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希望】鳥人(小說)
一
X市是個瀕海的中型城市。但近些年來,隨著改革開放的深入,它借助上有政策下有地利優(yōu)勢,中間有投資高的熱情,蓬勃發(fā)展起來,城市GDP年年跟滾雪球似的,翻了不知多少倍。富庶了,就被人們稱道了,稱道之后,就成了家居環(huán)境中香餑餑。富豪大款們揮甩著一疊疊厚若黃土高原土層一樣的嶄新的印著毛主席他老人家偉大頭像的鈔票,到處夯實著大面積的土地。林立的高樓像雨后春筍一樣悄無聲息陡然拔起。別墅群,高檔高層住宅區(qū),小高層住宅區(qū),多居住宅區(qū)目不暇接。人們完全陶醉在眼球的享受中,口里不時發(fā)出嘖嘖驚嘆聲之余便是從心里涌上來的艷羨與郁悶。艷羨那些闊佬們,揮著錢幣仿佛是丟棄擦臉紙一樣買下一幢又一幢包括他祖孫十代都聚居起來也還有空閑的樓房;郁悶著自己何年何月才有希望去搶占一塊衛(wèi)生間大小的單居間。
一番養(yǎng)眼之后的磊塊是無窮無盡的憤懣與失望。久而久之最終成了兩個驚心動魄的鬼字:“絕望?!?br />
X市的現(xiàn)狀不過是中國這塊古老又新潮土地上開展造城運動的冰山一角。造城不是好事嗎,怎么平頭老百姓反而望樓興嘆,不是抱怨就是咒罵?當(dāng)然是好事。但是任何事情都是有兩面性的,好事總歸少數(shù)人擁有。大家都平分享有了,那叫那些高高在人群中金字塔頂?shù)木㈩I(lǐng)導(dǎo)、明星、老板怎么看得舒服,怎么敢稱“人上人”的美譽?他們一個鄙夷的眼神,一句輕哼,一揮手指就叫那福如四海的鈔票移情別戀,GDP還要不要了?官位還要不要再上一層樓了?于是,平頭百姓的呼聲仿佛淹沒在銀行點鈔機噠噠的冷笑聲里。
X市的房價,在幾年之前真是如同大海漲潮之前的寧靜,偶爾會蕩出幾個漣漪圈圈,又仿佛是在劃直線走去。每個售樓部的銷售小姐天天把電話打爆了,一聲聲溫柔嫵媚的細語用來感化那些‘顧客是上帝’的冷眉橫眼看熱鬧的顧客,甚至有那不忘本行的銷售小姐倚賴出賣色相甚至肉體來贏得顧客的青睞。
不過,她們,他們,幾乎所有平凡如土坷垃一樣的人們做夢也想不到,一場天地間浩浩蕩蕩的樓市牛市大海嘯正蓄勢待發(fā)。一個本來看得非常貼近的理想驟然被硬生生地驅(qū)趕進絕望地獄之門內(nèi)……當(dāng)人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房價在不到半年時間里就翻了幾乎一倍時,人們搶購的海嘯又突發(fā)而至。
市場人為的海嘯與人群心態(tài)的海嘯疊加在了一起,一堵高不見頂,厚不知其所止的海嘯水墻劈頭蓋臉壓下來,沒有準備的,沒有眼光的,沒有權(quán)勢與金錢的人統(tǒng)統(tǒng)被卷進了無邊無際絕望的大海洋里去,或許,他們很難再有生的星火希望。
樓市仿佛是點火升空的火箭,在眨眼之間就拋棄了原本與之近在咫尺的地面,很快,它克服了地球引力的束縛,無拘無束地飄蕩在天外的軌道上,任憑地面上怎么遙感調(diào)控,它失控似地拼命逃逸。它想盡快克服第三宇宙速度,它想要飛出太陽系,飛往射電望遠鏡所能觀測到的150億光年的深遠宇宙空間。
人們傻想著,試圖用一枚導(dǎo)彈把它從預(yù)定軌道上轟下來,然后讓它再回人間,也有人白天做夢祈禱,禱告它不久消耗了儲存的能量,太陽板失效,自甘墮落回地表。人們的夢想在一線城市可以實現(xiàn),然而,像X市這樣三線城市則是望塵莫及的。X的樓市在不溫不火的溫柔鄉(xiāng)的政策下奔如脫韁之馬,勢不可擋!
