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21）

　　王局長要調(diào)走了，但所去的單位卻不如現(xiàn)在的。
　　這些天，王局長的臉拉得很長，像一根苦瓜，平日里白凈的臉上布滿了灰色，也就是幾天的時間，下巴長出了密密麻麻的胡子，看上去憔悴了許多。是啊，工作如此出色，不但沒能提拔重用，反而被擠到一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地方志。擱誰心里都會感到憋屈。
　　那天，他把我叫到辦公室。
　　“張局，聽說了吧，我要走了。”他在收拾桌上的東西，他抬了下頭，示意我坐下，臉上卻掛著一付僵硬的笑。
　　“聽說了。之前，怎么沒聽到一點信息呢？”我問。這次調(diào)整干部好像很突然，并沒有事先吹風(fēng)，涉及面也不是很大，只動了幾個崗位．
　　我在他對面的椅子上坐下。見他一付落魄的樣子，心里忽然涌起一絲同情。盡管他在位這幾年并沒有關(guān)照我什么，但就工作而言，我還是很敬佩他的。平心而論，他是個能干點事的官，是個能把群眾的事放在心上的官。他在單位上提出的"心里裝著群眾，心里裝著工作，心里裝著同事．"的工作方針，除了后者做得不夠，前兩者并不完全是說說而已，很多情況下，當(dāng)然是在不要本單位出錢的情況下，他都是很努力地去做的．而且還頗有成效．然而，如今要在官場上混，光憑這些是遠遠不夠的，還必須學(xué)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八面玲瓏，討好上級，不得罪同級，關(guān)心下級。只有這樣，在官場上才能如魚得水。只會做事，有屁用！
　　“我也不知道。領(lǐng)導(dǎo)一句話，要你去哪就去哪?！彼^續(xù)漫不經(jīng)心地收拾著桌上的資料。那雙平日里充滿智慧的眼睛，此時卻溢滿了沮喪。我望著他，忽然想，當(dāng)官尤其是當(dāng)個主官，也許很累，而這種累也許是我們這些副職或是坐在臺下的人所不能理解的，我們看到的只是他們在臺上風(fēng)光的一面，而他們在臺上背后的你爭我斗或許是另一番腥風(fēng)血雨。想到這，我不由得一陣寒栗，慶幸自已只是一名副職．官場如戰(zhàn)場，是沒有硝煙的戰(zhàn)爭．這話說得一點不假啊！可即便是這樣，為什么還有這么多人削尖腦袋想當(dāng)官想往上鉆呢？
　　他突然停了下來，像想起什么似地對我說：“張局，你前陣子為老王墊的醫(yī)藥費報了沒有？”
　　我說：“沒有。”心想，報沒報難道你不清楚。
　　“那你把發(fā)票拿過來，我簽字報掉去。一忙把這事給忘了。”我知道他并不是忘了，如果真是忘了今天也不會叫我到他辦公室來。不過，他能在走之前主動提出來給我報賬，倒也不枉我對他的一份敬重。但從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他的為人，很多事情他是費了力卻討不到好，包括工作，包括在與相關(guān)單位關(guān)系的處理方面．記得有位領(lǐng)導(dǎo)在閑聊時曾說過：“他這個人就是累死了也沒人說他的好?！彼?，他在官場上注定走不遠。
　　好在發(fā)票沒扔掉，我回到辦公室從抽屜里找出發(fā)票再次來到王局辦公室，王局接過發(fā)票看了看，又搖了下頭，然后熟練地簽下了他的名字．我說了聲謝謝，便徑直來到財務(wù)室。小羅一看票據(jù)：“咦，同意報了？”望著我笑了笑，然后，再把票據(jù)遞給小吳。
　　小吳接過票據(jù)老道地說：“這不要走了嘛，臨走前做件好事唄?！币贿厪谋ｋU柜里取出現(xiàn)金。
　　報完賬，我回到辦公室。剛坐下，小羅跟了過來。她今天穿得很性感，一件黑色緊身衣，把胸脯繃得結(jié)實而挺拔，衣內(nèi)兩團渾圓的東西仿佛要沖出來一樣，一頭秀發(fā)被一塊紅絲巾箍著擺放在胸前，黑色短裙下，那雙半透明的黑色長襪裹著的勻稱、修長、富有彈性的玉腿，把整個身材勾勒得婀娜多姿。此時她就像一只美麗的黑蝴蝶在我面前飄然落下，我不敢多看，急忙把目光移開。
　　小羅問：“張局，下班有空嗎？”
　　“應(yīng)該沒什么事?！蔽一卮稹ｋS意地撕著一張廢紙。
