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2
作品名稱:天·地·江·湖·人 作者:天木壽 發(fā)布時間:2014-11-05 10:18:22 字?jǐn)?shù):4985
一道金匾五個大字:天下第一鏢。
這可是當(dāng)今皇上的老爹——也就是先皇——御筆親書。
這塊匾的下面又是一塊匾,上面是龍飛鳳舞的四個狂草大字“四義鏢行”。
這個氣派的鏢行就是保鏢業(yè)的龍頭所在之處。
一個青年高坐在主座之上。
眉分八采,目若朗星,肩闊三停,細腰炸背,一派尚武精神。
青年目光轉(zhuǎn)動,在大廳掃個來回。
大廳已經(jīng)坐滿了人。
坐在最前面的兩隊人馬分列東西。
東邊的人盯著西邊的人,西邊的人瞪著東邊的人。
他們的目光已經(jīng)不是咄咄逼人,而是你砍我剁。
全都是勁裝。
全都是練家子。
全都是舉手就能傷人。
好,太好了。
青年所在的正中間自然而然地有一道鴻溝。
人的鴻溝。
人心的鴻溝。
還好,他們都沒帶兵器。
至少在表面上看,是這樣的。
至于那些飛鏢,石子,短刀……
還是別想這些了。
他們后面,同樣是練家子,但都是便裝。這些人是來陪坐的,也是來當(dāng)旁證的,也是來看笑話的,也是居心叵測的,也是來扇風(fēng)點火的,也是來……
這些也先不要想了。
“今天把大伙都請來,為的是揚威和廣泰的事情。大伙兒都有耳聞,不過,還是讓兩邊當(dāng)家的說明一下。也讓大伙能聽聽清楚?!?br />
青年平靜地說,他的聲音很低沉,有這種聲音的人總給人一種威嚴(yán)的感覺。
東邊站起個紅臉漢子,個子不高,但頗敦實。
“龍頭。那我就再說一遍好了?!?br />
這漢子開口有濃重的口音,關(guān)中人。
漢子繼續(xù)說:“這生意明明是我們揚威鏢行接了,他們硬是把生意搶走了?!?br />
說完漢子怒視對面。
“我們搶你生意?怕是反了吧。東西是客人先送到我們那邊兒去的。”
西邊也站起來一位,這是個高個兒,黃臉膛。
“你們?yōu)榱撕臀覀儞屔鈱幙少r本保鏢,這也太不像話了?!奔t臉漢子大怒。
“保鏢憑的是本事,你接不了這個價,別人行。你怎么就能說別人是賠本搶生意?再說了,京城是什么地方?可不是山貓野兔該來的。沒這個本事就卷鋪蓋走人?!秉S臉高個兒道。
“你這怎么說話呢!”一聲怒喝,東邊的人都站了起來。
“怎么,想動手?”西邊的人也毫不示弱。
“倒是想,可這是龍頭的地方,按鏢行的規(guī)矩,沒人能在這兒動手。”東邊有人說。
“我們可不是鏢行的,我們開的是打行,不服咱們就遛遛。”西方有人說。
“怕你嗎?”
“來呀!”
“諸位諸位諸位……”一個聲音從大廳后面?zhèn)鱽?,這聲音不緊不忙,不慌不忙,不年輕也不老邁,“大家是請龍頭來評理的,怎么能動手呢?!?br />
隨話音,這人站了起來,緩緩地走到兩伙人中間。
這人是個矮個子,年過五旬,眼睛不大,透著精明,山羊胡子,半白半黑。但面色卻是紅撲撲的,一點兒也不顯老。
“就當(dāng)給我陳子華一個面子,都先坐下,我相信龍頭自有公斷,絕對能不偏不倚。”這人說著,看了青年一眼。
青年唇邊一道淺笑。
表面上是兩家爭鏢的事情,實際上是京城坐地戶與外鄉(xiāng)來客之間的矛盾。判給誰都不會有人滿意。
更重要的是,陳子華。
這件事情必然與他有關(guān)。
老狐貍啊。
一份鏢,兩家分,公斷?怎么斷都有人喊不公。
“陳前輩,這件事情我當(dāng)然會公斷。”青年話鋒一轉(zhuǎn),“我剛才,聽到有人說自己開的是打行,可以不守鏢行的規(guī)矩?!?br />
青年說著站起來。
“那我奇怪,你們?yōu)槭裁催€到這兒來?”
