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冰冷的成長(十四、十五)
作品名稱:朝圣與修行 作者:狼行于野 發(fā)布時間:2014-12-02 10:16:53 字數(shù):4043
十四
老桃的死很蹊蹺,因為從發(fā)病到死亡還沒到一天。
在我印象中,老桃頭上一直包著條白帕子,總陰沉著臉,從沒有笑容。我記得到老桃家去耍,看見老桃的孩子都很尊敬他,他們給老桃添飯,老桃吃了一碗又一碗,一連要吃六大碗,老桃的老丈人在隔壁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丈母娘在灶臺上用野蔥滾渣豆腐,誘人的香味飄滿了院子。
老桃是半夜發(fā)的病,剛發(fā)病的時候,他喊肚子疼,后來就痛得萬箭穿心了,呻吟聲變成了聲嘶力竭。嚇得老桃的婆娘紫蘇連忙給老桃找藥,她先讓老桃吞了一把吳萸籽,不見好轉(zhuǎn);然后又喂了幾顆鎮(zhèn)痛片,也不見好轉(zhuǎn)。于是紫蘇喊醒了她的爹,九梅看看女婿烏青的臉覺得問題很嚴重。連忙請兩個鄰居去問村子里有名的道士,看看是中了什么邪。兩個鄰居走進道士家的時候,天已大亮,那道士正在提土壘墻。他們給道士遞了一截草煙,說明了來意。卷好草煙后,道士吧嗒吧嗒地抽了幾口,吐出了幾口濃濃的煙子,然后對他們說:“也許你們回去就能聽見火炮響了?!比缓罄^續(xù)提土壘墻。
兩個鄰居回到寨子上時,他們果然聽到了火炮炸響的聲音,這表示老桃已經(jīng)歸西了。老桃是生什么病死的沒有人知道,大家都感到惋惜,說老桃是個很和氣的角色。雖然是倒插門女婿,但老桃對人很好,對紫蘇的父母也孝順,九梅一直把老桃當著自己的親兒子看待,因為九梅沒有兒子,就連紫蘇也是從孤兒院領(lǐng)養(yǎng)的。老桃死了,留下了兩個女兒一個兒子給紫蘇,生活的重擔全落在了紫蘇一個人肩上。老桃的死換來的是紫蘇撕心裂肺的哭聲和咒罵聲,從此,紫蘇只要談起老桃,就直接稱他“砍腦殼死的”。
老桃下葬那天,天氣陰沉,道路泥濘,我一個人躲在寨子中墳地的大樹下,我看見八九個人抬著老桃的棺槨歪歪扭扭地朝著寨子外的墳地走去,后面跟著一群換抬的勞力,再后面就是老桃的老婆和三個孩子,他們都拖戴著白色的孝帕,走路歪歪斜斜的,看上去很可憐。一種莫名的傷感涌上了我的心頭,我不知道為何有這樣的感覺,也許是母親曾說:“老桃家的孩子真是太可憐了,他們以后的日子怎么過呢?”后來我還知道,老桃是埋在趕場的大路邊的,寨子里很多人都再也不敢夜里從那里路過了。死老人是沒人害怕的,死年輕人卻讓很多人害怕,據(jù)說是因為死年輕人的陰氣重,他們的魂魄常常使人中邪。
老桃的鋪草、爛鞋子和爛衣服之類的東西燒在寨子中的路口,那一小塊地方原來長著茂盛的藿麻林,藿麻刺根根直立,十分威武,拒人于三丈開外。鋪草被點燃后,火焰一下子騰了起來,藿麻刺在火焰中迅速地灰飛煙滅,原來多么可怕強大的生命也有他脆弱的一面。當然,我還不能明白這樣的道理,我只是覺得那些原本可怕的藿麻竟然很快就被燒光了,失去了可怕的威風。一股青煙裊裊地升起來,那青煙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打著旋,最后聚集在墳地里的幾棵古樹頂端,幾只烏鴉飛過,發(fā)出“餓呀,餓呀”的叫聲。
泡泡客的老婆花花嫂正好路過,聽到了烏鴉“餓呀餓呀”的叫聲,也許是因為心里極不舒服,覺得遭遇了這個不祥的彩頭,心里很不安逸,于是就咒罵起那烏鴉來:“叫叫叫,叫你媽的日巴怪?!?br />
