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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前位置:首頁>長篇頻道>經(jīng)典言情>瑪比諾紀傳說>第十三章 重生之鼎(VI)

第十三章 重生之鼎(VI)

作品名稱:瑪比諾紀傳說      作者:杉苓      發(fā)布時間:2014-12-03 12:24:39      字數(shù):11336

  晨光熹微,寂靜的黑石頭庭院里傳來嗒嗒的馬蹄聲。它們好像敲在米拉貝爾的心口上。她一下就醒了。房間里只有她一個人。她從床上坐起來,卻記得自己應(yīng)該是趴在窗口睡著的。她有點疑惑。
  馬蹄聲沒有了。四周又變得很靜。靜得她都感覺最好不要打破這種氛圍。于是她輕輕跨到地板上,走到窗邊向外望去。院子里靜靜佇立著一匹白馬。馬背上坐著一個人。
  那好像是安古斯。她想趕快從窗口退回去。
  他卻抬起了頭。在她來得及撤退之前,捕獲住了她的目光。
  時間明明是早春,她卻一下覺得,自己好像生生地被拽進了一幅他用目光編織出來的、特別不合時令的詩意圖,在那里,鋪天蓋地向她席卷而來的,是“一往情深深幾許,深山夕照深秋雨?!?br />   如果有窗簾,她準(zhǔn)會一把拉上它,把外面的東西全都擋住,然后深呼吸,告訴自己:你其實什么也沒看見。
  可是太不幸了,這扇窗口沒有窗簾。
  所以五分鐘后,她還被他鎖定在那兒,被迫看著他眼神中那一場嘩啦嘩啦、傾盆而下的深秋雨。她真的有點受不了了。她必須開口提醒他一點什么?!坝幸环N本領(lǐng)叫‘說話’的,你是不是忘掉了呢?”她說,然后好像突然很擔(dān)心地又想起了什么,“你昨天說要修復(fù)腦力??墒牵F(xiàn)在怎么成了這樣?不會是睡了一覺以后,腦子不但沒修好,反而更壞了吧?”
  他嗓子里咽了一下,說:“米拉貝爾,你下來,我要送你回去?!?br />   送我回去?回塔拉?米拉貝爾一下快速思考起來。他這句話是個重要信息,不能忽視的。聯(lián)系他的反常表現(xiàn)來看,也許他真的是在醞釀著送她回家。他之所以駐馬靜立,是因為他的內(nèi)心還在矛盾,在“利己”和“利她”這兩種態(tài)度之間搖擺,思想斗爭太過激烈,以至于口不能言。她必須趕快采取行動,在他改變主意之前,把事情朝著有利于她的方向推進。
  “你等我一下!”她沖著窗外喊了一聲,飛快地穿好衣服和鞋,一路跑向樓下。
  可是等一等,怎么只有一匹馬呢?當(dāng)她快要跑到白馬旁邊的時候,她突然這么想。
  “我的馬呢?”她問。
  “嗯?”他疑惑地反問。
  “你不是要送我回塔拉嗎?我要騎的馬呢?”
  “沒有說要回塔拉。要回的是狄韋德?!彼f。
  她站住了,在白馬身邊,仰起臉看著他。
  “讓我一個人去狄韋德干什么呢?”她茫然了。
  “也沒有說讓你一個人去。我和你一起回去?!彼麑λ忉?。
  “可是……”她想說的“可是”太多,一時說不過來,只撿了一個最先溜到嘴邊的,說:“可是這里只有一匹馬呀?!?br />   她真的不應(yīng)該把話題引到這個岔路上來。因為接下來他就說:“不要緊,我們可以一起坐上來,就像這樣──”說著他一把拽她上了馬背,又怎么一弄,就把她擺成了坐在他前面的樣子。然后他一手握著韁繩,一手攬住她。好像再自然不過。
  她的耳根都急紅了,“讓我下去!我沒有同意和你去狄韋德!我也沒說要和你共用一匹馬!”
  “拜托,我們一張床都共用過了,一匹馬算什么?”
  他是故意低下頭、湊到她耳邊很近很近,壓低了聲音這樣說的。
  怎么可以厚顏到這種程度。這樣的人,眼睛里能有“深山夕照”嗎?她剛才一定是看錯了。
  但是他已經(jīng)抖動韁繩,敦促白馬邁開了步子。
  當(dāng)馬兒轉(zhuǎn)向東南方的時候,她下意識地偏過臉去看了一眼黑曜石城堡。當(dāng)然,一定要盡量探出頭,以便視線掠過她身后的、安古斯的肩膀。她有了一個驚奇的發(fā)現(xiàn):黑曜石城堡已經(jīng)不是黑色的了。它變成了深藍色的,還有一點晶瑩的感覺。難道是因為安古斯破解了書房密鑰上的魔咒,改變了這座城堡的魔法格局,連它的顏色都跟著變了?
