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八章》
作品名稱:在西去的軍列上 作者:滄海揚沙 發(fā)布時間:2015-02-23 18:48:42 字?jǐn)?shù):14455
第八章
歐陽夏珍回到齊河鎮(zhèn)村她父親身邊的時候,夏春梅剛十歲,正好趕上鎮(zhèn)壓反革命運動。她們母女頭腳進(jìn)門,村干部后腳就跟來審查她們的身份了。
村鎮(zhèn)反領(lǐng)導(dǎo)小組組長齊有利說:“歐陽,聽說你家來人了?鎮(zhèn)反運動上邊抓得很緊,特別是特務(wù)一定要警惕。因為特務(wù)不像土匪、惡霸、反動黨團(tuán)骨干和反動會道門頭子那樣,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特務(wù)是隱蔽的,所以千萬不可大意。你是三代貧農(nóng),對舊社會苦大仇深,政府相信你是有這個覺悟的。”
歐陽說:“我正準(zhǔn)備找你去報告呢。她不是外人,是我閨女蘭子回來了?!?br />
齊有利半信半疑地說:“不是說被地主老財何發(fā)家推到老沙河里淹死了嗎?這十來年都過去了,咋又活了?”
歐陽高興地說:“我自己的閨女我還能不認(rèn)識?不光我閨女,還有我的外孫女也一塊回來了。”
齊有利瞪著兩個眼珠子說:“歐陽,你可是越說越玄了。閨女就閨女唄,咋又冒出一個外孫女來。幾歲了?”
“十歲?!?br />
“孩子的爹是誰?”
“何建功唄!”
齊有利搖搖頭說:“聽你這么說,她還是革命家屬呢?你咋知道的?”
歐陽說:“閨女說的唄?!?br />
齊有利說:“嗷。那她咋不跟著何建功享清福去,跑回家來做什么?”
歐陽難為情地說:“不是何建功一時找不到嘛!”
“那她咋不早回來?為啥偏在這個時候回來?這十來年她都在哪里過活?”齊有利向歐陽一連提出三個疑問。
歐陽說:“她被一個打魚的老漢救了。老漢夫婦心眼好,怕她回家來再遭何發(fā)家黑手,就沒讓她回來?!?br />
齊有利是想看看真假蘭子,于是笑了笑說:“還是把蘭子叫出來讓她自己說說吧?!?br />
歐陽抻著脖子朝屋里大聲喊:“蘭子,出來一下,齊組長有話問你?!?br />
歐陽夏珍從屋里走出來,看著齊有利問:“還認(rèn)識我不?”
齊有利先是眨巴眨巴眼睛,而后搖搖頭說:“不認(rèn)識。”
歐陽夏珍說:“我可認(rèn)得你,你還和小時候一個樣,一點沒變。還記得那年春天在老沙河里抓螃蟹不?你被一只老螃蟹夾住了手,怎么甩都甩不掉,嚇得你嚎啕大哭,還是我用牙齒咬斷了螃蟹夾你的那只爪子,它才松開的手。螃蟹剛掉到水里,一只馬鱉又咬住了你的小腿,嚇得你嗷嗷叫。還是我把你拉到岸上打了三鞋底才把那馬鱉打松嘴?!?br />
齊有利說:“想起來了,有這回事。馬鱉吸在人身上怎么拽都拽不掉,你越往外拽它越往肉里鉆,最后鉆到肉里就進(jìn)到人的血管里喝人的血,最后就會把人喝死了。要不是你蘭子姐有經(jīng)驗,朝馬鱉打三鞋底,也許我早就不在人世了。咱得有小二十年沒見過面了。經(jīng)你這么一說,再仔細(xì)看看,特別是你一笑,那倆小酒窩還真像小時候的蘭子姐?!?br />
歐陽說:“是我閨女沒錯吧。齊組長,你們倆說吧,我去東地鋤谷子了?!?br />
歐陽夏珍遇上了兒時的小伙伴,心里也格外高興。于是就把自己這些年的坎坷人生細(xì)說了一遍。齊有利聽了深表同情。說:
“熟人歸熟人,現(xiàn)在正在搞鎮(zhèn)反,按規(guī)定新來的人要登記上報。那就先登個記吧?!饼R有利說著從腰里掏出個小本本,又從上衣小兜里掏出一支黑色的鋼筆。
歐陽夏珍說:“你啥時候?qū)W會寫字的?記得你沒上過學(xué)?!?br />
“剛上了兩年民校,湊合著瞎寫。常寫白字、錯字,有時還得畫圈圈。就是記個意思唄?!饼R有利頗有感觸地說,“干革命工作,沒有文化還真不行?,F(xiàn)在咱就進(jìn)行登記。姓名?”
“歐陽夏珍?!?br />
齊有利在小本本上歪歪扭扭地寫上了“歐陽下針”四個字。
歐陽夏珍一看,說?!坝欣值?,我的名字是‘夏珍’,不是‘下針’。‘夏’是夏天的夏,不是上下的下,也不是下地的下;‘珍’是珍愛、珍惜、珍貴的珍,不是做針線活的針,也不是縫衣服的針?!?br />
齊有利說:“不會寫,沒學(xué)過。你會寫?”
歐陽夏珍用食指在地上工工整整地寫出“夏珍”二個字來。
齊有利說:“你也會寫字?字還寫得很周正好看。也是在民校學(xué)的?”
歐陽夏珍說:“是何建功教我的。”
齊有利似有點妒忌地說:“忘了你有人教。性別?”
歐陽夏珍不由地笑了。
“嗷,嗷。蘭子姐肯定是女的?!饼R有利笑了笑說,“曾用名?”
“蘭子?!?br />
“民族?”齊有利說,“好像我也知道,和我一樣是漢族。年齡?”
