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三十六章 故鄉(xiāng)　訪客

　　第三十五章故鄉(xiāng)
　　月月猶豫著，焦急地看著桶里的流水，真希望它趕快注滿。在外面的敲門聲中，水并沒有變大，纖細(xì)得像一根線緩緩地流。“咚咚咚！”敲門聲不斷傳來，夏家倆兄弟急著要進(jìn)來。“井明明是我們的，我們都沒水，你還來要水！”月月越想越生氣?！叭ラ_門！”振中平靜地對妹妹說?！　?br /> 　　哥哥似乎對什么都很平靜，不像妹妹會大喜大悲。月月有時候覺得別人怎么那么好，有時候又發(fā)現(xiàn)人怎么這樣素質(zhì)差！她極不情愿地向前門走去――真希望這段路很長，走慢一點，這樣也許桶里的水就能接滿?？墒沁@距離又實在太近，她來到了門口，夏濤、夏超倆兄弟跟她打了個招呼就徑直朝后面走去。月月的應(yīng)答聲里顯不出不高興的情緒，她合上門，慢慢地來到后院?！　?br /> 　　夏社家不知什么時候也來到樓梯的拐角處，指揮兩個兒子作戰(zhàn)：“給咱們桶里先接，他們一會兒慢慢接?！彼f得似乎有理。振中把水管丟到他們桶里，月月?lián)臉O了，她想，這么小的水，一會兒要沒了呢？振中坐在旁邊點著一支煙抽。夏家倆兩兄弟接到第二桶的時候，水流變細(xì)了，漸漸沒有了?！皼]水了！”眾人嘆息。夏超看了看月月桶里的水，哥哥夏濤比他懂人事，擺擺手說：“不要了！”弟兄倆抬著兩桶水回家去了?？粗麄冸x去的背影，月月想：“這人怎么光顧著自己，不管別人呢！我們明天該怎么辦？”　　
　　振中關(guān)了電閘，叫妹妹回去休息。月月不肯走，她想過一會兒可能還有水?！皼]水了！”振中明白地告訴她。夜正濃，過一會兒天就要亮了，月月停在院子里，看鄰居家提了水又上屋頂上去休息，時不時聽見他們拍蚊子的聲音。她記得王聰玲以前說過：“早上起來一看，兩只手上都是拍蚊子的血！”月影西斜了，月月聽見鄰居熟睡打酣的聲音，振中從屋里出來，叫妹妹早點去休息。月月這才知道：真的沒有水了！　　
　　第二天，月月從地里回來，哥哥叫她吃飯。月月很奇怪，她看著桌子上的稀飯和炒菜，奇怪地問：“做飯從哪里來的水？”“我到夏社家去提了一桶水。只要他們有水做飯，我就有水?！痹略孪胨呀?jīng)送給人了，怎么還能要回來？本來昨晚那水就不該給他們。振中看妹妹在發(fā)愣，說：“鄰居嘛，互相幫助！”振中和夏社家、王聰玲夫妻的關(guān)系都很好，經(jīng)常和他們在家門口納涼聊天，月月常聽不懂他們的話。有一次，振中說：“婆媳是冤家。媳婦跟小姑也是仇人?！毕纳缂屹澇?，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痹略虏幻靼琢?，婆婆跟媳婦為什么不能像母女一樣相處呢？世界為什么不能美好，要有黑暗的一面？就問：“婆婆和媳婦，是誰不好呢？”夏社家說：“婆婆跟媳婦，兩個人都好了才能好。有時候是婆婆糊涂，害兒子；有時候是媳婦麻迷，在娘家慣的，不知道婆婆對她好?！痹略逻€是不明白，又問：“可是，她為什么要害自己兒子呢？”“她老糊涂了！”這句話把所有在場的人都惹笑了，夏濤和夏超倆兄弟，還有他們從小抱養(yǎng)的妹妹夏燕，在旁邊笑得前仰后合，月月靠著門邊笑彎了腰，王聰玲正吃著飯，笑得兩只手端著碗抖個不停。王聰玲說：“你別說，人年紀(jì)大了那頭腦也就是有點……”月月聽得稀里糊涂，越聽越遠(yuǎn)。她堅持認(rèn)為結(jié)婚是從一個媽媽的身邊飛到另一個媽媽的身邊，從此有了兩個媽媽――婆婆是丈夫的媽媽呀！振中看著妹妹說：“月月是慣下的?！毕纳缂艺f：“嗯！”大家都不說話了。星夜里四周一片安靜，無聲的世界留給月月一大片迷惘?！　?br /> 　　大海從不在月月面前提他的家，更不說起他的母親。