人們都說寨子里還要死一個人,并且要死年輕人,據(jù)說這是那個道士說的。因為老桃燒鋪草的煙子聚集在了寨子墳地里的古樹上了,還有那烏鴉在“餓呀餓呀”地叫著飛過。道士說烏鴉是一種很有邪氣的鳥,人死之前它才叫,人死過后它是不會叫的,人還沒死它會覺得很餓,所以就“餓呀餓呀”地叫,人死了它就吃人的靈氣吃飽了,所以不會叫。人們猜測接下來會死誰呢?但是并沒有人因此害怕,在那個成天拼命勞動還填不飽肚子的年代,人們對死是麻木的,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害病久了還老不死。
接下來的半年里,寨子里并沒有死人,人們已經(jīng)忘記了道士那可怕的預言。
近一年來,秀娣與她婆婆滿堂紅相互的咒罵聲是寨子里一道少不了的夜曲,她們總是在掌燈時分發(fā)生爭吵,秀娣的聲音尖細,語速很快,滿堂紅的聲音嘶啞,語速遲鈍。咒罵聲延續(xù)的時間并不長,一般只有幾分鐘。對于她們的相互咒罵,大家已經(jīng)習以為常,如果哪天沒有了這咒罵聲,人們會覺得不自在,感覺像少了什么似,覺得這寨子缺乏了生氣。
但是最近人們突然發(fā)現(xiàn),秀娣和滿堂紅的咒罵聲有好多天都沒有了。一打聽,才知道秀娣生了一種怪病,連說話都越來越費力,她臉上長了許多奇怪的烏疙瘩。為此,秀娣專門跑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去看了有名的老醫(yī)生,可是老醫(yī)生也說不出這是什么病,給她開了一些藥也不見效。后來,秀娣臉上的烏疙瘩逐漸變紅,再后來竟然掉皮流膿。同時,她也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她就那樣啞了。痛苦煎熬著她,滿堂紅苦著一張老臉,到處訴著兒媳婦的病情,央求人們給她想想辦法,治好兒媳婦的病,但是誰又能為她想辦法呢?秀娣的男人是個十分老實的男人,三年打不出個響屁來,也根本想不出辦法救自己的婆娘。滿堂紅最擔心的是兒媳婦一旦死了,撫養(yǎng)四個孫子的重擔就落在了自己身上。她不幫忙怎么行呢?三年打不出屁來的兒子根本就沒能力撫養(yǎng)孩子啊。
秀娣死了,她的死讓人們想起了道士的預言,人們于是對道士更加崇拜了。秀娣死了,她把撫養(yǎng)兩個女兒和兩個兒子的重擔甩給了滿堂紅和她男人漆樹,她男人再沒有娶過媳婦。十多年后,她的大女兒辣飛飛成了縣城里有名的惡婆娘老板,無人敢惹。
十五
軍軍用石塊砌起個長方形小墓穴,將鬼冬哥的尸體放在鐵皮油漆罐上,把鬼冬哥的腦袋昂起來。鬼冬哥的眼睛是閉著的,淡藍色的眼瞼發(fā)出幽幽的光,還沒長堅硬的喙烏黑發(fā)紫。軍軍將鐵皮油漆罐小心地下移到墓穴里,然后讓我和傻傻對著鬼冬哥的尸體撒尿,傻傻撒了好大一泡尿,我卻無論如何也撒不出來,我害怕生人看著我撒尿,所以撒不出來。
軍軍看見我撒不出尿來,就把我拉在了他身后,放出他烏黑的生殖器對著鬼冬哥的尸體開始撒尿。軍軍撒完尿就跪在那方小小的墓穴前嚎啕起來。剛開始的時候,軍軍哭的是:“我的鬼冬哥呀,鬼冬哥呀,你就怎么死了呀!”哭著哭著,他就改變了腔調(diào),哭詞也有了改變:“我的幺啊,我的寶呀,你就啷改死了嘛!”眼淚也隨著他的哭聲在臉上流了下來。后來他的哭聲更加凄厲,竟然又改成了哭訴他的爹娘:“娘啊,老子呀,母啊,伯伯呀!你們就忍心丟下我呀,你們就那樣去了!”他的眼淚流得更加洶涌,在他骯臟的臉上留下一道道溝壑。
軍軍的老漢黃牛在軍軍兩歲的時候死了,黃牛是寨子上有名的大漢和大力士,他能一個人抱起一口石水缸走一百步。黃牛是害癆病死的,我們寨子上把男人害的那種癆病又叫暴戾病。黃牛應(yīng)該叫泡泡客的老婆花花嫂為嬸娘,因為他們是一個年齡階段的人,所以嬸侄間的禮數(shù)自然就給省了?;ɑㄉ┠贻p的時候是寨子里的一枝花,哪個男人見了都會想入非非。也曾有好多男人走過她的后門,和她鉆過松樹林和青岡林,這是我們寨子公開的秘密。