有人罵,北京,上海,杭州的天價房有人操,而地級縣的樓市一年翻一二倍的無人操,真是有富不同享,有難自個扛呀。中國人老輩少輩就念了千百萬遍的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果是至理名言也!——誰也怪不得,怪就怪自己呆這地兒是塊天高皇帝遠的臭狗屎。
而今,街頭巷尾的人們爭得面紅耳赤的談資不用問也能斷定,必定是與房價有關(guān)的。一個犟著驢脾氣嚷著樓市就是股市,早晚會跌下來,另一個犟著牛脾氣橫沖直闖地罵著房價要是跌下來他就從政府大樓頂上跳下來——這位正花了大半輩子的積蓄,背上下半輩子的房貸,剛剛買了-----銀行是真正房東的一戶八十平米,二居室的兒婚房。
售樓小姐再也不用濃妝艷抹地去勾引顧客上套,她們冰著只有在南極洲才會有的極寒的臉,掃描著一張一張仿佛是大地震來襲一樣恐懼的臉。但她們的目光像閃電一樣淘汰了太多心有余而錢不多的平頭百姓,卻盯盯地停在售樓門外廣闊廣場上的一輛奧迪A6——最低檔的,甚至是寶馬7系,奔馳S系——車內(nèi)模糊的人影上。當(dāng)車里走出皇家爵士一樣酷斃的男人來,她們小跑出門,立隊迎納,仿佛是在歡迎自己的董事長。
那些闊佬們瞇著眼睛,把一張張印有多樓住宅的效果圖像甩手紙一樣丟棄時,漫不經(jīng)心地瞧著別墅群式的高檔高層住宅,指點江山一般在宣傳桌上手指亂戰(zhàn),嘴里不住“唔唔”著,仿佛是鄉(xiāng)村里燒飯用來鼓風(fēng)的木箱,在銷售小姐笑靨如花,甜甜詳解之下,闊佬們面板一樣的臉上拼出幾個僵硬的笑,伸手掏出隨身攜帶的派克金筆,大筆一揮,嚇傻了銷售小姐-————10套,總價值上千萬的別墅。那位拉了金大頭的銷售小姐高興得差點哭起來,媽呀,這下發(fā)老鼻子了,我的提成……?!——中彩了。
一年之前,僅僅是一年之前。有個小區(qū)的兩位業(yè)主還為爭取一個買主大打出手。他們就像兩個追求同一女生的男生一樣在把自身優(yōu)勢發(fā)揮極致,房價自行降到幾乎虧本的決絕下,訴諸武力解決,勝者賣,敗者不準賣給那位顧客。我相信中國那些傳世久名的成語:有勇無謀、匹夫之勇、暴虎馮河。甚至相信那經(jīng)典的俗諺:四肢發(fā)達,頭腦簡單。這些詞落在那位靠武力出賣房的老哥頭上實在是太精確了,精確到不差納米之隙。
不過,那位老哥也真夠可憐的,拼了“性命”卻是在給別人掙錢。據(jù)說,那位顧客買了不到半年,房價就翻了一番。當(dāng)時搏擊中敗者反而成了幸運兒。每當(dāng)兩位仇人陌路相逢時,他總是對昔日得勝者報以感激的目光,心里卻在臭罵,你他媽不很壯么,撞上了吧,撞上了樓貨,死也不趕趟!
這是怎樣一個是非顛倒、秩序混亂、思想反動的時代呀。我們真要感謝那位掌控天地的瘟神!
