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化繭為蝶(作品欣賞) ——讀麥閣的散文
麥閣,真名尹淑萍,江蘇宜興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知名詩人、散文家,無錫《太湖》雜志副社長。初識麥閣,是朋友間的一次聚會。她一副知識女性的神態(tài),略含羞澀,話尾拖著鼻音,很“嗲”的那種。后來讀到她的散文集《再見,少女時光》,以及近些年在文學刊物上發(fā)表的散文作品,浸潤在她坎坷艱難、淚痕斑斑的少女時光里,感受其纖細敏感,普世憐憫的內(nèi)心律動,洞見她矻矻不懈,用率真本我的詩心,洇染和點化著人情世事,在方塊漢字綴成的唯美意境中煉獄涅槃,化繭成蝶。
塘溪:是屬地,是抹不去的胎記
作家黑陶說過,任何一個作家和他置身的、生活的那塊地域,有著非常密切的關系。特別是童年生活的那個地方,對一個作家而言,有著非常強的影響力,像核輻射的源泉一樣,不管他將來走得多遠,他的童年,他的生活,好像身上固有的與生俱來的胎記,是永遠抹不去的。
麥閣出生于宜興東氿湖畔叫塘溪的村莊。她的散文集《再見,少女時光》,大都取材于生于斯長于斯的這塊故土。追隨她描繪的文字,咀嚼回味她那美好的童年,置身于塘溪那個刻有作家烙印的江南小村,小橋流水,光滑發(fā)亮的石板路,還有青草地、小樹林。那里有她七彩般金色的童話,似小溪潺潺流水,曼聲輕訴。草坪,青蔥,弱軟,溫馨。那上面有肆意輕浮的蝴蝶和嗡嗡輕盈的蜜蜂。柔和溫煦的風里,彌漫著橘子花香。那如茵的草坪上,她相擁著穿藍白相間裙裾的閨蜜Z,攜著吉他,專注自彈自唱著《甜蜜蜜》、《云河》,她雪白的長褲上還常常沾染著青青的草汁。在青草樹林里有那啼血般的蛇果,打架的螞蟻,鳴唱的蟋蟀,黑色的硬殼蟲子。
童年的生活幸福而短暫。麥閣《再見,少女時光》許多的篇章里,述說著難以釋懷的心路的突然踅轉(zhuǎn)。那個銘心刻骨的冰冷冬天,家中“頂梁柱”父親的突然亡故,猶如童年的青草地,被肆意踐踏和毀壞。時至今日提起往事,她還是靜靜發(fā)呆,似乎還不能一下子回過神來。那個冰冷的冬天,給多愁善感的她,多了一份對孤獨恐慌情愫的體悟,纖柔的神經(jīng)多了一份對外界人事的敏感。那些日子,給少女及家人蒙上的苦難和陰影,是如何漫長和沉重。那些日子里的光影和無數(shù)個平常的日子里,她都一概無以釋懷。雨天,父親休息的日子,“剪得很整齊的頭發(fā)”,“潔白整齊的牙齒”,她明白“自己是受著父親的寵愛,同時又是那樣深愛父親的”,“在后來沒有了父親的日子,我常依著它取暖。好多年過去了,這樣的雨天仍然被我深記。”(《深記》)父親的遠去,拋下纖敏孤獨的她,少女的歡快消失了,無憂無慮的日子結(jié)束了。幼小的她,充斥著對自身命運的不可捉摸和內(nèi)心無比恐懼,充斥著對漫漫未來的彷徨和擔憂。
少年的遭遇,生活的磨難,獨特的情感體悟,成了女作家麥閣的生活史、心靈史,以致在日后漫漫的創(chuàng)作里生涯,都折射出這些苦難情愫個性化體驗的深刻印記。麥閣出生貧寒,長期生活在底層,生活的磨難,讓她把更多的情懷,更多的筆觸,傾注于身邊的弱小人物和其悲慘的命運。在《再見,少女時光》中,《他的喑啞一生》中的“羊大頭”,《更顯幽暗》中全身癱瘓的“英”,《途徑》中溺死井中胖乎乎不足四歲的“小英子”,《盛夏》中的“瘋女人”,《泉大》中的“泉大”和他花兩千元買來的死于難產(chǎn)的貴州“妻子”,《雨天往事》中被新屋砸死的“笑嘻嘻的孫蕓”,對他們的苦難生活和無常命運,一一寄寓深深的同情嗟嘆和人道關懷。這些小人物是作家生活的塘溪所特有的,他們身上全都附有塘溪的胎記,其間傳遞的精神內(nèi)核,卻又是特定時空背景下江南地域所普遍共有的,由個人表現(xiàn)為普遍,由個人性演繹為地域性,由地域?qū)懗隽酥袊?br />