“是陳老前輩要我們來這兒的?!币粋€聲音在下面接了話頭兒。
“陳前輩,是嗎?”青年看著這位個子不高的陳前輩。
“龍頭,確實如此。陳某是想,這件事情到底是從保鏢上起了紛爭,當(dāng)事人之一就是鏢行的。如果不由龍頭來處置,外人會看不起我們這些吃保鏢飯的。所以,我把廣泰的師傅們勸來了,相信龍頭能還大伙兒一個公道?!标愖尤A道。
“有道理。不過,鏢行和打行也是素來井水不犯河水。鏢行干的是守衛(wèi)保鏢,打行是受人錢財,與人出氣,一白一黑,一明一暗。這些天,我就有所耳聞,京城的一些打行也接了鏢項,這件事情還真是有意思。今天你們到我這兒來,我倒想問問,你們是打算加入我們保鏢這一行兒,還是打算要搶我們的飯碗?”青年淡淡道。
“生意誰都想做,我們接有什么?”黃臉膛說話。
“牛師傅是吧?不知道你的大名,你這話說得有趣。當(dāng)然,生意你可以接,把牌匾換了。想接鏢就得掛鏢行的匾。你想掛打行的牌子,可以,可別再接保鏢的生意。如果你們只管打人出氣,隨你們怎樣。不然,別怪我凌濤不客氣。我想,五城兵馬司提督還是多多少少會給我點兒面子。這幾年恐怕有不少人被你們打得腿斷胳膊折吧?他們?nèi)遣黄鹉銈儯夷苋堑闷?。這種事情,足夠流放你們?nèi)ノ鞅贝竽恕!?br />
說完他的眼光向西邊一掃,有人已經(jīng)躲躲閃閃。
青年站起身。
“我再說一遍,希望這是最后一遍,想不服龍頭管的人,盡可以出去。但丑話我也講在前頭,以后的事情,你們可得自己兜得住。”
“龍頭說的對,”陳子華向西邊廣泰那邊的人說,“剛才都是氣話,跟龍頭賠個不是。”
“龍頭,剛才多有冒犯,還望不要掛在心上。”這黃臉膛沖青年拱手施禮。
陳子華,這是你安排的吧?
把打行拉進來,事情弄復(fù)雜。
幾家是開打行的,一樣接鏢,今天要是不讓廣泰的人服氣,他們都得鬧。
可惜,這一步棋,你算錯了。
鎮(zhèn)住他們并不費事。
“今天這個事兒,一份鏢兩家爭,似乎是不能兩頭兒都滿意。不過,我凌濤是一碗水端平,讓誰也說不出個不字?!?br />
下面的人都在聽,都各自有心思。
“咱們都是練武的,現(xiàn)在誰想中這個鏢,那就武藝上見高下。”
青年話音一落,大廳里議論紛紛。
“比武?”
“這可會死人的?!?br />
“這仇就大了?!?br />
“這能行么?”
“這是胡鬧啊?!?br />
“這龍頭,這事辦的……”
青年看著對面的陳子華。
陳子華很平靜,表面上看。
青年微微一笑,突然臉色一正。
“諸位,請隨我來?!?br />
后院,一個大空場子。
這是四義鏢行的練武場。院中立著兵器架子,一邊的地上豎著梅花樁,挖著沙坑。
練武場同時也是小徒弟們的住處,他們的屋子就在院落四周。練家子都是辛苦人,二五更的功夫不能丟。北向一邊是馬房,鏢行的馬都在槽頭上喂著。
這樣的布置行事方便。接鏢走鏢就是后院點貨,點完走人。
不止是四義鏢行,凡體面點兒的大鏢行都是這個布置。
那青年現(xiàn)在到了空場中間,其他的鏢客就等著他發(fā)話,看這個事兒如何解決了。
青年一點手,過來了兩位,看穿著打扮,四義鏢行的小徒弟,也就是趟子手。
這兩個小徒弟一來,眾人眼中一亮。
好……特別!