有一天,泡泡客幫丈母娘家抬豬食水缸,半夜才回家,回家后他發(fā)現(xiàn)黃牛正和花花嫂在火鋪上哼哼唧唧干那事。黃牛很尷尬,也很害怕,對著泡泡客連聲叫爺,叫著叫著就想開溜。泡泡客笑盈盈地留住了他,還吩咐花花嫂炒了臘肉和花生米宵夜,泡泡客從床鋪下提出了兩瓶苞谷燒給自己和黃牛一人倒了一大碗,黃牛跑不脫,也沒有辦法,只好留下來陪泡泡客喝酒吃肉宵夜。
從那以后,黃牛就一病不起了,請了好多醫(yī)生,開了好多藥都沒醫(yī)好。直到好多年后,才有民間醫(yī)生說,要醫(yī)好那樣的病,唯有紫河車。可是在那樣的年代,有多少人知道紫河車能治男人的癆病呢?再說誰又愿意將養(yǎng)育兒女的胎盤拿來讓人治病呢。黃牛死后葬在寨子里的大板栗樹下,一座孤零零的土墳從此就堆在了板栗樹下茂密的藿麻林里。黃牛死后,黃牛的老婆也改了嫁,將蠢蠢和軍軍留給了黃牛的母親和繼父。黃牛死后,蠢蠢和軍軍在寨子里并不讓人覺得可憐,他們吃得比別人好,穿得比別人暖和。因為黃牛的繼父老皮皮是生產(chǎn)隊的隊長,他家的工分總比別人家評得高,他總有搞到布票和糧票的辦法。日子過得當然比一般社員滋潤,村里的社員大部分都恨他恨得滴膿滴血。
老皮皮是個很討嫌的家伙,每天天不亮就站在院子里的竹林下扯著嗓子大聲吆喝:“今天到龍堡后打早薅紅苕,哪個去遲了就扣半個工分。”“今天到老水井薅二道秧,薅起少午坑才回來吃早飯?!鄙鐔T們總是從睡夢中被驚醒,然后慌慌張張地爬起來到老皮皮指定的地方去干活。即使這樣,人們還是一年四季填不飽肚子,填不飽肚子還不能閑下來,得拖著骨瘦如柴的身體勞動,要不工分遭扣了,一家人就更慘了,就只能等老天刮西北風了。
老皮皮每天的按時吆喝是有名的,他的聲音能傳出去好幾個寨子。他除了吆喝聲很不得了外,還有兩個既讓人害怕,又讓人深惡痛絕的本領(lǐng)。一個是他罵人的本領(lǐng)堪稱一流,如果誰在干活的時候偷懶了,他就會想出各種難聽的語言罵誰。在烈日下薅草是一件苦差事,有的母親可憐自己哭得聲嘶力竭的孩子,就會放下鋤頭去奶一會兒孩子。如果被老皮皮發(fā)現(xiàn)了,他就會扣減那個母親的工分,同時還會大罵:“媽的,只顧張著麻X生細娃,不曉得要喂養(yǎng)那些東西做哪樣,盡給生產(chǎn)隊添亂。”
老皮皮還有一個本領(lǐng)就是能準確地發(fā)現(xiàn)在田地里偷糧食的人把糧食藏在了什么地方,那個年代,饑餓的社員們總愛在地里偷生產(chǎn)隊的糧食。為了躲過別人的眼睛,他們藏糧食的地方也很讓人想不到。有的在腋窩下縫個口袋裝黃豆子或苞谷子;有的貼著乳房(在那個年代,我們寨子無論是姑娘還是婦女都沒有人戴胸罩)縫個口袋裝糧食;有的甚至在褲襠底上縫個口袋裝苞谷棒子。有一回,剛過門的新媳婦玉蘭從掰過的苞谷地里才走出來,就被老皮皮撞見了,他一眼就看出玉蘭的褲襠底下藏有東西。老皮皮很敏捷地把手伸到玉蘭的褲襠下,摸出了那根玉米棒子。他不但在生產(chǎn)隊的會上揭露了玉蘭,還扣了玉蘭的兩個工分。那個時候,偷糧食的社員,誰都怕撞上隊長老皮皮。土地承包下戶以后,老皮皮和他的婆娘都老了,他們也干不起了重活,誰也不愿意幫助他們。于是,蠢蠢和軍軍的生活不再那么滋潤了,他們倒是還時常挨餓,他們的娘可不太管他們。
軍軍的哭聲讓我感到無比害怕,覺得很恐怖,讓人瘆得慌,我當時覺得,那個鬼冬哥的尸體就是他老漢的尸體,后來寨子里死了人要下葬,我就以為死人是埋在像軍軍砌的那種墓穴里。現(xiàn)在仔細想想,那時也真是傻,其實那樣的小墓穴連一個小豬崽都裝不下,怎能容下一個大人的棺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