  她還看到一個窗口有一塊揮動著的黃手絹。那大概是妖精波吉。它的善意是整座城堡里唯一讓她有點舍不得的東西。從現(xiàn)在開始,它不再是“黑曜石城堡的波吉”了,而是成了“藍色城堡的波吉”,她想它會更喜歡這個新名號。
  
  這注定是一段尷尬的旅程。起碼米拉貝爾是這么認為的,她不知道安古斯怎么想,也沒興趣去知道。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兩個誰也沒有再說話,任憑皎皎白駒漫步過如茵的芳草、路過黃鶯歡鬧的花樹。地貌在漸漸過渡變化,有了起伏的坡度。太陽變得溫暖起來的時候,白馬走進了一片蔥綠的溪谷,那兩邊都是曲線最為平緩可愛、綠意盎然的低矮丘陵。
  安古斯好像有意讓馬停下,他是不是打算在這里休息?他們也走了有一陣子了。
  可是米拉貝爾緊緊地攥住雪白的馬鬃,警覺地打量著青草地上淙淙的流水。她想起了前一天的那片花田和小溪,想起了在那個背景之上、特別璀璨的安古斯,還想起了她自己是多么不可靠、見到他的美色就可以忘義,結(jié)果發(fā)生了那么多不該發(fā)生的事。現(xiàn)在絕對不可以重蹈覆轍。絕對不可以。
  對了,她還想起一件事:其實昨天的“花田事件”并不是一個完全的偶然。它暴露出的是她性格中的一個弱點,而這個弱點其實是早就存在的,那就是:看到美的東西,就不能很好地抵抗它的吸引力。這是很有害的一個習(xí)慣。因為你不能保證美的東西必定就是對你有益的。小時候她一度癡迷于漂亮的彩色貼畫,每次看到集市上有賣,就不能自已地想要。結(jié)果家里的墻面、地板和家具等等地方,全都貼滿了她的貼畫。她把它們貼了又撕、撕了又貼,制造了許多彩色的紙屑垃圾。媽媽爸爸天天跟在她后面又擦又掃。有時候,她甚至?xí)谄岷诘奈缫购鋈恍褋?,哭喊著:“我要貼畫!”
  “米拉貝爾,你就不能明白,什么東西是真正值得你渴望的、什么東西不是嗎!”媽媽有一次真的生氣了,這樣對她說,“其實你只需要那些對于你的生活來說必不可少的東西。陽光、空氣、水、你的勞動、你的創(chuàng)造……讓生活很簡單也很快樂所需要的一切。但是,這些東西里,絕對可以不包括彩色貼畫?!?br />   她的簡單快樂的生活里,也完全可以不包括安古斯的。因為在遇到他之前,她不就已經(jīng)生活得挺簡單、挺快樂的了嗎?恰恰是遇到他以后,她的日子才越來越糾結(jié)、越來越麻煩……
  “我們需要喝點水吧,”她的遐想忽然被他的說話聲切斷了。她下意識地轉(zhuǎn)過臉,瞥見他下了馬,從腰間解下一個水壺,“你在這里等一下,我去取水回來?!?br />   喝水。米拉貝爾忽然覺得自己不光是想喝水,她還餓了。非常非常餓。
  這大約是好久好久以來她第一次找回餓的感覺。對了,還有一件事的:她已經(jīng)有一陣子沒有反胃和想吐了。我好了嗎?她驚奇地想。這種困擾了自己一個多月的奇怪病癥──應(yīng)該是一個多月吧──就這么突如其來、不知不覺地好了嗎?她有點不敢相信會是這樣。一個人每次生病然后痊愈的時候,都有這種感覺:那種揮之不去的痛苦忽然就消失了,讓你覺得人生不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都像一場夢一樣。
  她感覺自己現(xiàn)在什么都吃得下。一只小野兔從草叢里忽然冒出來,好奇地看著她。在她眼睛里,它變成了一塊冒著熱氣的兔肉餡餅。小野兔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趕快跑開了。
  她嘆了一口氣。
  安古斯好像并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餓的樣子。不知道他早上是不是飽飽地吃了很多好東西呢?
  安古斯的東西。嗯,在此之前,因為一直胃口失常,她并沒有真的算是吃過他的、喝過他的??梢赃@么說吧。
  可是以后呢?
  她忽然感到一陣危機。自己已經(jīng)開始面對一個難題了。那就是生存的問題。從前在家鄉(xiāng)的山谷里,她是自己養(yǎng)活自己的:家里的雞是自己喂的、羊是自己放的、菜是自己種的、糧食是跟別人換的??墒侨绻搅说翼f德,她該怎么維持生計呢?