對此,麥閣在創(chuàng)作中有較深的體會和明晰的指向。她在《屬地》一文中談到,……偉大作家都有一個自己的屬地。如海明威之古巴;昆德拉之布拉格;阿赫瑪托娃之俄羅斯;帕幕克有他的依斯坦布爾,而湘西,則已然是屬于沈從文的,然后,他再和湘西一起,屬于廣大的更多人,多少年過去,都不會有變……她在另一篇《“土”不僅會“掉渣”……》中談及莫言創(chuàng)作時說,那里有洪水的氣味,青蛙的氣味,透明蘿卜與紅高粱的氣味,山村野地的氣味,人的氣味,民間的氣味,童年的氣味,故鄉(xiāng)的氣味……最后歸結(jié)為——莫言的氣味。麥閣一直無比認同這樣一句話:“文學是一項需要在其中留下‘個人標記’的事業(yè),寫作就是在紙上按下手印?!弊屑毾?,莫言的“氣味”一說也不無強調(diào)了這個道理?!笆钟 奔础皻馕丁?,“氣味”即“個人標記”。這應該是作家都擁有且獨有的,作為一個作家,麥閣已將這種“個人標記”成功地顯現(xiàn)出來,留給了文壇,也留給她自己。
文學:是救贖,是精神圣地
我喜歡麥閣的散文。是長期浸濡在江南的元素里,有共同江南小村生活的體驗,對她所創(chuàng)作的題材感興趣,抑或為女性筆下細膩幽深的內(nèi)心情感所吸引?細想,也許兩者都有。閱讀她的文字,特別欣賞她文章描繪的細節(jié)。那些烙有麥閣印記富有個人色彩的細節(jié),是她內(nèi)心豐沛的精神活動映射到文字的具體體現(xiàn)。在《狹口》中,她聽同伴講故事時,看到“一條肚皮火紅的蛇緊緊纏著一只土色青蛙”,便飛快逃跑。這一細節(jié)把狹口的恐怖氣氛逼真寫出,渲染給讀者。在《余慧》一文里,她寫有關余慧的印象,“慧,我喜歡這個帶有強烈佛門色彩的漢字,有一點冷,有一點神秘,有一點不好接近,有一點銳利又有一點決絕?!蹦乔槟菒勰歉惺?,飽含筆尖,寥寥數(shù)筆,人物呼之而出。又寫到余慧對我的灼傷:“這種傷像有些上了年紀的人所患的風濕病或頭疼病,一逢雨天,就隱隱作痛?!眰魃竦募毠?jié)描寫,凝練形象,精到準確,讓讀者過目不忘。
我推崇麥閣散文,還在于她的許多作品都有一個巧妙的收尾。許多文章看似不經(jīng)意的結(jié)句,卻奇峰突起,回腸蕩氣。綜合來看大致有下列幾種:詩情畫意里常含深幽,凄傷,唯美,余音繞梁,發(fā)人深思。如《春天》的結(jié)尾:那殷紅的鼻血,“猶如開在我記憶中春天里的另一種花瓣。”《如蜜蜂的憂郁》的結(jié)尾寫道:那瓶子里翻弄菜花的蜜蜂,“那一刻我感到自己和它的內(nèi)心是想通的,清晰地感到它的懵懂與憂郁,那也是我的。”奇特的想象,滿含情感又奇異的感喟,匠心獨運,余味無窮?!度荨芬晃牡慕Y(jié)尾如下:“鯉城。一座緊張與危險時時被一條火紅鯉魚所扼守、光影交錯的安逸之城,它的神秘、幽深與隱秘,我很難得以流利、完整地說出……”《泉大》一文的結(jié)尾如此說:“現(xiàn)在我每次回家都要經(jīng)過泉大的房子。他的門前長滿了狗尾草、蟋蟀草以及其他不知名的植物,不止一只蟋蟀守口如瓶地看護著他的家門?!蔽奈惨话l(fā),戛然而止,讀來鏗然,擲地有聲。《更顯幽暗》的結(jié)尾:“那樣的一刻,我生病的村莊啊——它在無聲的悲傷中更顯——幽暗?!睂懰赣H的那篇《她是如此陌生》的最后說:“站在那里,遠處的風吹來一陣桂枝的香氣。對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我清晰地聽到了自己內(nèi)心最深處的那一聲輕喚:媽媽?!睂懰赣H的那篇《北門》的結(jié)束:“……哎,人的記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永遠閃現(xiàn)在她心中的那段北門時光,雖然短暫,卻是如此固執(zhí)地藏在她的身體里。要怎樣,才能走出她記憶的出口?”