就在X市樓市如宇宙大爆炸般膨脹時,一對年輕的兩口子幾乎跑細了腿,還在拼著命打聽合理的房源。年輕男子名叫王澈,他的長相非常成功地模仿了他的名字。長身玉立,眉目俊美,氣度高雅,帥氣十足。而他的妻子,更是美得令人窒息,凡是好色之徒每每逢其面時都恨不得當(dāng)場在她臉上烙下幾枚唇印,至于身材更不用提了,恨不能攬在懷里搶回家去,一腳把床頭的老婆踢到火星上去。
“秀秀,歇歇吧,轉(zhuǎn)了快一天了,可別累壞了身子,還得奶兒子呢!”王澈汗水涔涔,前后心都浸濕了汗衫。
“知道啦,給你這個。”秀秀笑著發(fā)出清脆的令人心醉的巧笑。
王澈接過一瓶營養(yǎng)快線,一口氣吞下了一半瓶。在半瓶瞬間,他的目光吸著塑料瓶筆直射向高空,卻擋在一張拉了紅色條幅的宣傳布上。那上面,赫然打印著幾個醒目的黑色隸書字體上——本樓欲出售,價格面談。一行黑體的數(shù)字迷糊成一條直線,可以確定是聯(lián)系電話號碼。
王澈拭了一下額頭的汗珠,抬手向上指了指?!笆裁??”秀秀順著他的手指方向望去。而后,她拽著王澈奔近那幢樓下,在抬頭辨清了那串?dāng)?shù)字號碼之后,她快速掏出手機撥上號碼打了過去。在一段美妙的歌聲唱完之后,對方話筒內(nèi)傳來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喂,您好,您找誰呀?”秀秀趕緊把手機強行湊到王澈的耳邊。在王澈連連皺眉下,他終于開口說:“呃,找的就是您啊。您不是有一套房源么,多大戶型,要賣多少錢啊?”對方客客氣氣地答道:“你最好能過來看一下。我們的房子可大了,160戶型,價格么,見面詳談。”
王澈聽她繞著圈不往正點上說,輕哼了一聲厲聲說:“別整迷魂陣。你不出價,我們?nèi)タ瓷秳叛??難道當(dāng)我們剛一登堂入室時,您一開口就要一千萬?開玩笑么?”
對方見他動了怒,笑道:“好!告訴你個底線,復(fù)式的,帶車庫,不低于100萬。”
王澈趕緊掛斷了手機,腦袋里仿佛駛過一架波音七八七,嗡嗡作響。
秀秀見他一派愁苦的樣子,忍不住問:“怎么了?說價格了么?”
王澈恨恨地說:“現(xiàn)代人心里都長了仇恨的狼毒花,在燦爛的笑聲里把你打成一無所有的落水狗!”
秀秀輕輕地笑了聲,滿不在乎地說:“你別憤青了,只要她敢口開要,我們就敢買?!?br />
王澈咋咋舌頭,“一百萬吶!賣了咱倆也湊不起!”秀秀淡淡地說:“你回電,咱們這就去看看!”
“真要買,我的姑奶奶?”王澈吃驚地望著秀秀,惴惴不安。
秀秀溫柔地一笑,說:“走吧,刁家的乘龍快婿,咱給兒女置家產(chǎn),他老人家就不顧不問了么?有他撐腰,你還擔(dān)心什么!”
王澈仿佛張口之間吞進了軟飯,渾身綿綿無力,唉聲嘆氣地說:“這個時代男人真是難,有本事的壓力大,煩事多;沒本事的就該拿了去宮刑了當(dāng)太監(jiān),省些像王八一樣在沒踝的淺水中曳尾泥涂活受罪”
“你生氣了,是我不好,我不該……”秀秀紅著臉,脈脈含情地望著他,口氣柔軟到了極點。
王澈擺擺手說:“沒什么,聽你的,咱去看看!”
二人在房主的陪伴下打量了半天。房間布局合理,南北通透,采光度非常好。客廳里是巨大的落地窗顯得更加寬敞明亮??蚣芙Y(jié)構(gòu),剪刀墻設(shè)計,人文氣息濃郁。
秀秀看了看王澈,輕輕點點頭。王澈也點頭默許。他開口問:“這房價還能便宜么?”女房主搖搖頭,斬釘截鐵地回答:“一千塊錢也不能少?!毙阈阊鹧b嗔道:“您是不是干會計專業(yè)的呀?賬算得這么細,比街上小商販的稱還精確!”
女房主呵呵一笑,說:“多謝您夸獎。不過,我已說過,我這套現(xiàn)房是復(fù)式結(jié)構(gòu)的,上面還有一層呢!”王澈撇撇嘴,輕蔑地說:“不就是閣樓么!”女房主冷笑著,板著臉說:“閣樓怎么了,現(xiàn)在房子都漲價了,閣樓都是算錢的。我這套閣樓最矮之處二米三多,完全可以當(dāng)正房用!”秀秀想了想,挽住王澈的手說:“你看怎樣,為咱兒子買了吧?”
