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紅柳綠（七）

　　梁艷梅被窗外嘰嘰喳喳的鳥叫吵醒了，倦意正濃不想睜開眼睛，懶在被窩里聽了一會兒，揉揉眼睛沙啞地信口胡編道：“春宵苦短日高照，老妹從來不愿起?！鄙斐鍪直廴砜嚲o“咿…呀…”一聲長嘯著伸了個大懶腰，睜開眼喊道：“老苗，今天我不想走再陪你一天，聽見了很高興吧？快回答。”沒人回答，就猜他又出去打拳了，想起他打拳時鷹一爪猴一蹦的樣子哼哼笑了。
　　梁艷梅卷縮在溫暖厚實的被窩里回想昨夜之趣，情思起伏，舒了一口長氣還想睡，翻了個身抱著枕頭“嗯嗯”地哼著戀起床來，不一會兒就困乏地睡著了。
　　
　　
　　
　　六輛北京吉普組成的車隊，在通往芝蘭縣的省級公路上急駛。梁啟明代市長從車窗望出去，太陽紅彤彤地升起在地平線上，清晨的田野有層淡淡的薄霧，把散居的農(nóng)舍涂抹得像仙境一般。
　　他問秘書高小川：“幾個小時車程？”
　　高小川回頭說：“因為要走一段爛路，估計中午十二點以前才能趕到?！?br /> 　　梁啟明問：“爛路是哪一段？有多長？”
　　高小川說：“在芝蘭縣境內(nèi)，有三十多公里?！?br /> 　　梁啟明和藹地問：“小高，能不能說準確點，芝蘭縣境內(nèi)的這條公路長約七十二里，是境內(nèi)哪一段？如果打仗該如何調(diào)兵?！?br /> 　　高小川趕快掏出小記錄本，翻開找到后邊看邊說：“是021省道芝蘭縣段13公里至50公里處。”
　　梁啟明想，這段路不是前年剛翻修完成嗎？便問：“不是說搞成混凝土路面了嗎？怎么才不到三年就成爛路了？”
　　高小川說：“建成的第二年就開始裂口，去年就壞了，路面呲牙咧嘴，底盤低的車輛都過不去?！?br /> 　　梁啟明皺眉問：“什么原因？”
　　高小川說：“據(jù)省公路研究所的調(diào)查報告，是運鹽車對公路的腐蝕和運煤車的重壓造成的，也不排除有工程質(zhì)量的問題?！?br /> 　　梁啟明想不起有這份報告，此刻也沒有心思去回憶，因為眼前發(fā)生的事更嚴重，情況更緊迫。他掏出一支香煙聞了一會兒，點燃，深吸一口，吐出濃濃的煙霧。
　　
　　自從省報登出“五龍大鬧芝蘭江”后，一年多過去了，這期間老市長病逝，梁啟明從分管工業(yè)和能源的副市長升任為代市長，工作面一下子變寬了，方方面面都要盡快熟悉，多感不適。他不喜歡面上的工作，想在副市長的位置上抓幾個關系全市三區(qū)十一縣的大項目。他對全省方興未艾的縣級企業(yè)承包和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有看法，認為這決不是單純的搞活搞強經(jīng)濟的問題，各縣有各縣的利益得失，在開放搞活的催化下很難一盤棋，這當中有錯綜復雜的上下級人事關系和非常狹隘的地方利益，是個政治問題，要將主要精力放在對人的工作上，畢竟現(xiàn)在還是人治。最近從上至下波及全國的“反對經(jīng)濟領域的犯罪”抓了人，現(xiàn)任職務要求他考慮問題時要加進多種因素，國情省情市情縣情，還有干部隊伍，等等。他有點煩，但他從不輕易說。
　　
　　梁啟明將吸剩的煙頭扔出車外，叫司機停車，對高小川說：“去請環(huán)衛(wèi)局的高局長到我車上來。”
　　司機把車停在路邊，用步話機通知了前車，高小川下車去請高局長。
　　
　　高明月五十三歲，高瘦，戴眼鏡。他提著皮包急急忙忙從后面跑上來，等高小川拉開了后座車門，他彎腰朝里看了一眼笑著招呼說：“市長好?！?br /> 　　梁啟明問：“高長子，今天怎么穿西裝了？”
　　高明月不好意思地說：“出國考察做了兩套，回來按規(guī)定一套上交自留一套，不常穿。”
　　車隊繼續(xù)前行。
　　梁啟明問高明月：“關于五龍大鬧芝蘭江的事調(diào)查得怎么樣了？”