“三十?!?br />
“屬狗的周歲好像是二十九吧?”齊有利說,“文化程度?”
“沒上過學(xué)?!?br />
“沒上過學(xué)應(yīng)該是文盲。”齊有利說,“籍貫?”
“齊河鎮(zhèn)村?!?br />
“什么農(nóng)?”
歐陽夏珍不解地說:“什么什么膿?又沒長瘡哪來的膿?”
齊有利解釋說:“就是土改時家里劃的啥成分?是貧農(nóng)還是下中農(nóng)?是中農(nóng)還是上中農(nóng)?是富農(nóng)還是地主?”
歐陽夏珍說:“那是佃農(nóng)。”
齊有利說:“前年土改時劃的成分沒有佃農(nóng),最低是貧農(nóng)?!?br />
歐陽夏珍說:“那就貧農(nóng)。在村里你和俺家最窮,這你知道的?!?br />
齊有利問:“婚姻狀況?”
歐陽夏珍說:“已經(jīng)結(jié)婚。”
齊有利說:“結(jié)過婚的人,要詳細(xì)登記愛人的情況。愛人姓名?”
“何建功?!?br />
“職業(yè)?”
歐陽夏珍自豪地說:“軍人?!?br />
齊有利問:“家庭成分?”
歐陽夏珍說:“他家肯定是大地主!”
齊有利問:“本人成分?”
歐陽夏珍說:“中學(xué)沒念完就去打日本鬼子了?!?br />
齊有利問:“現(xiàn)在工作單位?”
歐陽夏珍差點哭出來,說?!安恢?!”
齊有利說:“連你愛人的工作單位都不知道,你咋知道他是軍人的?”
歐陽夏珍哭著說:“他一九四零年參加的抗日運河支隊,后來我去找他,運河支隊解散了。就再也找不到他了。但我相信他一定是我們軍隊上的人?!?br />
“光相信有什么用?到現(xiàn)在十多年都過去了,日本鬼子早被我們打回了他們老家去,蔣介石也被打的躲到了臺灣島。如今全國都解放了,連他個人影都看不著,鬼才相信他是我們軍隊上的人呢!他如果是我們軍隊上的人,到現(xiàn)在也應(yīng)該是個官了,他不回來找你可能嗎?他不衣錦還鄉(xiāng)回來光榮光榮?”齊有利想了想又說,“你這個莫須有的愛人就不要填了。以后也不要提了,他只能給你添堵、添亂。這是兄弟為姐好才說的心里話?!?br />
歐陽夏珍說:“何建功啥時候都是俺的男人,都是孩子她爹?,F(xiàn)在找不到他,不能說他就不是我們部隊上的人??傆幸惶炷軌蛘业剿D阆冉o開個證明信,明天讓春梅去上學(xué)去?!?br />
齊有利為難地說:“信怎么開?春梅的爹在哪里?是干什么的?春梅的家庭成分怎么寫?”
歐陽夏珍說:“有啥寫啥唄?!?br />
齊有利說:“何建功家是有名的大地主,土改時他家定的是地主成分。就是何建功在我們的軍隊里,也毫無疑問的是地主成分,這是一個無法改變的事實。你說他的親生女兒應(yīng)該是什么成分?”
歐陽夏珍說:“該是什么成分就是什么成分,那也不能因為他爹成分不好就不認(rèn)這個爹呀!”
齊有利說:“還有你的成分。你和何建功結(jié)婚幾年了?”
歐陽夏珍掰著指頭說:“結(jié)婚那年他十九我十八,結(jié)婚的第二年有春梅,你算吧。再有倆月零十天就是十一年整。”
齊有利說:“你記的倒是很清楚。可惜按照規(guī)定,女人給地主結(jié)婚三年以上的就是地主成分,你說說你該是啥成分?”
歐陽夏珍說:“該是啥成分就是啥成分。我不能因為何建功家庭成分高就不承認(rèn)他是我的結(jié)發(fā)男人。我寧愿背上那個不好的地主成分,也不能不要何建功!”
齊有利說:“按你這么說,你就不該來齊河鎮(zhèn)村投靠你爹,你該去何家樓子何建功家才對。因為你是何建功的媳婦。只有沒有主的女人才住在娘家?!?br />
歐陽夏珍說:“我當(dāng)然是有主的女人。如果說住在齊河鎮(zhèn)村娘家我就成了沒主的女人,那我寧愿住到何建功家去,也不當(dāng)沒主的女人。”
齊有利說:“你還是好好的想想。為了自己能過個清靜的日子,也為了給女兒一個好的家庭環(huán)境,你還是三思而后行。要不你會后悔一輩子的。”
歐陽夏珍說:“何建功就是我的結(jié)發(fā)丈夫,我沒有別的選擇,我也不想有別的選擇。因為這是無法改變的事實,我也不想改變這個事實?!?br />
齊有利說:“我再說一遍,蘭子姐,你這個莫須有的丈夫還是不填的好!”
歐陽夏珍說:“好兄弟,請你不要再說他是莫須有的丈夫。好像這個丈夫是我編造出來的,你再說可別怪我給你急。再說了,他不是我的丈夫,春梅是哪里來的?”
齊有利說:“原來你就為了春梅是哪里來的才填丈夫何建功的啊?這好辦?!?br />
歐陽夏珍說:“什么好辦不好辦?春梅本來就是何建功的女兒嘛,哪里還有為什么一說?”