  她看了看正在打水的安古斯。他有沒有想過她正在想的這個問題?應(yīng)該沒有吧。在他那里,這可能根本就不算一個問題。從他在黑曜石城堡的行為方式來推斷:到了狄韋德以后,他自然也是要把她帶回他的家,然后由他來安排她的生活。
  可是她不能依賴他生活。她不想那樣。
  然后她微微苦笑了一下。這一段時間以來發(fā)生的事,有幾件是像她想的那樣的?
  為什么就不能像她想的那樣呢?難道她就這么一直下去,永遠都過著不是自己所想的那種生活嗎?她忽然覺得心里一陣發(fā)熱。她不可以再這個樣子了!她已經(jīng)被別人牽著走出了這么遠,遠遠地離開了她自己想要走的路,而且還在越走越遠,一步一步接近那個令她排斥的終點,并將在那里被塞到一個別人指定的、不適合她的位置上去。
  想起這些,她還能安安靜靜地坐在這匹白馬的背上,等著那個別人回來、繼續(xù)決定她前進的方向嗎?
  答案當(dāng)然是“不”。
  韁繩空自垂著,等她來掌握。她要按照自己的心意來行動一次,哪怕不幸只有這一次。動作要快點,看,他已經(jīng)離開岸邊,在往回走了。
  她把頭轉(zhuǎn)回來,望著前方,手拉起韁繩一抖,“駕!”白馬就像箭一樣沖了出去。
  一開始,她全身都因為突如其來的提速而略微有點不適和發(fā)緊。但是很快,涼爽又沁著草香的風(fēng)撲面而來,吹動了她的頭發(fā)和裙擺。自由、振作、內(nèi)心呼之欲出的歡樂,這些久違的感覺就好像全都隨風(fēng)而至,讓她想要笑起來、喊起來:
  “太棒了,太棒了,太棒了!”
  白馬奔騰著,沖到了溪谷外、一大片綠色的原野上。好漂亮呀。她好像曾在哪一場夢里見過這樣恬靜悠然的田野。
  頭頂掠過一陣振翼的聲響。她抬起頭來,看到離她好近的藍天上,飛過兩只大大的白天鵝。她不禁勒馬佇立,用贊嘆的目光追隨著它們遠去的身影。
  “既然羨慕鳥兒比翼雙飛,又何必要獨自策馬、逃命一樣地疾馳呢?”有人在一旁冷靜地評論。
  唔?這么快就被這個家伙追上了?
  米拉貝爾調(diào)轉(zhuǎn)馬頭、讓自己面對他,然后盡量用同等高傲的姿態(tài)看著他,“我沒有逃命。白色的天鵝是女神的靈鳥。我仰望它們,是在向女神致意,感謝她在我生命中如此灰暗的時刻,還提醒我不要忘記憧憬和希望?!?br />   “你能夠憧憬和希望的所有幸福,難道現(xiàn)在不是全都在你身邊了嗎?”他的語氣相當(dāng)自戀。
  她故意曲解他的意思,反駁說:“哦?你指的是我身邊這爛漫的春色嗎?春色固然很美,但不是一個人全部的幸福?!?br />   “那你的幸福是什么?”他看著她追問,又是那樣令她感到很熟悉地抬起了眉毛。好像他每次有什么沒說出口的譏誚或者不以為然的時候,就會這樣。
  米拉貝爾覺得心里好像有什么會散放光和熱的東西一下被觸發(fā)了。“我的幸福?”她反問了一遍,然后眼前好像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那個有著她的幸福的地方,“我最大的幸福和希望,就是這個世界可以又像很久以前一樣:精靈都有斑斕的翅膀,美人魚的尾巴都是鉆石般閃光。我能衷心地、全心地信任一位值得信任的女神,她仁慈、寬容、智慧,能用魔法安撫最深的傷痛……我能看到她走到我們中間,還能低頭向她致以我最忠誠的敬意。所有的女人、女孩,都是她的女兒和化身,大家彼此可以擁有真心的友誼?!闭f到這里,她想起了萊雅諾和那六個幽靈夫人,她深吸了一口氣,“是的,真心的友誼,因為我們每一個人從別人身上,都能看到自己的某個側(cè)面。那個時候,我就再不會有煩惱,我可以愛整個世界,我可以開心地唱歌,跳出快樂的舞蹈。因為我的女神和我在一起,讓我的心里總有一個聲音在歡唱:‘有你,有你……’”
  他好像聽到了什么特別幼稚可笑的言論一樣,瞇起眼睛打量了她一下,然后走到白馬的側(cè)面,抬起頭來問:“你給女人們安排得很好,小姑娘。但是,你是不是還忘了點什么呢?好像還有一個性別,你想讓他們怎么辦?”