一個白,一個黑。
一個又瘦又小,一個又胖又墩。
瘦小的像活猴,矮胖的像肉球。
瘦小的眼中透著猴兒精,矮胖的身上帶著黑粗。
一個綽號瘦猴,一個被戲稱小胖兒。
就這么截然不同的倆兒人,卻總是粘在一塊兒。
這倒也好,區(qū)別方便。
青年不開口,目光示意。
兩人去了兵器架子,抬過了一樣長家伙。
這長家伙足有丈許,一個長槍頭子,只槍頭就兩尺多長,槍頭左右兩個月芽兒式耳朵。
練武人都認(rèn)識,不練武的在戲臺上也一定見過,戟,又叫方天化戟。
這東西在兵器架子上一年也未必有人動它一次,鏢客不用這東西。一來長,二來笨,再有,這東西好看不中用,連軍兵都沒有人在戰(zhàn)場中擺弄它。除了唱戲的大老板在臺上用個空心的,這玩意成年到輩子地在兵器架子上躺著,無非就是充數(shù)。
今兒,怎么把這位爺請出來了?
鏢客們都心里犯了嘀咕。
比這玩意?
比劃倒是都能比劃,可平時也用不著啊。誰也不精通啊。
方天化戟往地上一插,立起來了。
這就更沒法比試了,都立到地上成了旗桿子用了。
青年對眾人神色的疑惑不以為然,他信步在院子里踱著步,轉(zhuǎn)眼走了二十幾步。
猛回身,手一翻,一枚鋼鏢出手。
當(dāng)啷!
方天化戟左耳的月芽小枝打落在地。
瘦猴和小胖立即撫掌叫好,他們一叫好,眾鏢客也開始叫好。
青年伸手示意,大家安靜下來。
“我凌濤剛才不是賣藝武藝,而是要給大家做個調(diào)停。這東西大家都知道,方天化戟。要說這玩意兒,從晉朝開始大概就沒人用它打仗了。我今天把它抬出來,自然是有別的用處?!?br />
青年眼光掃過眾人,看到的是一臉臉的迷惑,包括陳子華。
你這老狐貍,蒙了吧?
青年踱著步,站在化戟前。
“這東西現(xiàn)在沒有能用得好的,馬上的玩意兒,江湖人不用。軍兵也早不使了。當(dāng)年可不是。想當(dāng)年,后漢三國年間有一個叫呂布的,人稱飛將,可是用戟的高手。這說書的講《三分》,也都說過。當(dāng)年袁公路派大將逢紀(jì)帶三萬大軍,要殺了劉備。劉備向呂布求救。呂布不想因為劉備損兵折將,可又不得不救。于是做東擺了個宴席,在轅門立上一枝戟。他在大帳中一箭射中化戟小枝,用武藝把紀(jì)靈嚇住,最后退兵不打了。這段典故就叫轅門射戟。呂布用這個辦法解斗,我們也不妨用用古人的辦法,和和氣氣,不動干戈?!?br />
眾鏢客一聽這話面面相覷。
這練武場說小不小,說大不大。要說飛鏢打月芽,下過幾年苦功的人都差不太多,這能分出上下高低么?
“我知道各位師傅都是武林高手,”青年又開口了,“剛才我隨手一鏢,不是炫耀武藝,這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兒。所以,今天這場比試,不會這么簡單?!?br />
青年說完示意。
那個瘦猴樣的小徒弟掏出兩枚銅錢,用繩一穿,掛到化戟剩下的月芽小枝上。小胖子則掏出兩條黑巾。
青年解釋:“練武人講究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會兒,兩位當(dāng)家的可以選暗器最好的人。比試的時候,眼觀六路就觀不著了?!?br />
蒙眼飛鏢。
這倒是新鮮。
“三鏢為限,”青年繼續(xù)道,“如果雙方都沒得手,再換人。直到成功為止。大家以為如何?”
兩行的人互相看看,都不服對方。
“聽龍頭安排?!?br />
“龍頭說話。”
青年點點頭:“那么,哪兩位先來?”