齊有利說:“我是說如果有人問春梅的親生父親,你就說他死了……”
歐陽夏珍說:“你才死了呢!好端端地咋咒人死哩?他不會死,我知道他沒有死。你什么都不要說了。我愛何建功,何建功就是我的一切,就是我的生命。他是咱們部隊上的人,萬一犧牲了,部隊上會通知他家的。部隊上沒給他家來通知,就說明他還活著?!?br />
齊有利說:“部隊上沒通知是事實,但他從來也沒回過家也是事實吧。他到底去哪里了?你說得清楚嗎?這不是很值得深思的問題嗎?”
歐陽夏珍說:“他跟他爹不是一樣的人。自幼他就看不慣他爹的行為,他和他爹勢不兩立。他不愿意見到他爹,他才不回何家樓子的。”
齊有利苦口婆心地說:“他和他爹勢不兩立,沒和你勢不兩立吧?那他咋不回來看你?現(xiàn)在他也該是個官了,咋不接你到部隊當(dāng)官太太去?道理就這么明擺著,你咋就看不清呢?他心里如果有你,你早就不在這里受罪了,我也不會在這里給你磨牙了!”
歐陽夏珍說:“什么都不要再說了,就先這樣吧。麻煩你給開個信,明天我送春梅去上學(xué)?!?br />
第二天一大早,歐陽夏珍就把春梅打扮得漂漂亮亮來到了學(xué)校。學(xué)校叫何家樓子完全小學(xué)。學(xué)校就安在何建功家的豪華老宅里。何家的老宅院土改時都被充公了,何發(fā)家一個人住在村東頭的柴火園子里。不過只留有一個院子大小的面積,剩下的三畝多地安排了六家新的住戶,都是剛翻身做主人的貧下中農(nóng)蓋的新房舍。把當(dāng)年財大氣粗的何發(fā)家的那四間茅草屋擋在了最后面,僅留有一米多寬的出路。
歐陽夏珍領(lǐng)著女兒夏春梅站在掛有“何家樓子完全小學(xué)”牌子的高大門樓前,看著拾地而起的二十二級臺階和臺階上面那兩扇高大的棗紅色鐵門,還有大門兩旁一人多高的威武雄壯的石獅,她想起第一次來這里取臟衣服拿回去洗的情景。
她低著頭累了一身汗才爬到最高一層臺階。當(dāng)她抬起頭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兩扇能夠觸到天的大紅鐵門像似在云彩縫里藏著,那兩尊石獅張著大口抻著前爪像似向她撲過來一樣,嚇得她連忙閉上眼睛用力推門。門扇像一座山怎么推也推不動,最后還是她急的連喊帶踢才把門叫開一條縫隙。
“什么事?”門縫里傳出一個聲音問。
她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小聲說:“洗衣服的?!?br />
隨著她的說話聲,一個大包袱從門縫里塞了出來。她接過沉甸甸的大包袱背在身上,又一步一步地走下那二十二級臺階。她第一次知道了上山容易下山難。她覺得還是自己家好,不用爬臺階,進(jìn)出方便。
第二次來這里的時候是她最高興的時候。是何建功聽了她來取衣服的遭遇以后,是何建功帶她來出氣報仇的。何建功把她扶上石獅,讓她騎在石獅的脖子上,算是報了第一次石獅向她張牙舞爪的仇。再就是對看門的人員進(jìn)行了關(guān)照,以后她再來送或取衣服,站在臺階下喊一聲就行了,衣服由看門的人員送下臺階或背上臺階,她就不用再上下臺階了。
看門的人一個個鬼精,知道這個洗衣服的大腳女孩將來一定是這個豪宅的女主人。所以對她關(guān)照一直有加。
第三次是她和何建功結(jié)婚后不得不送她回家的那一次。盡管她們有負(fù)荊請罪之意,但本意還是讓她回家。她畢竟是以少爺夫人的身份回來的,她第一次看到了一直緊閉的高高臺階上的大紅鐵門完全敞開了。二十二級臺階全鋪上了鮮紅的地毯,光是鞭炮就放了足足一頓飯工夫。
這是何發(fā)家的障眼法,他不能讓外人看他的笑話,他要讓兒子媳婦風(fēng)風(fēng)光光,讓自己體體面面。這也是她第一次走進(jìn)何家大門,也是最后一次走進(jìn)何家大門。如果她這次不走進(jìn)何家大門,也許不是今天這個樣子。如果她早知道是這樣,她決不會走進(jìn)何家大門的。
“蘭子姑,你來送春梅妹妹上學(xué)?”
歐陽夏珍問:“你是誰家的孩子?我咋不認(rèn)識你?”
“我爹是齊有利,我叫齊放。聽爹說你帶妹妹來報名了,讓我過來看一下?!饼R放說,“準(zhǔn)備讓妹妹上幾年級?”
歐陽夏珍說:“我也說不準(zhǔn)。按理應(yīng)該是上一年級吧?”
齊放說:“妹妹幾歲了?”
歐陽夏珍說:“十歲。”
齊放說:“是屬小龍的。我屬大龍,比我小一歲。要上一年級就太晚了,按現(xiàn)在規(guī)定是八歲上學(xué),念一年級。干脆和我一塊上二年級吧?”
歐陽夏珍說:“你都上兩年課了,她咋能跟得上班呀?”
齊放說:“沒關(guān)系,我能幫妹妹把拉下的課補(bǔ)上,姑放心好了!”
歐陽夏珍把藏在身后的女兒拉到齊放面前說:“那就不念一年級了,跟著你齊放哥哥念二年級。春梅,你說行不行?。块T頭后的光棍,見不了世面,你齊放哥又不是外人。以后就要天天見面了,別老低著一個頭。你倒說話呀,這樣行還是不行?”
