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某人杯】訪客(微型小說 征文)
我坐在四合院里,仰望方正的天空。天是銀灰色的,漸漸變得凝重。適才恬靜的小樹,輕輕顫起了枝條。大地復(fù)蘇,春寒料峭。我裹緊衣服,感覺有點冷。
一陣風(fēng)爬過高墻,任性地打著旋,卷起經(jīng)冬的草屑。小樹抖得愈發(fā)厲害,幾乎要把嫩葉抖落。或云:“吹面不寒楊柳風(fēng)”,可因時因地,春風(fēng)未必盡是和煦。
看來,稍后的雨勢不小,而我枯坐院中,就是為了等他。
春節(jié)前,他站在我面前,眼神里充滿了凄惶。仿佛突然間老了十歲,頭發(fā)花白,臉色黧黑,皺紋如溝壑縱橫。舊棉襖又縫了補丁,比從前更寒磣,更肥大。
“能不能……借我點錢?”他低下頭,聲音微弱。
我知道,他活得苦,老骨頭都被她榨干了。但他終究恨不起來,只有牽腸掛肚。
“叔,去看小紅?”
他點了點頭,顯得很局促。曾經(jīng)的驕傲感,早已蕩然無存。我始終費解,那么乖巧的孩子,怎么就變壞了?
“過年了,給她送點吃的。在里面能吃啥呀?”他不無憂慮地說。
是啊,在監(jiān)獄里能吃啥?窩頭、咸菜……粗糲的飯食,她小時候肯定吃過。那會兒,家家戶戶生計艱難。
十八年前,沉睡的夫妻橫遭不幸。后來歹徒落網(wǎng),對罪行供認不諱。駭人聽聞的血案,竟是畸戀引發(fā)的禍?zhǔn)?。歹徒離開時,發(fā)現(xiàn)襁褓里有個女嬰,睡得那么香甜,小嘴吮吸著。歹徒覺得她很眼熟,就像鏡中的自己。
女嬰幸存下來,被叔收養(yǎng),起名小紅。
我遞出兩千塊錢。他淚光盈盈,承諾很快就還上。其實,這點錢無所謂,但對于他來說,也許很重要。
“嬸子還好嗎?”我算了算,已經(jīng)許久不走動了。上次去她家,是參加小紅的升學(xué)宴。
他解開兩個扣子,將錢謹慎地揣在棉襖里,重重嘆息一回:“她把小紅的獎狀都燒了。現(xiàn)在死不死,活不活的,整天躺在炕上。我尋思,怕是挺不過清明了。”
可以想象,垂死病中,該是怎樣的無奈。
兩年前的嬸子,卻是另一番模樣。麻利,爽快,心氣高漲。正因她主動宣傳,小紅身殘志堅的故事,才引發(fā)社會關(guān)注。關(guān)注猶如陽光,給予能量的同時,也灼傷了龜裂土地上的禾苗。
“誰不盼著孩子出息呢?”我感慨地說,“嬸子的心思,我理解。”
報紙上有名,電視上有影。一時間,小紅成了新聞人物。悲慘身世,常令人扼腕,而自強精神,又教人欣慰。慰問信如雪片飛來,來信往往附帶匯款單。
他表情復(fù)雜,憤怒、激動、無奈、困惑、憂傷……似乎雜糅在一起,均勻地鋪在臉上。
“到底是誰害了小紅啊?”他喃喃自語,“我們做錯了啥?”
由善而惡,步入歧途,是引導(dǎo)不當(dāng),誘惑使然,還是基因的必然顯現(xiàn)?
“這兩年,我一直活在噩夢里。按理說,小紅該讀高三了,準(zhǔn)能考上名牌大學(xué)。省重點高中的學(xué)生,哪會沒出息?”
當(dāng)自豪成為一種習(xí)慣,失落的心,便更加脆弱。
他扣上破棉帽,臨出門時,喑啞地說:“我早該留意的。小紅每次拆信,都不看內(nèi)容,只看有錢沒……”
我默默地望著他走,又默默地盼著他來。
春天來了,小樹抖落嫩葉,委頓在春風(fēng)里。我仰望天空,烏云流轉(zhuǎn),一道亮光閃現(xiàn)。悶雷過后,響起了敲門聲。
他終于來了,換個人似的。頭發(fā)烏黑锃亮,從新生的白發(fā)根可以看出,是不久前染過的。第一次見他穿夾克,還算得體,褲子和皮鞋也是簇新的。
他還了一千元,央求寬些時日,再把另一半錢還上??匆姼∶娴拟n票上,沾著泥土,我自然答應(yīng)。
我沒問他,有關(guān)小紅的細節(jié)。他想說的,總會找機會說出來。他告訴我,嬸子快咽氣了,不忘夸他,這身行頭很漂亮。
“那年,我給小紅開家長會。她嫌我穿得土,太磕磣,以后再不讓我去學(xué)校了。這次去看她,說啥也不能給她丟臉了!”
話音剛落,天上響起了悶雷。他走了,綿綿細雨飄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