那紅臉漢子立時站出來,黃臉的也不甘示弱。
“請二位當(dāng)家的上前來。”青年道。
兩人都不想落后,并著膀子擠上來了。
“請二位蒙上眼睛,轉(zhuǎn)過身,走上二十步,然后等招呼。”青年道。
小胖子遞上黑巾,兩位鏢頭都蒙好了。
轉(zhuǎn)過身,各走二十步。
站定,再轉(zhuǎn)回身。
化戟前的青年已經(jīng)退開了。
“既然,現(xiàn)在鏢在廣泰那里,不妨就讓牛師傅先來吧?!鼻嗄臧l(fā)話。
三支鏢,從衣服抽出來了。
果然都帶著家伙,不是成心來和解的。
風(fēng)吹。
銅錢相磕。
輕響。
很輕。
牛師傅出手了。
第一鏢。
嗖……
眾人一聲嘆息。
偏左一點兒,也就三四寸。
“再往右一點兒!”廣泰的人忍不住喊了起來。
繼續(xù)等風(fēng)。
銅錢磕著化戟。
當(dāng)當(dāng)當(dāng)?shù)妮p聲響。
手一抖。
第二鏢。
“往左一點兒,一寸就行。”又有人喊。
再等。
又來風(fēng)了。
鏢出去了。
當(dāng)啷!
打中了!
廣泰的牛師傅立即扯下黑布。
化戟上的小枝還在。
鏢打在了槍尖上,不是月芽。
不服氣地哼了一聲,他站到了一旁。
“下面,楊師傅請了。”青年發(fā)話。
揚威鏢行的大當(dāng)家,那個紅臉漢子也掏出來三支鏢。
等。
等風(fēng)。
風(fēng)來了。
有聲響。
還在等。
風(fēng)不夠強嗎?
這回響得更大了。
一揚手,三鏢齊出!
眾人驚呼。
化戟的小枝打落了!
“好,勝負已分?!鼻嗄甑?。
“龍頭,這不公平?!秉S臉的不愿意了,“他怎么三鏢一齊打出去?”
“牛師傅,我沒說過不許呀?”青年道,“只限三鏢,楊師傅確實只用了三支鏢?!?br />
“這……”黃臉牛師傅沒詞了。
“諸位,什么事情都是和氣生財,我們這些保鏢的也不能免俗。另外,凡事都有個規(guī)矩。這保鏢定價也不能例外。壓價做生意實在是把武藝賤賣了,這可是對不起祖師爺?shù)氖聝骸慕裉炱?,凡在京城的鏢行保鏢收錢得看保的鏢合多少銀子,最少是從鏢項里千份兒取五,最多百份兒取五,險的鏢多收點兒,平安鏢少收。大家都生意做到明處。大家覺得如何?”
一些鏢客聽了青年的話紛紛點頭,另一些則不言語,明顯并不同意。
“我知道,有些人是想把別人都擠走了,全京城他就占了大頭兒。那我凌濤也只好不客氣了。從現(xiàn)在開始,我就白接鏢,不收錢直接耗上一年。四義鏢行的家底兒還應(yīng)付得起。至于各位的生意,那就難說了?!鼻嗄甑恼Z調(diào)仍然和和順順,可這話是明顯的威脅。
“龍頭,我們聽你的?!?br />
“是啊?!?br />
“對對對,聽龍頭的。”
眾人開始紛紛表示贊成。
“那好。規(guī)矩既然定了,那就必須照著做。如果誰壞了規(guī)矩,這碗飯我一定讓他吃不下去。”青年說完,又向一瘦一胖兩個跟班兒的示意。
馬上,兩人端過來大托盤,上面都是艷茶。
“凌某備了點茶水,大家請用。”
按見客之道,這就是正事已了,灌水兒了。
“龍頭,在下還有事在身,告辭了?!?br />
“龍頭,在下也回去了。”
鏢客紛紛告退。
“那恕凌某不遠送了?!?br />
青年拱手施禮,兩個跟班放下托盤,把眾人引出去。
大院子立時空空了。
“我們被耍了。姓楊的早知道轅門射戟的把戲?!?br />
“哦?你怎么知道?”
“太白樓有個小伙計給他們送飯,看見姓楊的蒙眼練飛鏢打化戟。不是報信兒給他,他練這個干什么?”
“哦?!?br />
“我現(xiàn)在就找那個姓凌的去,看他怎么說!”
“站?。 ?br />
“怎么?”
“你不能去。”
“為什么?”
“這事兒咱們沒有憑據(jù)?!?br />
“人證啊,有人證?!?br />
“人證?人嘴兩張皮。要是姓凌的說咱們無理取鬧,故意弄個假人證,咱們怎么辦?到那時候就更丟人現(xiàn)眼?!?br />
“那這事兒就這么了了?”
“了是不能了的,不過不要著急。有道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那黃口小兒能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b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