夏春梅低著頭就是不吭聲。
齊放說:“妹妹不愿意說就算了。要是妹妹愿意呢,就點點頭。要是妹妹不愿意呢,就搖搖頭。”
夏春梅兩只手來回地擺弄著她的小辮子,偷偷地瞟了齊放一眼,然后滿意地點了點頭。
齊放見夏春梅點了頭,就高興地拉著歐陽夏珍的手朝學(xué)校里走去。
走進(jìn)學(xué)校的大門,是第一節(jié)院子。第一節(jié)院子是校長和老師辦公的地方。齊放把她們領(lǐng)進(jìn)校長辦公室。校長姓牛,叫得標(biāo)。
齊放說:“校長,我姑帶我表妹來報名上學(xué),你給安排一下吧?”
歐陽夏珍把齊有利開的證明信遞給牛校長。牛校長接過信看了看說:“一年級的兩個班都已經(jīng)塞得滿滿的了,等下學(xué)期看情況再說吧?!?br />
齊放看歐陽夏珍有點不知所措,忙搶過來說:“不是上一年級,是上二年級?!?br />
牛校長說:“二年級也是坐的滿滿的,沒空位。”
齊放說:“我旁邊的座位就是空的。坐我旁邊就行了?!?br />
牛校長說:“你旁邊的座位怎么會是空的呢?”
齊放說:“何慶文轉(zhuǎn)城里上學(xué)去了,轉(zhuǎn)走都快倆星期了,你校長會不知道?”
牛校長問:“夏春梅,你上過學(xué)沒有?”
齊放說:“上過,也是念的二年級?!?br />
牛校長說:“我是問夏春梅,不是問你?!?br />
夏春梅說:“我就是念的二年級!”
牛校長遞給夏春梅一個粉筆頭,說:“寫寫你的名字,讓我看看。”
夏春梅在牛校長的辦公桌上工工整整地寫了“夏春梅”三個字。
牛校長說:“比五年級的學(xué)生寫的都好。不,比我們有得老師寫的都好。二年級肯定是念過的。那就還上二年級吧。以后你要好好向你表妹學(xué)習(xí)!”
歐陽夏珍和齊放異口同聲地說:“謝謝校長。”
牛校長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表格放在桌上說:“這里有一張學(xué)生登記表要填填。”
“學(xué)生姓名,夏春梅。性別,女”牛校長邊寫邊說,“年齡?”
歐陽夏珍說:“十歲?!?br />
“民族?”
歐陽夏珍說:“漢族?!?br />
“家庭成分?”
歐陽夏珍說:“貧農(nóng)?!?br />
“父親姓名?”
歐陽夏珍說:“何建功。”
“父親職業(yè)?”
歐陽夏珍說:“軍人?!?br />
“父親家庭成分?”
歐陽夏珍說:“地主?!?br />
“母親姓名?”
歐陽夏珍說:“歐陽夏珍?!?br />
“母親職業(yè)?”
歐陽夏珍說:“種地農(nóng)民?!?br />
“母親家庭成分?”
歐陽夏珍說:“貧農(nóng)。”
在齊放的幫助下,夏春梅順利地報上了名。她們的教室在第二節(jié)院子里。歐陽夏珍想去看看他們的教室。于是跟著她們來到第二節(jié)院子。
齊放指著門旁寫有“二年級一班”的木牌說:“姑,這個西屋就是我們二年級的教室。”
歐陽夏珍說:“你們進(jìn)去吧,我不去了。我有點頭暈?!?br />
這個西屋就是她和何建功住過一個晚上的那個西屋。此時此刻她像回到了當(dāng)年那個難忘的晚上。夏春梅也許就是她和何建功那次在這個西屋里的愛情結(jié)晶。當(dāng)年的那個賬房還是老樣子,據(jù)說現(xiàn)在是學(xué)校的儲藏室。
學(xué)校的學(xué)生越來越多,她不想去和學(xué)生搶道。走前門她害怕碰見不愉快的人,但又怕被別人認(rèn)出來。
于是她按照當(dāng)年逃跑地路線走下去。第三節(jié)院子是五年級和六年級的教室。拾地而起的十二級臺階上面是最豪華的主房,是這個院子原來的主人何發(fā)家住的。那次回來負(fù)荊請罪,她和何建功曾經(jīng)在這座富麗堂皇的大堂內(nèi)跪了足足有半天時間,但也沒有跪回何發(fā)家的鐵石心腸。
第四節(jié)院子是花園,稱后花園?;▓@里的花沒有了,全種上了菜,變成了菜園。后門還在,是虛掩著的,但沒有看守的人。出了后門朝北走去,是老沙河。
老沙河上的木橋變成了磚拱橋,春天是老沙河的枯水季節(jié),只有不流動的淺淺的水面蓋住河底。她站在沒有護(hù)欄的橋面上,朝東方遠(yuǎn)眺,像似看到了東湖那島。她心里不由地泛起一片波瀾,便匆匆走下磚橋。
她想去看看她和何建功相識相愛的地方。她從新落成的幾家院子中間走到最北端,那四間老屋是當(dāng)年她和父母親生活過的地方。葡萄架還在,像是長出的新枝蔓。水井還在。這就是她和何建功相識相愛的見證。
那個坐在屋子門口戴著老花鏡看書的人,就是何建功的親生父親何發(fā)家。是他將她本來應(yīng)該是幸福的人生撕得粉碎。現(xiàn)在他落得孤家寡人一個,生活在昔日佃戶住的破草房里,他還竟有心思看書?
她本想進(jìn)去問候一聲,他畢竟是自己最心愛的丈夫的生身父親。但她實在是無法面對他,她還是揪著心走了。
眼看麥子就要黃了的時候,歐陽夏珍被叫到區(qū)鎮(zhèn)反辦公室談話。
辦公室呂主任問:“你叫歐陽夏珍?”
歐陽夏珍說:“我是歐陽夏珍。你是鎮(zhèn)反辦公室,難道我是你鎮(zhèn)壓的對象嗎?”