像每一個作家一樣,麥閣創(chuàng)作的歷程艱難而又沉重。不要說上學時,家境的貧困讓她屢屢輟學,單就工作后的第一站,在一所幼兒園里當老師,在長長的八年里,白天的工作瑣屑繁忙,到晚上她堅持閱讀、思考、寫作,“冬天夜晚,坐著硬板凳感覺到冷,就躲坐在被窩里。是在一本硬面抄上寫著什么?!被貞浤嵌螘r光她說,空閑的時候,其他人在聊家常,她靜靜地拿一本自己喜愛的書,找一個地方,獨自看。她還說,那是寫作給我的堅定感覺?和她們保持相對的距離,是我可以繼續(xù)寫作下去的“必需”?又或者,真的是應驗了法國作家瑪格麗特.杜拉斯曾說過的那句話:文學,讓人孤僻。然而心里,總有另一把火,在默默燃燒。文章千古事,寂寞寸心知。在日復一日的孤獨寂寞里,她默默閱讀,靜靜思索,筆耕不止,頑強堅守著自己的一份執(zhí)著和夢想。
在《告別,少女時光》之后,麥閣的《迷失的行者》《時光去處》《日影飛去》等一批新作發(fā)表,較之以前的散文,它們對人生社會、人倫哲理的思考,無論視野、挖掘的深度都有了更深廣的內(nèi)涵和意蘊。在《迷失的行者》一文中,寫南禪寺附近的乞丐,出于人性、人道關懷,從生活方式、生存理念的角度,考量這一特殊的社會群體,為之耳目一新,在同類寫乞丐的文章中實屬上乘之作。在《時光去處》里,寫她女兒囡囡,飽含感情,從個體自身上升到人類種和文化傳承的高度,進行哲理拷問,大情大愛,情與思結(jié)合,站點高、開掘深。而她的長篇散文《日影飛去》,回憶昔日的教師生涯,生活氣息濃郁,對周圍普通人給予更多的寬容包容,對弱小者給予憐憫同情和普世關懷,對庸常的世俗生活,給以哲學的思索和藝術的升華。
眼下的麥閣,在浩瀚的文學殿堂里,自由馳騁,縱情舒展自己的文學才華。文學于她,仿佛是最合適的生存和選擇,她注定為文學而生,文字是上蒼為她量體定身的尤物。為此,她感謝文字,感恩文學。她在散文里曾經(jīng)說過:“但我可以認真地說,唯有感激,至今依舊。這種依舊就像我對文學的不變敬畏與最初的熱愛——我已經(jīng)習慣于我的生活中有閱讀與寫作相伴——這個業(yè)余的愛好,已被我在不自覺中看作是——生活贈賜給自己的另一種恩惠,別樣的寄托?!蔽膶W如同大兵瑞恩的救星,拯救了詩人氣質(zhì)的麥閣;而對文學義無反顧的追隨,成為麥閣自身精神的一塊圣地。
書籍:是冬日的暖陽,是夏日的穿堂風
在微信上,我曾見到一張麥閣好些年前在書屋里拍攝的照片。清白相見的毛衣,褚紅的夾克衫,襯托著白凈的臉。濃眉。亮眸。挺鼻。紅唇。未褪盡的稚氣依稀可現(xiàn),附帶一縷調(diào)皮,感覺她的嘴里還不停地嚼著那枚伴隨她許多時光的泡泡糖。身旁是滿桌的書籍,書櫥里裝滿書籍。在麥閣的生活里,書籍成了她澆胸中塊壘的烈酒,用她的話說,手捧書籍,“于安靜處我會激動,躁動時又使我心寧”。在書籍里,她屢屢享受著浩大的精神盛宴,與書中心儀的主人幽會,與遠古的英雄際會。書籍,是她三九里的暖陽,七月時的穿堂涼風,是她人生棲息的溫馨港灣。