　　高明月打開皮包取出材料，高小川趕緊掏出小本準備記要點。高明月把材料攤開放在皮包上說：“這是老市長當時的批文，不算標點符號共一百零七字，可謂詳細，批給四個部門組成聯(lián)合調(diào)查組再查。大意是類似情況我省多發(fā)，芝蘭江最嚴重，要我們擬出整改方案統(tǒng)籌后實施。這幾份是當時的調(diào)查紀要，也都有老市長的批文。”
　　梁啟明溫和地笑了，他笑干部們總是師出有名，總能在一件事情中準確找到自己應待的位子，想盡辦法說明自己盡到了一顆“鏍絲釘”的責任，實為不愿擔責任。他不想去翻前任的底，更不想追問下級為什么辦而不結(jié)，因為他們總是能夠胸有成竹地向你匯報各種原因，水來土掩問心無愧。
　　梁啟明說：“高長子，說說這五條龍吧?！?br /> 　　高明月說：“五龍戲指芝蘭縣的造紙廠、鹽廠、磷肥廠、煤廠、屠宰場。五個廠廢水齊排攪得芝蘭江的水骯臟不堪，影響到了下游的月池縣、東陽縣和省城。有關的水質(zhì)檢測數(shù)據(jù)在上報材料里都有，我們做到了老市長要求的一月一報。這件事的難點出在縣里，他們陽奉陰違頂著不辦或緩辦，市環(huán)衛(wèi)局權力有限只能盡到催促的責任，我本人是很氣憤的。”
　　梁啟明問：“看來束手無策了？”
　　高明月說：“有，派個十八鎊重錘干部去當縣長，砸了他們的地方鐵算盤?！?br /> 　　梁啟明聽了制止道：“無原則的話不要講，工作中有不同意見，遇到困難或者阻力，還是主要應通過協(xié)商來解決，把思想逐步統(tǒng)一到顧全大局上來，不能搞強迫，更不能用個什么強人搞獨斷專行，行不通的。我聽市組織部說，你們四方調(diào)查組推薦的副縣長人選有點問題啊?！?br /> 　　高明月就怕提起這個事，不知該怎樣回答，取下眼鏡哈口氣掏出手絹擦，低著頭半天不回話。
　　梁啟明追問：“怎么了？難以啟齒？”
　　高明月戴上眼鏡，用求援的眼光望著高小川示意他快幫忙。梁啟明看見后沉默了一會兒，說：“先談到這里吧，停車。”
　　高明月下了車。
　　
　　車隊駛進了淺丘區(qū)，因道路拐彎多放慢了行車速度，梁啟明關好車窗閉目養(yǎng)神。
　　三天前的市常委會雖有爭議，最后還是同意了調(diào)查組呈遞上來的意見，大膽試用苗清泉出任芝蘭縣副縣長主管工業(yè)，這主要是從治理污染的角度考慮的。他從組織部王部長那里了解過一些苗清泉的情況，知道了他和自己那位任性的“小公主”有說不清的關系，由此心生煩憂。
　　
　　車隊進入了芝蘭縣境，按預先定好的行程在桑家鎮(zhèn)小學停了車。梁啟明下車后看見學生們都在操場列隊，眉頭微皺，問：“桑老的題字在哪里？”
　　高小川說：“本來在大門上，后來又改在操場邊立了一座石碑?！?br /> 　　一行人跟著梁啟明走到石碑前，很自然地面對著站成了一排，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崇敬之情，仿佛桑老此刻就站在那里。
　　禮畢，梁啟明念道：“‘努力學習，做新中國的主人’好！”心想同樣的題字芝蘭縣中學也有，是桑老二十多年前寫下的，就問市委組織部王榮軍部長：“駐京辦不是說桑老有新題詞嗎？”
　　
　　王榮軍四十八歲，中等個頭，微胖，北京人。他說：“他們半年前擬了個碑背文，駐京辦送到桑老家請他審閱并題字，第二天就批回來了。批文上說，‘我的歷史就是跟黨走，三字足矣，其余不用?！瘺]有新題詞。”
　　梁啟明去碑后看，果然無一字。又問：“這碑有多高？”
　　王部長就叫隨行的芝蘭縣委書記黃光學來回答。黃光學趕緊上去比了幾下說：“約有二米高一米多寬”。
　　梁啟明搖搖頭沒說啥，接著視察學校。
　　黃光學去問高小川：“市長搖頭是啥意思？碑弄小了還是大了？”
　　高小川很不耐煩，斜眼看著表說：“黃書記大人，本人我不知道?！?br /> 　　黃光學惴惴不安，小心跟著。
　　
　　要離開學校前梁啟明對大家說：“很好，有三點建議供參考。第一是廁所，一定要講衛(wèi)生，旱廁不太好；第二是圖書室，書籍太少；第三是沒樹，建議種一些。桑老很重視環(huán)境綠化工作，希望改進。”這時有幾位教師鼓起掌來，引得操場上的學生們一齊鼓掌，響成一片。
