下，還是我姥姥想起那個地方，找到了我?？纯窗?，我天生就不安分，還真奇怪，那晚的星星是我見過的最美的星星，像人的眼睛一樣清澈。
　　說我姥姥是為了我媽而活下來的，那是一點都沒錯。這件事我該怎么說好呢，大體是這樣的，我姥姥的爺爺曾經(jīng)是地主，家財萬貫，到了我姥姥他爸爸手上輸光了所有的家產(chǎn)，可能是沒臉見祖宗了，我姥姥他爸爸上吊自殺了。文革中，我姥姥被定成黑五類分子，又加上丈夫早逝，在村里出現(xiàn)了不少風言風語，就被揪出來批斗，這樣的打擊對一個女人來說是巨大的，她有好多次準備輕生，但一看到我媽可憐的眼神又重新打起了勇氣。我爸也給我說過，他在我姥姥家呆的那段時間，我姥姥整夜整夜嘆氣，睡不著覺。那段傷心的歲月總算過去了，我爸跟我媽在城里結(jié)了婚，要接我姥姥回城里住，可她說住在城里不習慣，我猜想她是不愿給我爸我媽增添負擔吧。
　　算了，都是成芝麻爛谷子的事情了，提它干嘛，我也是聽別人說的，真實不真實管他呢，現(xiàn)在這么美好的生活正等著我們?nèi)ハ硎苣亍?br /> 　　“姥姥，這次來了可給我?guī)裁春贸缘牧耍俊蔽也幌胱屢患胰顺两诓挥淇斓臍夥罩?，當然，也包括馮小天一個外人。
　　我姥姥笑了，說：“你個小饞蟲，我全給你帶著呢?！彼戳丝磁赃叺鸟T小天，繼續(xù)說：“這么帥氣的小伙子，給姥姥當個孫女婿吧?！瘪T小天也被嚇了一跳，臉窘得紅撲撲的。還是我媽緩解了尷尬，她打勸我姥姥說：“媽，您老糊涂了，人家孩子是然然同學。這次多虧了他跑前跑后幫忙，要不的話我一個人真應付不過來呢?！?br /> 　　“那怎么了，多好的孩子啊，讓他給我老太婆當個孫女婿不行呀?！薄鞍パ?，媽，你都把人家孩子說的不好意思了?！蔽覌尫鲋依牙堰M臥室去休息。
　　我把馮小天叫到身邊，用手比劃著讓他離開。他倒來勁了，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賴著不走，小聲說：“蘇然，聽到?jīng)]，你姥姥認我做孫女婿呢。”
　　“你還來勁了是吧，趕緊走，趁我現(xiàn)在對你還有一點好感，不要讓我討厭你。”我說。
　　他迅速跑到門口換了鞋，一只腳踏出了門外，還不忘回過頭來對我說了一句，“我可等著做你姥姥的孫女婿哈?！蔽译S手就拎起一沙發(fā)墊子扔過去，哐當打在門上，正好被我媽看見。什么事兒啊這叫，倒霉到喝涼水都塞牙的份兒上了。
　　“媽，那個······哦，對了，我明天一定會努力給人家考試的?！?br /> 　　“不用了，我那會兒打電話說你病了，去不了了。你看看你一個大學上的，都變成了什么樣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