好像他們跟她不相干。有時月月會問起，可是大海卻不愿意回答。月月的理解是，或許大海是個有主見的人，他覺得這只是他們兩個人的事情，不希望更多的人參與。大海不會害她，她堅信?！　?br /> 　　高考落榜像個黑色的陰影一直籠罩著月月，讓她總感覺抬不起頭。繼三年前中考落榜之后，厄運(yùn)再一次光顧她。一天傍晚，她在屋里昏昏欲睡，母親坐在門口，搓弄著疾病的手。路上少有行人，忽然一個女人從門前經(jīng)過，她叫了信梅一聲“嬸嬸”，停了下來，問：“我聽說你女兒今年高考，考上了嗎？”母親搖搖頭，直皺眉頭。那女人又問：“現(xiàn)在你的手有知覺嗎？”母親又搖搖頭，用手指指自己的嘴，“啊啊”著。女人找不出要說的話，搭訕著離去：“這家人還是這！”月月在里屋清楚地聽到她們的談話，她感到憤怒，母親無辜受辱！她想沖上去大聲對那個人說：“你跑到這里做什么來了？你以后再不要來了！”可是再一想，還是自己不爭氣，才讓母親受氣。她恨自己！過些日子學(xué)校要開學(xué)了，她要重回學(xué)校，用心學(xué)習(xí)，報仇雪恨。這種情緒每每會在低落的時候高漲起來，在腦海中升騰，成為斗志?！　?br /> 　　生活的艱苦，她以前在母親的庇護(hù)下毫不知覺，可現(xiàn)在，一旦失去了這道屏障，大自然把它本來的面目呈現(xiàn)給她，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束手無策。農(nóng)村很艱苦，她以后一定要離開這里，到條件優(yōu)越的地方去工作。讀書是她通往此徑的惟一出路，許多出身農(nóng)門的人都利用參加科舉跳出了農(nóng)門，在外面大有作為――大海都已經(jīng)成功了。她忽然發(fā)現(xiàn)，這些年大海對自己的承諾都是一紙空談，今天自己落難了，他一點都幫不上她。他在自己的家里，不知道她的疾苦。她甚至感覺他騙了她！好聽的話到了需要的時候，不能發(fā)揮作用！原來人靠的是自己。要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戰(zhàn)勝環(huán)境?！　?br /> 　　“我還有一次機(jī)會，這次我一定好好把握。明年，跳出苦海，雪恥深仇?！彼露Q心。　　
　　月月家斜對門住著一戶人家，夫妻倆帶著兩個孩子從外村搬來借住在這里。月月以前聽母親說過，王嬸娘家侄女嫁給了一家很窮的人，家里沒有房子住。現(xiàn)在，王嬸跟丈夫遷到外面去了，留下這座空房子，她侄女暫時住著。這家人自從搬來，年年在河灘上種西瓜，今年西瓜豐收了。母親給月月一個空蛇皮袋子，指了指外面，月月不明白做什么。信梅指了指對門，又用手比劃了一個圓，月月知道她想叫她去買西瓜?！拔鞴鲜窃趺促u的呢？”母親搖頭。“那我們是準(zhǔn)備拿小麥去換，還是用錢去買？”母親又指了指裝小麥的糧缸?！昂冒桑胰タ纯?，怎么合算就怎么買。”　
　　穿過茂密的樹林，她來到王嬸門前。門口靜悄悄的，她敲了敲門。隨著“吱呀”一聲門拉開一道縫，里面露出一張女人的臉，“哈哈，把人熬成這樣子！”她說，帶著鄙夷的神情，繼而又看了看月月手里的袋子說：“怎么了，想吃西瓜了？”“是我媽讓我來買一些?！迸丝戳丝丛略?，極不情愿地打開了門。月月知道就是這個女人，嫁給很窮的男人，現(xiàn)在住在娘家姑姑的家，今天，自己來買東西，遭如此冷遇。女人隨便從車底下滾出幾個西瓜，說：“自己裝袋子吧！”月月本想挑一下，可是她已經(jīng)拿出了秤。那輕蔑的樣子，仿佛是說像你這樣的人，隨便給你幾個好啦！月月低頭裝西瓜，圓圓的西瓜到了袋子口處不好進(jìn)去，她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好容易裝進(jìn)去，在女人的逼視下，她感覺頭頂像烈火焚燒。這一切都因為母親病了，而自己又沒有考上大學(xué)。勢利是人的一種天性?。　　?br /> 　　當(dāng)母親示意月月吃西瓜的時候，月月?lián)u搖頭，她轉(zhuǎn)身進(jìn)了房間，眼淚頃刻間涌出來，故鄉(xiāng)，幾乎都已經(jīng)沒有她立足的地方了。她沒能給母親出一口氣。母親對她還像以前一樣的好，可別人，在這塊土地上，每當(dāng)她出門，都能感覺到冰刀霜劍的嚴(yán)寒。你不傷人，人要攻擊你。這是否就是人性呢！
