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希望】弟弟得了精神病(小說)
一
新年第一天。
楊老大破天荒地起得很早,在衣帽間的鏡子前倒騰了好久。直到鏡子中的那個自己衣冠筆挺,英俊瀟灑,舉手投足間都充滿了成功人士的氣質(zhì),他才滿意地出來,上了車。
是的。誰能說楊老大不是成功人士呢?
被人稱作“楊老大”,一方面是因?yàn)樗羌依锏拈L子,父母自小就“老大,老大”的喚著,他早已經(jīng)習(xí)慣了,完全無視了姐姐的存在和感受;另一方面是因?yàn)樗麖男【透赣H混跡在建筑工地上,從勤勤懇懇的小工,技工一步步地發(fā)展成為工頭,隊長,到建筑公司的經(jīng)理,楊老大憑借自己的精明能干,在建筑行業(yè)混出了自己的一片天地,便被人們稱為“楊老大”,當(dāng)然有些人是出于敬仰,有些人出于譏諷,但不論怎樣的情緒,楊老大本人都很受用這樣的稱呼。
正如此刻,楊老大坐在自己寬敞豪華的奔馳越野車中,車內(nèi)散發(fā)的真皮味道讓他很是享受,這可是他最新添置的愛車,進(jìn)口新款,是許多人連聽都沒有聽過的。
楊老大發(fā)自心底地自豪,這就是有錢人的生活,風(fēng)光而且榮耀!
二
今天楊老大推掉了所有的酒宴聚會,是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遠(yuǎn)嫁他鄉(xiāng)的姐姐回來了,他要去機(jī)場接姐姐。如此盛裝,也不過是為了嘚瑟給姐姐看,證明一下他楊老大非同凡人的身份和地位。
姐姐終于坐進(jìn)了車?yán)铮瑓s提出馬上就要去看望弟弟。
楊老大從后視鏡里看著姐姐,眉頭不禁縮成了一團(tuán),嘟囔著:“姐,吃完飯再去吧?我在陽光春天酒店早已經(jīng)定好了包廂,五星酒店呢,預(yù)定費(fèi)我都付了啊。再說了,這新年第一天,去那地方看弟弟,是不是太忌諱了?。俊?br />
楊老大所說的那地方,是精神病院,里邊住著楊老大的弟弟楊阿三。阿三是父母的幺子,從小被父母嬌生慣養(yǎng),是個標(biāo)準(zhǔn)的浪蕩公子哥。二十幾歲時,酒后跟人打群架,被打成了重傷,從此就失了正常的心智。
父母在世,一直是和父母同吃同住,倒也是衣食無憂,生活安定,雖然有時也會病況發(fā)作,但不過是嚷嚷罵罵,沒有什么出格的行為。
誰知道父母過世后,阿三就性情大變,仿佛一只乖巧的貓咪,突然之間變成了張著血盆大口的猛虎,時刻揮舞著爪牙,那是逮誰咬誰,簡直失了人性。
首先,阿三變得異常敏感和猜忌起來,有很強(qiáng)的自我保護(hù)意識。比如他把自己鎖在老父的房子里,安裝了鐵門鐵窗,甚至配裝了電網(wǎng)和監(jiān)控,因?yàn)樗J(rèn)為,沒了父母的保護(hù),楊老大會來搶奪老父的房子,把他趕出去;比如他把剛買的饅頭扔到路邊去,還大喊著有毒,說是楊老大放了毒藥,要致他于死地。鬧得街坊鄰居盡知,無不調(diào)侃打趣楊老大。楊老大便兩手一攤,委屈叫冤著:“哎呀,阿三是個精神病,別聽他胡說??!都是老街坊了,你們還不了解我嗎?我楊老大可是個好人啊,這么多年照顧父母,還要照顧有病的阿三,我多少不易,怎么可能存了那份壞心呢?我可真是冤枉啊。唉!”
更嚴(yán)重的是,阿三不知道從哪里買了電警棍回來,每天堵在樓門口,瞅著不順眼的,就上去打人家,說人家是楊老大派來殺自己的;之后又揮舞著電警棍跑到街上,同樣地胡亂傷害,連警察都奈何不得他,只能把楊老大叫到派出所里來。楊老大也是一臉的無奈:“警察同志,我家阿三是個精神病,他控制不了自己,我也控制不了他啊?!睙o奈歸無奈,自己總歸是阿三的兄長,總得為阿三的行為承擔(dān)責(zé)任,就只能自掏腰包,賠償給人家受害人。
幾次三番之后,楊老大對阿三那是恨得咬牙切齒,最終還是打電話給遠(yuǎn)方的姐姐:
“姐,阿三鬧得太厲害了,我看是沒法正常生活了,我實(shí)在管不了他,我要把他送到精神病院去?!?br />
“老大啊,姐知道你不容易,可是爹媽過世前,你答應(yīng)過他們,要照顧阿三一輩子,不送他去精神病院的,你忘了嗎?”