　　“我想請你和小馬吃飯?！彼悬c不好意思地說道。
　　“吃飯？為什么呢？”我的目光忍不住在她身上又游覽了一遍。
　　“這幾天我感覺小馬的情緒有點不對，好像出了什么事?！彼]有在意我的目光，反而邊說邊朝我走近了幾步，我已經(jīng)聞到了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體香了。我急忙離桌，假意扔紙屑到旁邊的紙嘍里，然后回過頭說道：
　　“奧，我知道了，你是請小馬，我作陪，是吧？”
　　“哎呀，反正一樣嘛，就這么說定了，我去聯(lián)系小馬。”說完，也不管我答不答應(yīng)，便"嘟，嘟\'地走了出去，辦公室里留下一縷淡淡的香。
　　我忘著她的背影，今天不知怎么啦，見了她這魔鬼般的身材，竟然有點心蕩神搖。
　　過了一會兒，她打電話來說，她已跟小馬約好，地點就在濱江，他們常去的地方，要我下了班直接去。那地方我去過幾次，是這個城市最熱鬧的經(jīng)濟好吃一條街。我看了下時間，離下班還有兩個多小時．
　　剛才小羅的話提醒了我，的確有些日子沒看到小馬了．還以為他在休公休假呢，這段時間經(jīng)常有人休假，原因是，單位下了通知，月底不休完，今年的假就要作廢。我是從來沒休過的，也沒地方可去，就算是作貢獻了吧．
　　難道他真有什么事？我不由得也擔(dān)憂起來，但擔(dān)憂之余，我又開始羨慕起他來了．人在旅途，能有這樣一個異性朋友關(guān)注，還有什么可求呢？想想自已，永遠是孤單影只．像一只孤雁，在生活的天空里毫無目的地飛翔了大半輩子。遇到風(fēng)吹雨打，我也只能躲在一個無人的地方獨自療傷。在這個世上，不要說異性朋友，就連同性朋友我又能找出幾個呢？至今為止，除了酒桌上和牌桌上，我找不出一個能與我坐下來好好聊聊天的人．這也是我做人的失敗吧．倒是小馬越來越與我有點投緣了．有幾次我都想把我的故事告訴他，只是他與我年令懸殊，有些話或者是觀念，他們這代年輕人未必能認(rèn)同，我只能把他當(dāng)小輩看了。不過，我還是很欣慰，他們倆聽了我的勸，他們能把關(guān)系處理成現(xiàn)在這樣子，保持著一種純潔的朋友之間的關(guān)系，實屬難得。
　　不知不覺，兩個小時過去了，我收拾桌上的東西準(zhǔn)備下班，心里想，小馬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呢？
　　剛走出辦公大樓，天就暗了下來。時值初冬，晝短夜長，此時，華燈初上，喧囂的城市被一層濛濛的灰色籠罩著。正是下班的時候，大街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勞累了一天的人們都在奔赴同一個目的地——家。我一邊打量著夜色漸濃下的城市，一邊沿著濱江走去。右側(cè)的贛江已干涸了許多，大半個河床被裸在了外面，看上去干癟癟的，失去了春季時的渾厚和博大。遠處的JA大橋倒顯得雄偉壯觀，呈扇形狀變幻的霓虹燈，像一幅來回移動的畫，給人一種柔和的動感，仿佛在告誡人們：慢行，生活是美好的．因為，在這座橋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很多起交通事故了。我朝經(jīng)濟好吃一條街望去，那已經(jīng)坐滿了很多人，那嘈雜的聲音伴著一股濃濃的菜香味隨風(fēng)飄來，我的肚子咕嚕了一下。我在人堆里尋找他們，我在一邊角處看見了他們，這時他們也看見了我，便朝我揮手。我加快了步子，繞過一張張桌子走過去。
　　“來，張局坐這兒。”小羅起身給我擺好位子。
　　“你們早到了？”我問。又望著小馬，小馬垂著頭坐在那．
　　我又問：“小馬怎么沒精打采的樣子？”
　　“張局，沒什么了?！币荒樀木肴荩m然此時他臉帶笑意，但看得出是擠出來的。他忙遞過來一支煙并給我點著，然后自已也點燃一支，便坐在那，一聲不吭，猛吸著煙。小羅坐在一旁反復(fù)地看她纖細(xì)的手指，氣氛有點尷尬。我吸著煙，環(huán)顧著四周，周圍都是有說有笑，熱熱鬧鬧，逗酒聲此起彼伏，一片嘈雜，只有我們?nèi)齻€人干坐著，顯得冷清。便問：“點了菜沒有？”
　　小羅說：“點了。這兒上菜有點慢，人太多了?！?br /> 　　“慢慢等吧，反正離天亮還早。”小馬細(xì)聲地說道。