　　第三十六章訪客
　　信錄從西藏回來幾年了，在家休息了一段時間，后來到縣審計局擔(dān)任副局長。在家這段日子清閑，不比在西藏承包大棚菜辛苦。援藏本是一項光榮的任務(wù)，但他還有自己的苦衷。長子李濤上中學(xué)時經(jīng)常頭疼，讀書更是加重了病情。這讓信錄不得不對孩子的將來另作打算。　　
　　他接受了援藏任務(wù)，出于對家屬的照顧，國家把他的長子以干部身份安排進(jìn)單位工作。臨行前在飛機(jī)場，信錄哭了。在一邊送他的增智明白舅舅的心思，兩位老人年紀(jì)大了，他們只有舅舅一個兒子。姥爺哭了，姥姥也哭了，可是他們都不反對兒子的遠(yuǎn)行。劉老太太年過花甲，卻一點也不糊涂。她心系國家，更愛惜自己的孫兒。李東勝一句話也不說，看著兒子信錄給他磕了三個響頭，提著行李走了。老人們明白，自己再也見不到兒子了！　　
　　六年一晃而過，他回到了這里，父母都已故去。他們是在幾個姐姐的幫助下安葬的，三姐信梅出力最大。李濤在縣城里給全家人買了房子，當(dāng)時拿不定注意，寫信給父親，信錄回復(fù)說，我兒已長大成人，家中之事，盡可以看著安排。這樣，李濤把家安在了西關(guān)街一處園林的近旁。這套房子信錄回來遠(yuǎn)遠(yuǎn)看著就笑了，他拍了拍兒子的肩――這就是他們的家！　　
　　三姐病了，信錄很掛念。大姐二姐兒女多，一大群外甥外甥女圍著他叫舅舅，他夾在他們中間，有時候會很為難。孩子們?yōu)榱烁髯缘氖虑?，會跟舅母有矛盾。信錄很樂觀，他想著孩子們的好，時常問李濤外甥們的近況。有一次李濤說：“增勇在農(nóng)場承包了一大片葡萄園，一年能賣兩萬元?！薄笆菃?？”“葡萄長勢好，價錢也好?！薄八钦埲俗瞿兀€是自己做？”“他跟玉賢兩個人干活?！闭f到玉賢，信錄記得，她是大姐鄰村的人，增勇跟她哥哥好，增勇娶了朋友的妹妹?！斑@姑娘挺能干的?！薄皫啄昵?，我姑夫死了，大姑姑就不再跟他們有來往了?！薄班?！”信錄點頭，對此沒有懷疑。　　
　　夏日，大街上驕陽似火，汽車在熱浪里穿行，“嘀嘀”的喇叭聲響徹城市上空。城郊一處園林后面，林木隔開燥熱，隱約現(xiàn)出一排新房子。李濤家的大門緊閉著，里面格外地涼爽，信錄靠在沙發(fā)上若有所思。過了幾日，他對兒子李濤說：“你有時間了，去增勇那兒弄點葡萄來?！崩顫饝?yīng)著，他是個孝子，父親說的話句句必聽，包括他娶妻，都聽父親的安排。可是，怎么去呢？他琢磨著?！　?br /> 　　暑假不多了，振中忙了一個多月，干完了家中所有的農(nóng)活，停下來掐指算算：草鋤完了，肥料上過了，地也澆完了……可是這農(nóng)活永遠(yuǎn)都干不完，草過不了多久又會長出，莊稼要時常管理，還有很多想不到的事。他想能多幫母親做點事。妹妹目前是家中最主要的考慮，也是重中之重。母親漸漸生活可以自理，父親一直在外面掙錢，家，已顯得不很完整……老大不是好當(dāng)?shù)?。他考慮著家中的安排，也計劃著長遠(yuǎn)的打算。月月很簡單，她明年必須要給大家一個說法，給母親一個回答。破釜沉舟在過去只是一個神話，可現(xiàn)在她在嘗試。兄妹倆很少說話，可哥哥總能明白妹妹的心意。　　