書籍成了麥閣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書屋成了她的靈魂依附,成了她的家園;閱讀是她攀登人生高峰,遨游藝術、登堂入室的引路明燈。我似乎讀懂了,在《生活不理會我的嘆息》一文中,作家在敘述了幾個生活片段后,結(jié)尾發(fā)出的如此感慨:“我不斷明白,幾次輟學給我的今生帶來的是什么樣的真相,而那些過去了的不可逆轉(zhuǎn)的時間,也就是我們逝去了的生命啊。無從更改。我甚至給不了自己哪怕是一點點的安慰。那些時光猶如依然被關閉了的一扇門,就這樣把我甩在了外面,而它,卻早已密致得不留一絲縫隙,它從來就沒有理會過我的——嘆息……”一次次的輟學,當心愛的書本一次次從她的手中無情抖落時,我猶如聽到心被窸窣撕裂的聲響;帶給她的創(chuàng)傷和刺痛,是那樣的深,那樣的廣,那樣的持久。
麥閣自小愛書,喜愛閱讀。是斌性,還是受其祖父的影響?難以猜測?!陡鎰e,少女時光》中,寫到書籍和閱讀的有《書櫥》《圖書館》《縣城》等篇目,從作品知道,在她的記憶里,她祖父總是手捧著名著品讀,常常給她講《三國演義》《水滸傳》《西游記》,還暗示那最好聽的《紅樓夢》,要她自己親身去閱讀才能明悟。隨著年齡長大與閱讀經(jīng)驗的豐富,她對外國文學有了特殊的情感和鐘愛。在《告別,少女時光》之后,我在她的散文《書籍》中知道,她喜歡閱讀伍爾芙、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奈保爾、毛姆、司湯達等大家的著作,鐘愛有加的是作家伍爾芙。她的書櫥里有“湛藍封面的《伍爾芙日記選》、安徽文藝出版社1996年5月第一版的《唯吉尼亞.伍爾夫文學書簡》、暗黃色封頁的《伍爾夫隨筆》、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裝幀樸素的《書與畫像》?!彼€說:“我甚至想說,即便在所有的書籍中,我只發(fā)現(xiàn)了伍爾芙,我也要感謝自己這輩子與書結(jié)緣,僅是有她一個人留下的文字將我陪伴,我就不會徹底寂寞孤獨?!彼龑ξ闋柗虻囊欢挝淖逐堄信d趣倍加推崇:文章是為知音而寫的——他們?yōu)閿?shù)無幾。對于這個世界,她覺得:我們只是處于沉睡之中,也許還存在著另外一個世界,那里的一切只有具有我們?nèi)缃袢狈Φ哪撤N感覺的人才能看明白。
記得有位女作家說過:“我雖然見到的不是她的真人,但以她的性格,和我的性格,這種心靈的交流,是最好的會見方式?!笔堑?,在那些曠日持久的歲月里,她就是這樣,與時代的巨人進行跨越時空的交流,來慰藉自己渴望的心靈,“覺得自己的生活還不至于完全空枯,還可以有許多念想”。從《再見,少女時光》里可見,不少文章常引用名家的精辟話語,如《夢想的詩學》的作者加斯東.巴什拉說:“……誰又能從童年中真正得以康復”。魯迅的“蝦是水世界的呆子”。伍爾芙的“將目光盯在某一本書上”,等等。她說,這些“不是摘錄,而是閱讀在心壁留下的自然刻痕”。隨處可見的點睛之筆,給她的散文添了書卷氣。廣泛涉獵,不斷積累,使她的文章意趣雋永,耐人尋味。
讀麥閣最近的《群星之星》《夜讀:她們》,我已分明感到,她的散文無論從題材內(nèi)容、文字表達、敘述手法、思想深度廣度,都有了明顯的轉(zhuǎn)變,她的創(chuàng)作開始嬗變,在向更高的藝術巔峰攀緣。讀者期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