王澈點點頭又搖搖頭,說:“兒子是有房了,女兒呢,要不要再為女兒買一套?”秀秀又想了想,說:“給女兒買套小戶型的吧!”王澈不同意,堅決地搖了搖頭。
這次看房只得在悄無聲息中作罷。
回家之后,王澈看了看熟睡的胖乎乎的兒子,內(nèi)心深處無限憐愛。他忍不住把舌頭伸到兒子胖胖的腮上,深深地吻了一下。兒子被這突如其來的蠻吻驚醒,哇哇大哭起來。秀秀纖腰楚楚地走過來,抱起了兒子,口中輕哼起搖籃之曲,兒子漸漸再入夢鄉(xiāng)。
王澈無聊地走出內(nèi)室門,看見女兒正步履蹣跚地走著,口里依依呀呀地說著什么。
看到女兒,王澈心頭猛地一震,差點失聲嚷出聲來。他抱著女兒,把女兒放入寶寶車里,輕輕地推動著車子緩緩前移。而在他記憶深處,一張俏麗的臉龐始終徘徊著不去。“是啊,我必須對得起女兒和兒子,一個也不能偏向,一個也不能少給?!蓖醭盒了岬剜邼M了淚水?!巴醭?,你把女兒抱來……”秀秀喊道?!俺A兀銒寢尳性勰?,咱快去吧!”
王澈柔柔地吻了一下女兒的臉蛋。常霖開心地叫著:“媽媽,媽媽……”
“媽媽。”在這個稚嫩孩子口中含糊地重復(fù)著,但卻已震撼著王澈的魂魄,記憶漩渦一下子追溯到十六歲的花季。
二
那一年,他十六歲,一個英俊瀟灑的男生情竇初開。他十六歲那年,正值中國的改革開放二十周年之際。雖然改革開放了二十年,王澈的老家?guī)缀鯖]有多大的改觀。好在家家戶戶電視機是都配上了,但還分著黑白與彩色兩種。村里的鄉(xiāng)親們不時從電視里看到全國的重磅新聞,什么農(nóng)民企業(yè)家,什么致富帶頭人,什么洋房轎車的新農(nóng)村。熱火朝天的經(jīng)濟大潮如火如荼,沸沸揚揚。
全村民們惱恨的是,這些典型這些僅活在夢中的奢望從來與自己不占屁點關(guān)系。村里還是那幅中國幾千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掘井而飲,耕田而食的四合院田園風(fēng)光。
黃牛拉車,土方泥墻,火炕灶臺。拂曉聆雞鳴,夜闌聞犬吠。黃昏時一家家四面圍合的天井里擺著一張四腳餐桌,一壺沏茶濃釅飄香,裊裊升空,團團散漫。
雖是如此,貧富在農(nóng)村也是十分清晰的,就像黃河匯入渤海的分割線一樣令人震撼。
王澈家是村里的富戶,乃是他老子是村官的緣故。雖說村官不是官,可是做起來可比縣太爺困難多了。別的不說,光村里的刺頭一般人就擺不平。在鄉(xiāng)下,講道理如同秀才遇見兵一樣無可救藥,關(guān)鍵時刻就得付諸武力解決。因此,村里姓氏單薄人丁不健的家族對于這個不是官的官向來是避之不迭,只怕一不小心掉進別人的陷阱里去。家族鼎盛,人丁興旺,胞兄胞弟多者往往可能肩負大任。
王澈他爸就是一個這樣的情況。盡管村里的公共財產(chǎn)有一半被他老子巧取豪奪存進了自己的倉庫,有的則以存款單的形式蓄到了農(nóng)村合作銀行,全村人十分之八九多還夸他是個比較清廉辦事的“真官”——不是幌子,也不是酒囊飯呆、窩囊廢。當(dāng)然也有幾個調(diào)皮搗蛋的壞小子偷偷摸摸去向上級打他的小報告。但是功績卓越成就了顯赫的政治資本。投遞小報告的憤青之士越來越成就為螳臂擋車的笑料。后來更演釋成了蚍蜉撼樹、蜻蜓撼石栓之類更大的談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