“你是不是鎮(zhèn)壓的對象,不是你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是事實說了算。請你來就是要你說清楚幾個問題?!眳沃魅握f,“第一個問題。你丈夫叫什么名字,他是干什么的?”
歐陽夏珍說:“我丈夫叫何建功,一九四零年參加抗日運河支隊?!?br />
“后來呢?”
歐陽夏珍說:“不久運河支隊解散,充實到其他抗日部隊,就失去了聯(lián)系?!?br />
呂主任問:“你準(zhǔn)備和他解除婚姻關(guān)系嗎?”
歐陽夏珍說:“我永遠(yuǎn)等著他。我堅信他還在我們的部隊里!”
呂主任問:“你們是什么時間結(jié)的婚?”
歐陽夏珍說:“一九四零年六月十六星期六。”
呂主任問:“你丈夫何建功是什么家庭成分?”
歐陽夏珍說:“地主?!?br />
呂主任問:“你是什么家庭成分?”
歐陽夏珍說:“貧農(nóng)。”
呂主任問:“你有個寶貝女兒,叫什么名字?”
歐陽夏珍說:“夏春梅。”
呂主任問:“幾歲?”
歐陽夏珍說:“十歲,屬小龍的。三月十六日生?!?br />
呂主任問:“女兒的家庭成分?”
歐陽夏珍說:“貧農(nóng)?!?br />
呂主任問:“你認(rèn)識金山、火星嗎?”
歐陽夏珍含著眼淚說:“當(dāng)然認(rèn)識,他們是我的救命恩人,終生難忘!”
呂主任問:“他們是怎么死的?”
歐陽夏珍哭著說:“不知道,當(dāng)時我也感到很突然?!?br />
呂主任加重了語氣問:“你以上說的都是實話嗎?”
歐陽夏珍說:“我從來都不會說假話?!?br />
呂主任說:“是實話就好,那你就簽個字,按個手印,以表示真實性。”
歐陽夏珍簽完字按完手印問:“我可以走了嗎?”
呂主任拿出個小本本說:“不急,現(xiàn)在我要向你宣布幾件事情。根據(jù)你說的情況和我們調(diào)查掌握的情況都證明:第一,你和你女兒的家庭成分都應(yīng)該是地主,自報貧農(nóng)是錯誤的;第二,你不是革命軍人家屬,而是地地道道的國民黨的軍人家屬……”
歐陽夏珍氣憤地說:“他不可能去當(dāng)國民黨兵,他和他父親不一樣,他愛的是我們窮人……”
呂主任說:“在東北有人看到他穿一身國民黨軍裝,還是上校軍銜,威武的很,你怎么解釋?他如果遼沈戰(zhàn)役不死,很可能就去了臺灣。這種結(jié)果符合他的大地主家庭身份……”
歐陽夏珍說:“這是有人栽贓陷害他,雖然他和我結(jié)婚只有幾天就分開了,但我們兩個人已經(jīng)相處四年之久,我非常了解他的為人。我敢拿性命擔(dān)保他決不會去當(dāng)國民黨兵,他肯定還在我們的部隊里!”
呂主任說:“你先不要激動。你說他還在我們的部隊里,你有證據(jù)嗎?你沒有,你只是憑感覺,憑印象,你并沒有事實根據(jù)嘛??扇思矣腥俗C。說一千道一萬,是因為他人不在。他人往這里一站,你什么事都沒有。問題是他人不在,你還要硬往他身上貼。在階級斗爭非常激烈的今天,有一些現(xiàn)實問題你就必須面對了。如果你和他脫離了關(guān)系,比如發(fā)表一個離婚聲明,比如再找一個對象結(jié)婚,你就會避開許多讓人煩惱的政治性問題?!?br />
歐陽夏珍說:“隨你們怎么說,反正我堅信他永遠(yuǎn)都是我們部隊上的人?!?br />
呂主任說:“第三,金山夫婦的死亡,懷疑與你有一定關(guān)系。有人說你恩將仇報,虐待金山夫婦……”
歐陽夏珍氣憤地說:“你們這是從一個無賴哪里搞到的一個顛倒黑白的證明,不足為憑。我請求你們把那島上的五家打漁人家都叫到一起對我做出評議。除了胡占山之外,誰對我的看法我都接受,胡占山作證我不能接受!”
呂主任說:“關(guān)于金山夫婦的死,你的意見我們是可以考慮的。但是,關(guān)于你和何建功的婚姻關(guān)系,我希望你認(rèn)真考慮。我們完全是設(shè)身處地的為你著想?!?br />
歐陽夏珍說:“謝謝呂主任的好意。我沒什么可以考慮的。如果再沒有別的事情,那我走了?!?br />
歐陽夏珍關(guān)于何建功給她帶來的那些不合理的成分問題她還能夠理解、能夠接受,誰叫她是他的妻子呢?但說她是國民黨軍人家屬她不能接受,甚至是不能容忍。
她認(rèn)為那個人的證明不足為憑,因為模樣長得差不多的人有的是。你憑什么說就是俺何建功?你就看得那么準(zhǔn)?你是干什么的?你不是國民黨兵你咋能在國民黨軍隊里看到俺何建功?自己是國民黨兵還要污蔑別人是國民黨兵,壞天地良心,準(zhǔn)不得好死。你說我是國民黨軍人家屬我也不給他離婚,反正他不是國民黨軍人。但她總覺得憋氣。
最讓她憋氣的還是那島上胡占山的證明。狗日的想我的好事,想和我拜天地結(jié)婚。不要說我有個抗日的丈夫何建功,就是一個沒主的黃花大閨女我也不會嫁給你這個心術(shù)不正的下三濫??茨愕哪樀伴L得怪白,人模狗樣的,可你的心是黑的,總想著禍害人,老娘一輩子不嫁人也不嫁你這樣的人。
歐陽夏珍越想越氣,不知不覺到了何家樓子學(xué)校門口。正好趕上學(xué)校放學(xué)的時候。于是她想和春梅放學(xué)一塊回家去。
一個高個男生大聲喊著:“野種……野種……夏春梅就是個野種……”
齊放對著高個男生威脅說:“你再說一句,我就撕爛你的嘴,你才是野種,野種……”
夏春梅站在一旁抹眼淚。
歐陽夏珍看到這一幕全傻了,她不知道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情。她想上去給那個高個男生解釋女兒不是野種,她有一個名正言順的抗日的父親。又一想,你信人家信嗎?你抗日的父親再光榮再偉大,他現(xiàn)在在哪里???你能說清楚嗎?