  “他們?哦,”米拉貝爾稍微愣一下,才想起來該怎么回答,“他們可以把他們自己的事情管好,就行了哦。”
  “很好,非常明智的建議。那么現(xiàn)在就有一個他,決定好好管一管他自己的事了──首先,就從管好他的妻子開始?!彼砩狭笋R背,直接握住她拿韁繩的手,她匆忙把手抽出來,韁繩就留在了他手里。
  白馬又邁開了步伐,只是這一次,掌控它的人是他了。
  而且他坐得挨她更近了。
  真──氣──人!
  米拉貝爾緊緊地咬住牙,好像全身要是繃不住、就會氣炸一樣。當(dāng)你明白了自由的感覺是什么以后,你還能甘心被人壓制嗎?“妻子”。舊氏族沒有女孩被扣過這樣的帽子。她真的是成了史無前例的第一個了。還要她怎樣做,才能更好地順應(yīng)這個新賜給她的美名?
  “你放松些,好嗎?”她聽到他的聲音從身后傳過來,近得好像就在她自己的腦海上方回蕩一樣,“我們還有好幾個小時的路要走,你這樣一直緊繃著,恐怕腰肌最后是會勞損的?!?br />   大概是看她沒有回應(yīng),他又說了起來,只是這次的聲音里帶著一種很壞的笑意:“你是不放心我嗎?那就太多慮了。你盡管靠過來好了,我有時候還是很能坐懷不亂的?!?br />   世上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人???米拉貝爾痛苦地想著。聽說他們新氏族是從遙遠的西海群島起源的。也許他們真的就是一個和舊氏族完全不同的物種?;蛘撸颊f男人是女神用柳枝蘸了池塘里的稀泥、隨手甩出的泥點變成的。可是,就算再怎么甩、也不至于甩出他這個樣子的吧!又或者,難道真的是有一個男神,按照他的心意塑造出了安古斯這樣的生命?可是那又該是怎樣一個可怕的神啊?她到了狄韋德以后,難道就得像那里的人一樣、去膜拜那么一個神嗎?
  她的肚子還是餓得難受??墒乾F(xiàn)在對她來說,忍受饑餓已經(jīng)不算什么了。因為還有一種更兇猛的感受在她心里肆虐。那就是對于未來的憂慮。
  
  將近下午過半、日光柔和起來的時候,他們遠遠看到了狄韋德的村落。還有更遠一點的、樹木掩映的城堡。
  他們所走的路線,始終和米拉貝爾第一次前往狄韋德的路線沒有重合。所以現(xiàn)在她看到村里的屋舍、城堡的尖塔,都是從一個全新的角度。感覺竟像是認不出這個地方來了。不過,上一次來時,她實在也無心留意周圍,再加上天色又黑,所以沒留下什么印象,也是正常的。
  他們這一路上還沒有遇見過什么人?,F(xiàn)在就要走進村子,米拉貝爾忽然多了一種緊張:路上還只是一些小鳥呀、小兔子呀之類的小動物看見他攬著她坐在一匹馬上,它們肯定不會說什么的。可是馬上就要到村里了,肯定會被路上的人看到的。而且還是被一群完全陌生的人。想想都覺得這實在難堪。
  “我要下去!”她大聲說。
  “還沒到呢,別著急。”他回答。
  “就是要趁著還沒到,才要下去啊。難道要等著所有人都看到我們這個樣子招搖過市嗎?那會造成什么樣的影響,給別人留下什么樣的印象?你就一點都沒想過、一點都不介意嗎?”米拉貝爾對于他的麻木遲鈍極為不滿。
  “我當(dāng)然想過,但那有什么可介意的呢?我就是要所有人都看到、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女人。待會兒你最好調(diào)動出一點熱情來,我們表現(xiàn)得越如膠似漆越好……”
  就算你當(dāng)真有很多幸福,也不用這么曬吧。米拉貝爾想。她實在是再也忍不住了,只想大聲抗議。但她還是強迫自己克制住,把心里的聲音化成了疏遠而冷淡的話語:“所有人?那么你也會把消息送回塔拉,讓我的親人們也知道我在哪里、現(xiàn)在怎樣嗎?”