　　梁啟明笑了，對學生們招手。
　　高小川問：“講話嗎？”
　　梁啟明只好走上了磚砌的小檢閱臺，環(huán)視了一下估計有二三百名學生。他大聲說：“同學們，你們好！”掌聲更熱烈了。
　　講完話上車前梁啟明問王部長：“榮軍，桑老的行程定了沒有？”
　　王榮軍說：“人還在湖北，等通知?！?br /> 　　梁啟明又對黃光學說：“黃書記，以后不管誰來，不要搞停課歡迎，這兒是孩子們的天地?！?br /> 　　黃光學邊記邊點頭說：“市長批評得很及時，很好?！绷簡⒚髋牧伺乃?，心想習慣一旦養(yǎng)成很難改變。
　　
　　在車上高小川問：“梁市長，碑有什么不對嗎？”
　　梁啟明說：“很好，就是不該緊挨在操場邊，撞上怎么辦?！?br /> 　　離開桑家鎮(zhèn)車隊駛上了爛路，顛簸劇烈，跳得梁啟明說話時咬了舌頭，眼淚都痛出來了。
　　秘書高小川責怪司機說：“怎么開的車！你是從哪個單位抽調(diào)來的？開幾年了？”
　　司機急得一頭汗。
　　高小川又嚷：“你不會往右邊靠嗎？至少有一半輪子不跳?！?br /> 　　司機說：“右邊是幾十米深的崖。”
　　高小川報怨道：“沒本事。”
　　梁啟明制止道：“你不要瞎指揮。”他此刻關注的不全是道路狀況，更疚愧的是崖下那條變色的芝蘭江。桑老的來信很尖銳，說，‘任職一方不能造福于民反到禍害于民，這是什么問題，不能簡單地用官僚主義來批評，是不是心里根本就沒有老百姓，沒有子孫后代，值得深思?！簡⒚飨?，信中有情緒，但污染確實已相當嚴重。調(diào)查組上報的治理費用很大，且一兩年內(nèi)難有明顯效果，要持續(xù)不斷地加大治理投資。一個是資金籌措，一個是誰來牽頭，各縣搞各縣的肯定不行，經(jīng)費分散不說效果也要打問號。再成立一個和各方?jīng)]有利害關系的什么“委”呀“辦”呀也很難統(tǒng)籌起各方，必須納入市長辦公會自己親自抓。千里江山萬象官場，治水要先制人。
　　又是一個大顛簸，梁啟明重新警覺起來，收住了思緒，提醒自己不要浮想聯(lián)翩。
　　
　　車開始下山，轉(zhuǎn)了幾個彎后看見了芝蘭縣城。
　　高小川大松一口氣說：“梁市長，到了，現(xiàn)在是十一點三十七分?！?br /> 　　梁啟明問：“先去哪里？”
　　高小川說：“按計劃先和芝蘭縣的常委們見個面，吃過午飯稍事休息，王部長留下找人談話，我們?nèi)タ磶准覐S子，再回到縣委聽匯報，估計六點后離開去月池縣，在那里過夜?！?br /> 　　梁啟明說：“典型的走馬觀花。改變?nèi)粘?，今天就住芝蘭縣?！?br /> 　　車隊駛上芝蘭江大橋，梁啟明看見縣公安局長王朝陽和幾名警察在橋頭立正敬禮，就叫停車，下去和他們握手，笑容滿面地說：“小王胖子如今成了王大胖子，你發(fā)福了?！?br /> 　　王朝陽說：“謝謝師長夸獎?！贝蛄藗€標準的立正，凸起的肚子上挨了梁啟明一拳。
　　高小川好奇地問：“你們認識？”
　　王朝陽說：“文革軍管會的時候，師長是市革委會的軍代表，把我這個當營長的發(fā)配到這個鬼地方來扎老營了。后來首長調(diào)到市里，我也脫下軍裝當了縣公安局副局長。”
　　梁啟明問：“王營長，現(xiàn)在家有幾口啊？”
　　王朝陽敬禮說：“報告！老婆一個還是原先的，女兒一個二十一歲了?！?br /> 　　梁啟明哦道：“愛人還是總醫(yī)院的那個長辮子小劉醫(yī)生？帶她們來見我?！?br /> 　　王朝陽感激地點著頭，臉都笑變形了。
　　
　　車隊駛?cè)肟h委大院時梁啟明在迎接的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女兒梁艷梅，她正歡歡喜喜揮動著雙手又蹦又跳，夸張的動作顯然是想引起自己的注意，心一沉問：“高秘書，環(huán)衛(wèi)局的苗清泉是哪一個？”
　　高小川說：“我還沒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