不解釋難道就這樣任他信口雌黃?這屎盆子難道就這樣讓他永遠(yuǎn)扣在女兒的頭上嗎?不對,這屎盆子那是扣在女兒的頭上?明明是扣在自己的頭上嘛!天哪,這是說我在招野漢子呀!天地良心,我可就何建功一個男人啊。說我招野漢子,你虧心不虧心!歐陽夏珍站在那里胡亂地想著,不知所措。
高個男生說:“她說她爹叫何建功,她咋不姓何,咋姓夏?你說啊?”
齊放說:“人家愿意叫什么名字就叫什么名字,礙你什么事?吃飽撐的!”
高個男生說:“我說的不是名字,說的是姓。那個姓夏的才是她親爹。傻帽一個,你懂個球!”
歐陽夏珍聽到這里哭笑不得。忙擦擦眼淚,準(zhǔn)備走過去領(lǐng)上女兒,快快離開這個讓人尷尬的是非之地。
高個男生說著又朝正在抹淚的夏春梅撲過去。大聲說:“你姓夏不姓何,也是個地主婆,我打死你這個野種地主婆!”
“你狗日的自己找死,就別怪你齊爺爺我不客氣了!”
齊放說著,一個掃蕩腿過去,將高個男生摔了個嘴啃泥,按在地上一頓猛揍,問:“以后還欺負(fù)我妹嗎?”
高個男生在地上求饒說:“齊爺爺,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就饒了我這一回吧?”
齊放說:“你發(fā)誓,以后不再欺負(fù)夏春梅!”
高個男生說:“以后我要是再欺負(fù)夏春梅就是個王八!”
齊放說:“不行。就說以后要是再欺負(fù)夏春梅姑奶奶就是個野雜種!”
高個男生央求說:“你小子也太損了,讓我發(fā)這么大的賭誓,再換一個?!?br />
齊放說著又舉起拳頭砸了下去。大聲問:“你發(fā)誓還是不發(fā)?”
高個男生發(fā)誓說:“我發(fā)……我發(fā)還不行。以后我要是再欺負(fù)夏春梅姑奶奶,我就是個……野雜種。”發(fā)誓的聲音越來越小。
齊放大聲說:“最后一句聲音太小沒聽清,重發(fā)!”
高個男生大聲說:“我就是個野雜種!”
歐陽夏珍走過去,從高個男生身上拉起齊放和站在一旁抹淚的夏春梅,一句話也沒說就匆匆地離開了。
高個男生從地上爬起來,朝齊放她們大聲喊叫說:“齊爺爺夏奶奶,你兩口子慢著走,我就不送了!”
齊放大聲說:“你小子等著……”
齊放說著就要去追趕高個男生,被歐陽夏珍死死拽住。
大個見齊放轉(zhuǎn)過臉來,以為齊放追來,嚇得撒腿就跑。
歐陽夏珍問:“他為啥罵你?”
夏春梅委屈地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齊放說:“春梅沒來上學(xué)的時候,大個總是考第一名。春梅來了以后,每次考試都是春梅第一。大個連第二名都不是,第二名還是我,第三名才是他。他有氣沒地方出,故意找春梅的岔子?!?br />
歐陽夏珍眼里含著淚問:“那他為什么罵的那么難聽?”
齊放說:“都是那個烏鴉嘴班主任語文老師,她在我們班上問:‘夏春梅,你爸爸叫何建功,姓何。你媽媽叫歐陽夏珍,姓歐陽。你既不姓何,也不姓歐陽,而姓夏,為什么?’”
春梅站起來回答說:“我媽的名字叫夏珍,所以我姓夏?!?br />
教室里頓時爆發(fā)出一陣哄堂大笑。
班主任又問:“夏春梅,你知道咱這個學(xué)校原來是誰家的宅院嗎?”
夏春梅搖搖頭說:“不知道?!?br />
班主任說:“不知道我告訴你,是你們家的。大地主何發(fā)家的。你家厲害吧,富有吧?不過現(xiàn)在是公家的了。所以從今天起,你媽給你自報的革命階級成分貧農(nóng)就不存在了,改為剝削階級的成分地主?!?br />
夏春梅生氣地說:“我家不是地主,我也不認(rèn)識什么何發(fā)家!”
班主任說:“不認(rèn)識沒關(guān)系,去村東頭柴火園子問問那個白胡子老頭,你就什么就都知道了。你坐下吧,回家問問你媽也行,她一定也能告訴你這一切?!?br />
歐陽夏珍拽了拽齊放的手說:“以后不要和那個高個男生打架。他比你高一頭,你打不過他,要吃虧的。記住了?”
“他是我們班個頭最大的,也是年齡最大的,馬上就要十七歲?!饼R放冷笑一聲說,“個大吃駱駝糞好樣的。他除了惹是生非,就紙老虎一個,不堪一擊。一腳下去倒地,一拳下去弓腰,全班摔跤他倒數(shù)第一。誰怕誰??!”