  她看不到的是:安古斯眼里的光一下冷了。不要總想著塔拉,米拉貝爾。他在心里說。也不要想著那個并不存在的女神。你應(yīng)該想的人是我。你應(yīng)該衷心地、全心地信賴的人也是我。當(dāng)你在我身邊的時候,什么都好說。我可以一路上眼看著你那么漂亮,卻還容忍你清清靜靜地在我面前只是坐著;或者,最多開幾句玩笑欺負你一下??墒遣辉S你再起那些和我分開的念頭。沒有那種可能。你已經(jīng)到了我這里,就再沒有什么能把你帶走。你最好自己學(xué)著明白這一點:只要我活著,你就是我的。
  他這樣沉思默想的時間有點長,米拉貝爾忍不住疑惑地回過頭去,“我問你的話呢?你不敢回答嗎?”在他來得及看清她綠色的眼睛之前,她的臉又轉(zhuǎn)了回去,留給他一個挑戰(zhàn)似的背影。
  “我剛才只是還在想……那個關(guān)于騎馬的問題?!彼f,“嗯,塔拉那邊,我當(dāng)然也會派人去送信。你的舅父和布蘭知道了我們的好消息,也會為我們高興的?!彼幌胱屗男乃荚偻鶆e處飄,但一個人的心思這種東西,是另一個人抓不住的。他只能把她攬得更緊了一點。
  因為想起了塔拉,米拉貝爾的心里確實越發(fā)不平靜了。想想吧,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她真的是遠遠地離開了家鄉(xiāng),孤身一人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這讓她不能不感到一陣恐慌。
  糟了,前面就是村口。都已經(jīng)走到這兒了嗎?她還看到不少人影在村路上晃動,有步行的,有趕車的,有吆喝牛群回棚的,好像還有一些鴨呀、鵝呀什么的一搖一擺,不時被人踢兩腳、踹開去。
  不行,她無論如何不能這個樣子跟他走向那么熙熙攘攘的地方。“我要下去走路!”她堅決地說,“要不然就是我騎馬,你下去走。”
  “你覺得那可能嗎?”他用最寬大和最無奈的聲音說,“讓狄韋德的人民看到他們的領(lǐng)主出門一趟,回來就成了給女孩子牽馬的?好了,米拉貝爾。我們兩個誰也不能單獨下去,而且我們也不能一起下去。因為那樣的話,別人會以為我們是因為新婚燕爾、兩情相悅得頭腦都昏掉了,放著好好的馬不騎,非要陪它一起散步,你說是嗎?所以還是理智一點,好好陪我坐在馬上,走到前面去,接受大家的敬意吧,好嗎?”
  但是,當(dāng)他們真的走上了那條熱鬧的村路時,米拉貝爾不好意思得頭都抬不起來了。天氣本來還不算暖熱,隨著傍晚的臨近,越發(fā)轉(zhuǎn)涼了。她的前額卻在冒汗。左右兩邊倒是沒有傳來什么議論聲。很奇怪,好像還變得更安靜了。不僅僅是更安靜,簡直一點聲音都沒有,連鵝和鴨的嘎嘎聲都聽不到了。怎么回事?她悄悄抬起頭來、往路上看了一眼。
  她吃了一驚。所有的行人也都在低著頭。對他們低著頭──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在對安古斯低頭。
  白馬悠然所到之處,原本信步而行的路人,隨意地回頭向它一望之下,都會立刻退到一邊、久久地低頭佇立。
  這是出于愛戴嗎?還是畏懼?還是,僅僅是一種習(xí)慣?
  米拉貝爾想著,感到一絲不安。
  百米開外的路邊,一扇臨街的門忽然開了。一個年輕的男人后退著從門里出來,手里抬著一張方桌的一頭。跟著出來的是一個亞麻色頭發(fā)的女孩,她抬著桌子的另一頭。然后他們就這樣一左一右地抬著那張桌子,繼續(xù)向前走去。
  白馬緩緩地行進,恰好一直跟在他們后面。
  他們在說笑。米拉貝爾聽出,他們應(yīng)該也是新婚不久,剛從店里買了一件喜歡的新家具出來,心情很不錯。
  他們停在又一扇門前,放下桌子。年輕的男人掏出鑰匙開了門。白馬也在這個時候從后面趕上來了。米拉貝爾瞥見門里面是一筐一筐的水果和蔬菜,很整齊地靠墻擺著。
  年輕的女孩也看到了白馬,她驚了一下,接著,似乎很羨慕地打量了一下馬背上的兩個人,然后跟著她的丈夫一起恭謹?shù)氐拖铝祟^。所以她沒有看到:米拉貝爾也一直扭著頭、回望著他們那間果蔬小鋪。
  “你喜歡那張桌子嗎?”安古斯的聲音忽然傳到她耳朵里,“我也可以派人做一張一樣的給你,就擺在我們房間里。還可以做得更漂亮?!?br />   米拉貝爾的目光收了回來,落到他臉上,向他的藍眼睛里望了一眼。她的眼睛在說:“我不是羨慕那張桌子,我是羨慕那兩個人,好嗎?能像他們那樣相親相愛、自給自足地過日子,也就很不錯了。對呀,如果我也能開一家店,我就能養(yǎng)活自己了──‘米拉貝爾的米餅屋’──哪怕是只有我一個人,我也可以過得還好。”根本不用費功夫去假設(shè)安古斯會和她一起開餅屋。這種走在馬路上讓所有人都對他低頭的人,能去開餅屋嗎?但是安古斯不曾讀出她眼睛里這些話。他只看到她清澈的眼睛里映出了他的倒影,他覺得,那也意味著她在悄悄把他印在心里。
  她又把頭轉(zhuǎn)回去了。
  村路漸漸到了盡頭。城堡,城堡,越來越近在眼前。這給了她一種很不好的、仿佛要重新回到一場噩夢中去的感覺。難道她又要走進那個曾經(jīng)對她而言像羅網(wǎng)一樣的地方,那個給她帶來無限焦慮和痛苦、讓她想都不愿意再想起的地方嗎?