　　“怎么？不想回家？”我問。
　　“回不回家無所謂了。”他還是有氣無力地說。
　　“你小子是不是有什么事？跟老婆吵架了？不對，你老婆好像這次提拔了，是不是？”我想把氣氛調(diào)起來。
　　“真的？那該慶祝下呀。”小羅興奮地說道。
　　“快別跟我說提拔的事?！边@時，他的嗓門提高了，眼里流露出憤怒。
　　“提拔不好嗎？這可是人們做夢都想的事?！蔽矣悬c驚訝地看著他。但隨即我似乎又明白了點什么。小羅也收起了笑容望著他，她不明白怎么回事，這么好的事，應(yīng)該高興才對，怎么會……她把目光轉(zhuǎn)向我。
　　沉默了一會兒，他說：“既然你知道她提拔了，難道就沒聽說別的什么？”
　　“沒有?！贝藭r，我心里一怔，莫非……聽說這次提拔的幾個女干部中有些閑言穢語，難道是指她的妻子？我向來不打聽這些事的，這些閑言穢語也不知什么時候偶然間飛進我的耳朵，所以，也沒去深究．剛才看他無精打采的樣子，還以為是老婆提拔了，他的自卑感又加深了呢。
　　他用懷疑的目光望著我說：“張局，你也不要顧我的面子，這事遲早會傳開。我把你們當(dāng)最好的朋友，所以也不怕你們笑話，我已經(jīng)提出跟她離婚了，她也同意了，過兩天就去辦手續(xù)。”
　　“怎么是這樣呀？”小羅瞪大著眼睛一會兒看他，一會兒看我，驚懵了。我也不知道事情會如此嚴(yán)重，所以，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小馬繼續(xù)說道：“我就不明白她為什么要當(dāng)這個狗屁官，為錢？家里的日子已經(jīng)很好了，我們都有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還經(jīng)營著一個店面，年收入也有幾十萬吧，這在我們這個城市的生活水平，已經(jīng)很不錯了．這些年，我已經(jīng)很努力地在賺錢．就是想讓她跟我結(jié)婚不要有后悔．為了虛榮？她就不知道現(xiàn)在的官場已經(jīng)是烏煙癉氣了，還有什么榮耀可言？我知道，我和她之間有差距，但我已經(jīng)很努力地在彌補了，包括讀書，我都在盡最大努力地讓她感到滿意，感到幸福．還要怎樣？如果要干事業(yè)，想當(dāng)官，我也不會拖后腿，那也要體體面面去當(dāng)呀。就算看不上我了，可以跟我大大方方地離婚，那次，張局跟我聊了以后，我也想通了許多，我會坦然地接受，何必要這樣傷害我！”說到這，他雙手捂著臉，一付痛苦欲絕的樣子。
　　我知道，作為男人這是致命的傷害，如果真像所傳說的那樣，我為這樣一個原本是幸福的家庭感到悲哀和難過。
　　人的一生究竟要追求什么？如果是追求幸福，那么幸福的內(nèi)容又包含哪些？是物質(zhì)？還是那些曇花一現(xiàn)的權(quán)勢？從古至今，為何欲望會讓人如此不顧一切？她幸福嗎？如果她愛她的丈夫，如果她看見她的丈夫現(xiàn)在這個樣子。
　　也許她暫時會沉津在權(quán)勢獲取的興奮里，以后呢？在將來無數(shù)個漫漫長夜里，她，或者她們會不會為今天的行為而后悔？
　　我望著垂頭的他，此刻，我突然想，如果真是那樣，他為她這般痛苦是否又值得？
　　這頓飯吃得寡淡無味，我嘴里咀嚼的并不是可口的佳宥，而是生活的酸楚。我不知道人生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苦難，而這些苦難究竟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
　　現(xiàn)在想來，人生的許多苦也是自已釀成的．
　　小馬一個勁地喝酒，小羅一個勁地陪著他喝，任憑我怎么勸也不聽，我看見小羅的眼里有晶瑩的淚花。為了不讓他們喝醉，我正要想法子早點結(jié)束這頓苦澀的晚宴，我的手機響了。
　　是社區(qū)周主任打來的。我預(yù)感到又有事情發(fā)生，便接通手機：“喂……”
　　“喂，張局吧，老王不行了，現(xiàn)在醫(yī)院搶救，您快來下吧?！敝苤魅卧谑謾C里急切地叫道。
　　“什么？好，我馬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