歐陽夏珍說:“瞧瞧看,衣服又撕破了不是,扣子也掉了仨?;厝ス媒o你綴上?!?br />
齊放說:“用別針別上也一樣,不用綴。”
歐陽夏珍說:“中午時間短,晚上我去你家給你縫。告訴你爹,有破爛衣服也拿出來一塊補(bǔ)補(bǔ)?!?br />
齊放連連點頭說:“知道了,知道了?!?br />
齊放先到了家,剩下歐陽夏珍母女兩個人一聲不吭地匆匆走著。
她想起一上午的遭遇,心里堵得透不過氣來。她想哭,她想大哭,她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場。可是,找誰去哭,哭給誰看?到哪里去哭?連個哭的地方都沒有。
齊放的爹齊有利是她小時候的異性朋友,他和他家本來她是可以去哭的。但是齊有利的媳婦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聽人說那年齊放才四歲,多么可憐的一個孩子,跟著一個多么可憐的光棍爹過活。一個寡女找一個孤男去哭,一個寡女到一個寡男家里去哭,沒事也會哭出事來。她敢去哭嗎?
“三個人的地,三口人的糧,五張嘴吃,夠吃嗎?她們又不是住一天兩天,整天野菜稀飯誰受得了。明天告訴她娘倆走人。你不好意思說,我去說!”
“你要敢去說,看我不揍扁你!我姐一輩子不容易,你讓她帶著個孩子上哪里去?”
“她愿意上哪里上哪里,這個我管不著。反正她得走人?!?br />
“說什么也不能讓我姐走,你這是把她往死路上逼……”
“你也不要給我急。她們不走,我走總可以了吧?”
歐陽夏珍剛走進(jìn)院子大門,就聽到她弟弟和她弟媳婦的吵架聲。她領(lǐng)著女兒悄悄地走到父親的房間,父親還沒有回來。
歐陽夏珍問女兒:“你剛才聽到什么了?”
夏春梅不高興地指了指舅舅的房間,什么話也沒說。
歐陽夏珍說:“你舅也難,就當(dāng)什么也沒聽到,一定記??!”
夏春梅咬住嘴唇點了點頭。然后趴在她的小床上寫她的作業(yè)。
田野上的麥花發(fā)出醉人的股股清香,隨著微微的南風(fēng)吹進(jìn)齊河鎮(zhèn)的大街小巷。然后又飄進(jìn)一個個農(nóng)家小院,最后才鉆進(jìn)一棟棟房舍里,讓辛勤耕耘的人們,盡情地享受著勞動的芬芳和喜悅。
今天正好是農(nóng)歷十五,又是個星期天,離芒種還有半個月。歐陽夏珍昨天答應(yīng)齊放補(bǔ)衣服的事,因為家里有事沒有去成。她想趁今天晚上有月亮照明,到齊放家把他父子的破衣服縫縫補(bǔ)補(bǔ),她怕一個人去不方便,就把春梅也帶了去。
齊放正在家里做飯,臉上抹了幾道子黑灰,被煙嗆得直咳嗽。歐陽夏珍忙走進(jìn)廚房幫他做飯。
齊放抹了一把臉上的汗說:“姑,你咋來了,有事?”
歐陽夏珍說:“補(bǔ)衣服啊,昨天有事沒來成。你爹呢?”
齊放說:“開會還沒回來。姑,你出去,這屋里嗆人。飯這就做好了?!?br />
歐陽夏珍說:“你經(jīng)常自己做飯吃?”
齊放說:“沒法子,爹經(jīng)常開會,總不能餓著自己。姑,飯不好,我倆也湊合著吃點?”
歐陽夏珍說:“你快吃吧,我們吃過了。”
齊放跑到堂屋里把當(dāng)門方桌上的油燈點著,把爛衣服拿過來放在當(dāng)門的小床上。說:“姑,待會你坐在小床上補(bǔ),高燈下亮?!?br />
齊放說著又把大方桌下的小方桌拉出來放在當(dāng)門。一邊放了一個小馬扎說:“我和春梅先吃飯,后寫作業(yè)?!?br />
歐陽夏珍說:“你自己快吃吧,春梅不餓?!?br />
“妹妹本來是不餓的,但見了哥哥熬的疙瘩湯和燒得焦黃焦黃的窩窩頭蘸辣椒,就又餓了,是不是?”齊放把飯往桌子上一放說,“姑,你也得吃個窩窩頭。要不然,就是嫌我做的飯不好吃。”
其實歐陽夏珍和夏春梅自來到齊河鎮(zhèn)以后,從來就沒有吃飽過肚子。一個本來就很拮據(jù)的家,再加上她娘倆,日子就更難過。當(dāng)她們聞到齊放油炸辣椒的香味時,肚子里就開始叫喚。歐陽夏珍能夠克制,可只有十歲的女兒卻難以抵擋那種誘人的香味。夏春梅的舌頭不停地在嘴唇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眼睛總是在窩窩頭和疙瘩湯上打轉(zhuǎn)轉(zhuǎn)。
聰明的齊放早看在眼里,知道這是想吃東西的表現(xiàn)。他還想起父親齊有利曾經(jīng)對他說過的話,說姑和夏春梅她們?nèi)兆硬⒉缓眠^,因為歐陽家里很窮。今天他一定要讓她娘倆吃個飽,喝個足。歐陽夏珍盛情難卻,也啃了一個窩窩頭蘸辣椒,連聲夸獎齊放做的飯香甜可口。
夏春梅和齊放吃完了飯,寫完了作業(yè),歐陽夏珍該縫補(bǔ)的衣服也縫補(bǔ)完了,但齊有利還是沒有回來。她今天來不光是為了給齊放他們補(bǔ)衣服,她還要和齊有利商量今后自己的日子該怎么過。
齊有利是她唯一可以商量的人,不光是因為他是兒時的好伙伴,還因為他是村干部,說話算數(shù),懂政策,知道的事情多,能幫助拿主意。事情已經(jīng)到了刻不容緩的地步,因為她娘倆弟弟家已經(jīng)鬧得不可開交,她必須馬上搬出那個家,她要馬上和齊有利商量出解決的辦法來。
本來想利用給齊放縫補(bǔ)衣服的名義順便把事情商量了,可齊有利偏偏開會遲遲不回來。讓她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歐陽夏珍說:“齊放,再找找看,還有沒有要縫補(bǔ)的衣服?”