  可是白馬只管走啊,走啊,終于穿過了那道花崗巖壘砌的門洞,從那扇高懸著的、帶著大尖釘?shù)蔫F柵欄門下鉆了過去,走進了寬敞的庭院。
  然后出現(xiàn)的情景,對米拉貝爾而言,更是前所未有的尷尬:一群人,全是年輕的男性,從各個方向、各個角落走上來,大概有八九十個,把白馬圍住,對著安古斯又是歡迎、又是祝賀。他也變得特別開心,躍下馬背,然后在眾目睽睽之下把她抱了下來,讓她站在他一旁。她很擔(dān)心他會像他的部下們(現(xiàn)在她猜這些人都是他的部下)起哄要求的那樣,再做出一些更過激的舉動來──有人在吹著口哨喊:“親一個看看!”有人說:“背媳婦哦!”有人甚至已經(jīng)動手,開始把安古斯往她身邊推了。
  還好,一個年輕的女人從臺階上走了下來。安古斯看見了她。“布倫杜艾德,”他喊,“來一下,接接米拉貝爾,送她去我房間?!?br />   為什么要這么大聲的喊呢?“我房間”這三個字在米拉貝爾聽起來,就像一聲雷劈一樣,要多刺耳有多刺耳。人群分開,給她讓出一條路,她急匆匆地沖出去,差點撞上前來迎她的布倫杜艾德。后面爆發(fā)出一陣樂呵呵的哄笑?!鞍补潘沟男履镒雍煤π甙?!”“安古斯,回頭你可要好好心疼她喲!”
  這些話也許聽不出特別的惡意,但米拉貝爾還是恨不得快點逃開、再也不要被它們鉆進她的耳朵。
  “好了,等會兒我們進到里面去,就不會那么吵了?!边@是布倫杜艾德對米拉貝爾說的第一句話。
  米拉貝爾也第一次轉(zhuǎn)過臉去,仔細看了一下她的模樣。她有些什么地方讓米拉貝爾覺得眼熟。不會,米拉貝爾想,我沒有見過這個姐姐的。上一次來這里,那些接引我的侍女里沒有她。當(dāng)時雖然心情緊張,但她還是把那些侍女都打量過一遍的,她記得她們都是淺色的頭發(fā)。布倫杜艾德的頭發(fā)是黑的,烏黑烏黑的。
  她們已經(jīng)穿過了大門。大廳里確實很靜,布倫杜艾德沒有引她穿過它,而是直接左拐,帶她從一道高高的紅磚拱門下進入了一段走廊。這里每隔幾米就又是一道拱門,一眼望去,給人一種神秘的縱深感。她們的左手邊是帶著落地窗的墻壁;右手邊,均勻排布著一根一根白石膏的廊柱。抬頭望到的,是骨架錯綜的拱頂,她們的足音在其下回響。什么人的說話聲從旁邊不遠處傳來,米拉貝爾扭過頭,看到廊柱另一側(cè)、也就是大廳里,安古斯由幾個屬下陪著,正在桌邊落座。他們什么時候也進來了?幸好她們沒走大廳。她不想被他看到,趕快轉(zhuǎn)過了臉,幾步追上布倫杜艾德,和她并肩而行,好讓自己被她擋住。
  “以后有什么事情需要幫忙的,請盡管來找我。我會幫助你熟悉這里的情況。”布倫杜艾德說,她的聲音讓人聽了很踏實?!爸x謝你,”米拉貝爾望著她回答。她的眼睛好藍哪,就像……就像安古斯的那么藍。不對,她怎么會一不留神打出這樣的比喻?要注意。
  “我爸爸從前是這里的總管,”布倫杜艾德接著自我介紹。
  真的嗎?米拉貝爾突然想,你確定你真正的爸爸僅僅是這座城堡從前的總管,而不是這座城堡從前的領(lǐng)主嗎?她突然意識到,布倫杜艾德之所以讓她感到眼熟,是因為她在模樣和神氣上有些地方比較像安古斯。當(dāng)然這些東西她只能在心里想想而已,如果真的說出來,可能會顯得不太禮貌。
  走廊盡頭是一道螺旋型的樓梯,從那里上去,就是一個小小的過廳,它右側(cè)的墻上有一扇栗色的門。
  “我們到了,”布倫杜艾德指著門做了個“請”的手勢。讓我來嗎?米拉貝爾想著,輕輕推開了它。
  門里面是那個她還記得的房間,安古斯的房間。
  她嗓子里咽了一下,才能邁開步子走進去。
  “我們走的是比較近的路,還有一扇門在那邊?!辈紓惗虐抡f。
  米拉貝爾看到她所指的另一扇門。哦,那就是上次她走過的那扇。幸好布倫杜艾德沒有帶她從那里進來,因為她仍然覺得,走進那扇門,就好像走進不幸的回憶一樣。如果以后她不得不住在這里,每天進進出出,她一定要盡量走這條新路線。