　　李濤造訪。月月聽見外面哥哥跟人說話，覺得奇怪，自從家里發(fā)生這些事情以來，除了表哥增智和信真姨媽，再好像都沒有人再來拜訪。這會是誰呢？她從門里出來，見是李濤表哥，覺得納悶，他來做什么呢？月月打小在外婆家長大，李濤也像振中一樣愛護(hù)月月。月月跟李濤之間并無隔閡。振中和李濤寒暄幾句，拉著客套。他們的談話月月聽得沒興趣。一會兒只見哥哥和表哥一起出去了，信梅給月月指了指南面，示意他們?nèi)プ鍪裁戳恕Ｔ略虏幻靼?，南面沒有什么呀？南面是一片莊稼地！顯然他們?nèi)プ鍪裁葱琶泛苊靼?。月月奇怪自己也在跟前，怎么就沒聽見什么呢？　　
　　天很熱，兩個哥哥很快回來，他們帶回來一大框熟透的葡萄。一串串紫紅的、碧綠的葡萄，透亮得可以看見里面一粒粒的葡萄籽，葡萄一個挨著一個長得齊齊整整，框子里從上到下一個樣?！巴?，是誰種出這樣好的葡萄？”月月禁不住稱贊?！澳苋朔N的！”振中笑著說，“人能了就是不一樣！”這框葡萄使人對那個種葡萄的人充滿了敬意。“增勇表哥種的！”月月猜出來了。信梅開心地笑了。增智和增勇是她的兩個外甥，丈夫前些年出國，后又在外工作，多虧這兩個外甥幫忙，整天開著四輪車，又是收莊稼，又是蓋房子，養(yǎng)大了兩個孩子?？勺詮拇蠼惴蚍咀员M，她和增勇就沒了來往，但這也沒影響他們的感情?！　?br /> 　　“今天李濤來了，讓月月給咱們做頓飯?！闭裰薪ㄗh。月月一聽傻了眼，不說話低著個頭。李濤一看表妹那樣子就笑了――妹妹是慣下的，還不會做事情。振中也不為難，對妹妹說：“燒火！”月月一聽就往廚房走。振中看著妹妹說：“你看我們家月月，不說干點細(xì)工活，老是當(dāng)笨工?！倍旱眯琶泛屠顫夹α恕！案杀炕畈挥脛幽X。比如燒火，只管往里面加柴，不管得多少。飯做好了，一鍋底的柴火紅紅火火。”振中的話引得眾人大笑。他接著說：“怎么辦？再把柴火取出來，潑水澆滅。我們月月靈性，總能想出辦法?！毙琶沸Φ么簧蠚鈦怼Ｔ略潞薜迷谛睦镏倍迥_。李濤看著月月長大，他知道，習(xí)慣是很難改變的?！　?br /> 　　月月感覺做飯很難，家里沒有什么時鮮的蔬菜，怎么做做什么？她只管燒火，看哥哥取了兩個洋蔥切成細(xì)絲，又拿來幾個土豆削去皮，還拿了一包粉絲用開水泡開?！案绺缈傆修k法。”月月在心里驚嘆。不一會兒，兩涼兩熱的幾盤菜就端上了桌。雖說是普通的飯菜，振中卻總能把它做得有滋有味。在美味的飯菜里，月月感覺生活不是自己體會的那樣?？伤植荒芾斫飧绺鐚τ谏畹恼J(rèn)知?！　?br /> 　　天晚了，忙碌了一天的人們休息下來?！澳阒览顫裉熳鍪裁磥砹?？”振中問妹妹?！皝砀墒裁矗俊痹略聠?，她想他可能還有其他什么目的，他平時不大來?！八麃硪咸?！”“??？”“是舅舅讓他來的?！闭裰羞呎f邊彈了彈手里的煙灰?！澳撬麨槭裁床蛔约喝ツ兀俊薄八ヒ幌?，增勇不給他?！闭裰姓f，“他爸爸叫他來，他又不能不來，李濤是孝子。他想了個法子，叫我跟他去?！痹略骂D時明白了。振中接著說：“他走的時候，說把葡萄給咱媽留一些，媽媽堅持不要。母親的覺悟是很高的。不應(yīng)該這樣。人家種的田，一年辛辛苦苦不容易。他這樣干吃白要?！痹略聸]覺得。她想不就一框葡萄嘛，有那么吝嗇嗎？“你沒看增勇把葡萄務(wù)得多好，把那地多當(dāng)事！”振中提醒妹妹。這個也是的。月月看了那框葡萄就再也不能忘。增勇和妻子玉賢都極會居家過日子。她感覺到了哥哥的難處，今天害了增勇?！敖稚夏睦餂]有呢，想吃去買一點?！闭f到這里，振中低下了頭。“李濤為什么不給增勇錢呢？”“李濤給，增勇不要。增勇怎么能要李濤的錢?！痹谶@復(fù)雜的關(guān)系里，月月感覺到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的微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