“衣服都在這里了,你就挑著補(bǔ)吧?!饼R放迷迷瞪瞪地隨便抱過一堆衣服放在小床上說,“姑,我先到里面床上躺一會兒。”
夏春梅也趴在母親的腿上睡著了。
歐陽夏珍在那堆散發(fā)著刺鼻的汗腥味和酸臭味的臟衣服里挑來挑去。有充滿汗酸味的背心和衣褲,有散發(fā)著尿騷味的跑馬褲頭,有散發(fā)著爛魚腥味的臭襪子。都是一些早就該洗的衣服。為了證明自己是在縫補(bǔ)衣服,不是在等齊有利,她隨便拿起一件衣服補(bǔ)起來。
她抻長脖子彎下腰,看了看天上的月亮,知道是半夜時間了,是走還是等?走了還得再來找他商量。不走,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在一起……
趴在她腿上睡覺的女兒說:“娘,我想睡覺?!?br />
“對,抱著春梅睡覺。讓女兒在自己身上睡覺,自己不就安全了嗎?自己的清白女兒可以作證?!睔W陽夏珍這樣想著。
突然,院門吱扭一聲響了。他知道是齊有利回來了,想站起來迎候一下,以示禮貌??伤е好泛貌蝗菀撞耪酒鹕韥?,剛走到房門外面,他家的大黃狗搖頭擺尾地進(jìn)來了。
她氣的差點沒有坐在地上,腿麻簌簌的不聽使喚。好容易挪回到小床邊把春梅放下,剛想坐在小床邊歇息一下,院門又忽然響了。她以為又是那只讓人煩的大黃狗扒開門出去了。
歐陽夏珍自言自語地說:“該死的大黃狗,你不老老實實蹲在狗窩里睡覺,進(jìn)進(jìn)出出干什么?”
齊有利用手電筒一照,見是歐陽夏珍坐在小床邊,吃驚地說:“是蘭子姐,這深更半夜的,你有啥急事?”
歐陽夏珍忙站起來說:“你怎么才回來,啥會開這么長時間,快急死我了!”
齊有利用手電筒照了照正在熟睡的齊放和夏春梅,說:“一個鎮(zhèn)反會,一個保護(hù)麥?zhǔn)諘_了一個連燈拐,時間是長了些??礃幼幽阋呀?jīng)來了很久了,真有急事?”
歐陽夏珍激動地說:“我不能再這樣過下去,我實在是受不了了!”
齊有利說:“我知道你會有想通的這一天,我知道你一個人帶著一個孩子有多難。一個完整的家庭,需要有男女兩個人共同來擔(dān)當(dāng)才是最完美的。你打算怎么辦?都想好了?”
歐陽夏珍說:“什么男女兩個人擔(dān)當(dāng)?你想歪了!我是想從父親家里搬出來,他們?nèi)谌说牡仞B(yǎng)活不了五個大人。齊河鎮(zhèn)村應(yīng)該分給我們娘倆土地耕種,我們要自己來養(yǎng)活自己?!?br />
齊有利為難地說:“你提的自己種地養(yǎng)活自己很對,但地從哪里來?前幾年土改時土地都按照人口平均分到了戶,都屬于個人的了。再說你是出嫁的閨女,婆家有名有姓有村莊,咱齊河鎮(zhèn)不敢破這個例。所以這事難辦!”
歐陽夏珍似乎是哭著說:“照你這么說,我非得回何家樓子,還非得住到何發(fā)家的屋檐下,才能拿到土地?”
齊有利無可奈何地說:“沒辦法,農(nóng)村就這規(guī)矩,結(jié)婚的女人隨著男人走?!?br />
歐陽夏珍說:“我到何建功家去,你就能保證我娘倆都有土地?”
齊有利說:“你到何家樓子要地肯定是名聲言順。但難度肯定也不小,分到個人戶頭上的土地恐怕很難調(diào)劑成功。唯一的解決辦法是用村上留用的公地?!?br />
歐陽夏珍說:“這里面的道道你清楚,你能不能幫助我解決這個問題?你樂意不樂意幫助我解決這個問題,你今天得給我說實話。因為我只有指望你了?!?br />
歐陽夏珍停了停又說,“我知道你很喜歡我,也很需要我,曾幾次真心實意地向我表白過愛意,但都被我無情的拒絕了。拒絕了你其實我心里也很難受,不是因為我不喜歡你,是因為有何建功,是因為何建功還在。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原諒我,我也不知道你是否還記恨我?作為兒時的朋友,我必須把事情說清楚。但我一直都是相信你的,把你作為最忠實的朋友。所以我才來找你商量關(guān)系我和春梅今后生計的大事情?!?br />
齊有利頗有些感動地說:“蘭子姐,你小看這個弟弟了。我一定會誠心誠意地去幫助你解決一切難題?!?br />
歐陽夏珍說:“有你這句話姐放心了。明天我和春梅就搬到柴火園子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