  “請先在這里休息一下吧,我這就去準(zhǔn)備晚飯,還有熱水──”
  “我和你一起去吧!”米拉貝爾著急地說,她堅決不想被一個人留在這個房間里,“我可以幫忙!要和面嗎?要拌沙拉嗎?要提煤炭嗎?我都可以!”
  布倫杜艾德抬起眉毛看著她。
  米拉貝爾以為是自己所提供的服務(wù)項目還不夠,“我還可以烤面包──”
  “可是你是這里的夫人,”布倫杜艾德說,“那些都是我們傭人做的活兒。”
  米拉貝爾愣住了,“你是說,以后這些事情我都不能做了嗎?”
  “是‘不用做’。夫人有別的事情要忙,要陪領(lǐng)主參加宴席和舞會,要到周邊的各個村鎮(zhèn)去做慈善,要給其他貴族們的妻子定期地主持茶會、交流相夫教子的經(jīng)驗……嗯,對了,我聽說從前的夫人們很艱苦,還要率領(lǐng)侍女做很多家務(wù)活,比如帶著她們一起紡線、繡花、編織地毯,還要精通烹飪,親自下廚。不過,在安古斯的母親剛嫁來狄韋德的時候,這些老規(guī)矩就都停掉了。據(jù)說是那時候她很受寵愛,她的丈夫?qū)iT下令,她可以只做自己喜歡的事。她喜歡侍弄花草呀、看書呀、畫畫呀、彈琴呀什么的,都是很清雅的呢。后來雖然她失寵了,但是這種安排還是一直沒有變?!?br />   “有這么多的故事呀?!泵桌悹柦蛔≌f。她很喜歡聽各種故事,她也喜歡養(yǎng)花種草,彈琴畫畫,不過她同時還喜歡自己做飯。只是她可能真的不太愛掃地和劈柴,可能她的編織技術(shù)也不太好。
  “哦,對了,”布倫杜艾德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每一代夫人都會給她未來的兒媳留下一箱禮物,黛徳蕾夫人也早就把禮物準(zhǔn)備好了。”
  “黛德蕾?”米拉貝爾回味了一下這個名字,感覺好像是咀嚼著一枚芬芳馥郁的、來自異鄉(xiāng)的珍果。
  “嗯,那就是安古斯母親的名字。很好聽吧?請跟我這邊來?!辈紓惗虐抡姓惺郑阉龓У搅艘患芷溜L(fēng)后面。
  這里有一口衣櫥,門虛掩著,里面胡亂塞了很多衣服?!斑馈@一定是安古斯上次走的時候太匆忙了,被弄成這樣的……”布倫杜艾德說。
  “恐怕是一貫如此吧。”米拉貝爾小聲嘀咕。
  “我家里最近有點忙,所以我也好久沒有每個房間都照顧到了……我會不會作為最差管家被開除呢?”布倫杜艾德的聲音忽然有點淘氣。
  “你放心好了,我不會告發(fā)你的?!泵桌悹柡苷J真地說,“畢竟是他自己弄亂的,憑什么要讓別人來收拾?!?br />   布倫杜艾德好像偷偷地在笑,“但是他可能會讓你收拾──”
  “那就讓他來我這兒下命令試試看吧?!泵桌悹枴芭椤钡匾宦暟岩聶婚T推上。她看到衣櫥旁邊擺著一口挺大的木頭箱子,烏黑發(fā)亮。
  “哦,就是這個?!辈紓惗虐抡f,“黛徳蕾夫人準(zhǔn)備的禮物就在里面了。都是她生前早就備好的。這是一口魔法木箱,東西放在里面不論多少年,都還會保持嶄新不壞?!?br />   箱蓋上有一個心形的鎖,一把小巧的古銅色鑰匙插在鎖眼上。米拉貝爾輕輕地碰了碰它。
  “不知道里面都是什么東西呢,應(yīng)該都是黛徳蕾夫人覺得好的?!辈紓惗虐驴礃幼右灿袔追趾闷?,“真可惜她了,新婚的時候丈夫和她那么恩愛,后來卻因為她遲遲沒有為他生下子嗣,就對她日漸冷淡……”
  “不是有安古斯嗎?”米拉貝爾問。唉,這么想可能有點對不住人家,但她確實在想,要是黛徳蕾夫人一直沒有孩子該多好啊。
  “安古斯都是后來的事了。那時候黛德蕾被她的主公棄置一邊、不聞不問,痛苦傷心地過了好幾個月,才發(fā)現(xiàn)自己其實已經(jīng)有孩子了?!?br />   “啊,是這樣???”米拉貝爾覺得這個故事太曲折了,“那她的丈夫重新又喜歡她了嗎?”
  “沒有,”布倫杜艾德嘆了一口氣,“他那段時間又迷上了別的女人……”她猶豫了一下,看到米拉貝爾坦誠的、略帶茫然的目光,決定還是給她做出進一步的解說,“嗯,他迷上的就是我媽媽。她那時候剛嫁到城堡來,當(dāng)然是嫁給我爸爸,他早就在這里工作了。她是從鄰近的尤尼克部族來的,那個部族向來以出美人而聞名。”
  “那黛德蕾呢?”米拉貝爾的感情天平雖然肯定是傾向于布倫杜艾德、而非安古斯,但此刻她的同情還是有點指向了苦命的黛德蕾。
  “她,嗯,很不幸,要是她丈夫還能為孩子的緣故、對她回心轉(zhuǎn)意就好了?!辈紓惗虐潞孟褚灿悬c同情黛德蕾,大概她也并不喜歡自己的媽媽被別人的丈夫迷上,“可惜,有的女人在懷孩子期間,尤其如果懷的是男孩子,就會變得不漂亮。黛德蕾就是這樣。她失去了曾經(jīng)的美貌。后來安古斯出生后,雖然她恢復(fù)得還可以,但是她再也沒能挽回她丈夫的心?!?br />   兩個人一時都沒有再說話。她們沉浸在各自的思緒里。
  “哦,好了,我得去準(zhǔn)備晚飯的東西了,你肯定餓了吧?”布倫杜艾德先打破了沉默,“一會兒我給你送過來。還有熱水,你是不是需要換洗一下呢?這個箱子里肯定會有漂亮的衣服,不如待會兒就換上吧,讓安古斯看到你有多漂亮?!?br />   米拉貝爾這才想起還有一個安古斯。還想起來:她根本就不想讓他看到她。更無所謂漂不漂亮。
  布倫杜艾德對她低頭行了個禮,離開了。
  聽到她關(guān)門的聲音,米拉貝爾又想起了剛剛聽她說過的話。
  因為遲遲沒有孩子,黛德蕾就被她的丈夫嫌棄了嗎?
  她好像看到了一絲希望。她想起了自己曾經(jīng)視為詛咒的那則預(yù)言。可是現(xiàn)在它卻好像有點像個福音了:她將來只能和一個吸血鬼有寶寶(雖然想到這一點她還是很膽寒),但是至少安古斯可以因為她遲遲獻不出子嗣而對她失去耐心。布倫杜艾德提到一個詞叫“失寵”。她不知道自己現(xiàn)在算不算“得寵”,也許可以算是有一點點?那么她就可以向女神祈禱:請讓我快快失寵吧,讓他再也不愿意見到我吧,那樣我就可以回塔拉了,他總不至于再攔著吧?她想起了手上那個摘不掉的戒指。嗯,不要緊,可以想辦法再搞一個類似的、等價的東西賠給他,應(yīng)該就可以了。
  她認真地祈禱了好一會兒,感到肚子比所有時候都更餓了。
  傳來了門開的聲音,然后是布倫杜艾德的話音:“米拉貝爾,晚飯來了,給你擺在桌上了哦。還有水和木盆,都放好了?!彼欢ㄊ沁€帶了別的仆人來,才搬來這么多東西吧。還好她沒有在她的名字后面加上“夫人”這兩個人,就因為這個,米拉貝爾也決定以后可以把她當(dāng)成朋友??梢月牭揭恍┲貣|西被放到地板上的聲音。她從屏風(fēng)后面探出頭去說“謝謝?!钡侵豢吹讲紓惗虐略陂T口回頭一笑,然后門就又關(guān)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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