“哼!別跟我提什么承諾?兩個老的眼睛一閉,啥也看不見了,他們哪里知道那個瘋兒子,簡直瘋得不可救藥,都快把整條街拆了。你又嫁得那么遠(yuǎn),把個精神病留給我一個人照顧,你知道我有多難嗎?”
“唉,說到底,阿三總歸是個可憐的孩子啊。病兮兮的,沒家沒業(yè),再送到精神病院里,孤零零的,多少還是舍不得啊?!?br />
“可憐?”楊老大的牙根子癢了起來,正是那句“恨得牙癢癢”:“他還可憐?現(xiàn)在六親不認(rèn),就知道沒錢的時候來找我,前天還差點(diǎn)打了我一頓。哼!我告訴你,我已經(jīng)決定了,明天就把他送去!你要舍不得,自己回來照顧!”楊老大幾乎咆哮了起來,扔下電話許久,還氣的胸口一鼓一鼓的,姐姐的態(tài)度讓他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決定。
三
精神病院是楊老大這些年常來的地方,他來給阿三取藥,醫(yī)生也曾建議住院治療,但是父母都舍不得。
精神病院的醫(yī)生和護(hù)士也都是熟面孔。入院登記時,楊老大連聲訴苦,護(hù)士便寬慰著他:“哎呀,他是精神病嘛,他的話哪里可以當(dāng)真呢?別計較了。他在這里,您就放心吧。我們會很好地治療和照顧他的,他還是很有希望恢復(fù)到一個平穩(wěn)狀態(tài)的”。楊老大便感激涕零地點(diǎn)著頭,又搖著頭。那是真情流露,他要真心感謝精神病院這么一個好去處,幫他掙脫了弟弟這個枷鎖。
而他也是真的放心,阿三入院一年,他真的從來不曾探視過。要不是姐姐提醒,他都差點(diǎn)忘記阿三的存在。
所以,盡管及其不情愿,楊老大還是載著姐姐,來到了精神病院。
漂亮的小護(hù)士忙不迭地迎了過來,笑容滿面地把楊老大姐弟引進(jìn)了病區(qū),邊走邊介紹說:“楊先生啊,您弟弟在這里的治療效果很好,這一年他恢復(fù)得不錯,平時挺乖,不鬧不叫,對大家都挺友好的,過了年之后,他就有希望出院回家,恢復(fù)正常人的生活了。”
楊老大的姐姐聽了,連忙向著美女護(hù)士雙手合十,不住地點(diǎn)頭致謝:“有希望就好,有希望就好。阿三可以回家了?!?br />
楊老大便點(diǎn)著頭,卻又皺緊了眉頭,不冷不熱地說著一些感謝的話語。
畢竟是新年伊始,連精神病院這樣感覺冰冷,陰森的地方,都洋溢著歡聲笑語,許多探視的家屬帶來了美食佳肴,和患病的家人一起分享。
楊老三此刻也正大口嚼著姐姐帶來的美食,吃得搖頭晃腦,口水直流,姐姐看得笑容滿面,楊老大看得皺緊了眉頭。
阿三一邊吃,一邊跟姐姐聊著天,天南地北,家事國事,幾乎就像一個正常人一樣。
小護(hù)士正好過來送藥,便也笑盈盈地說:“瞧阿三這樣兒,哪里還能看出來是個病人呢?”
阿三聽到了,也抬頭沖著小護(hù)士笑了一下。那笑容,溫暖得讓楊老大怔住了。在他的記憶中,弟弟可從來沒有這么友善過呢。
阿三的視線從小護(hù)士的臉上轉(zhuǎn)移到了楊老大的臉上,便馬上緊盯了起來,笑容也迅速收攏了起來。
楊老大被盯得渾身不舒服,便問:“看我干嗎,不認(rèn)識?。 ?br />
阿三含著滿嘴的東西,“突”地站了起來,指著楊老大說:“就是你,把老爹柜子里藏得錢都拿走了,你說有六十多萬!”
探視室里瞬間安靜了下來,人們的目光紛紛集中到楊老大身上。
楊老大萬萬沒想到,阿三會喊這么一嗓子,心跳也瞬間加快,覺得汗水從后脖頸直流而下,流得湍急洶涌。
楊老大急忙站起來,向四周的人輕輕鞠躬,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是精神病,他說話不作數(shù)的。”
誰知道阿三竟也聽明白了楊老大說的,便沖到他面前,一把拎住他的衣領(lǐng):“誰說話不作數(shù)?別以為我沒看見,老爹不行了,你和你老婆跑到家里來,把老爹的屋門鎖了,把柜子的抽屜鎖撬了,拿走了老爹的錢。你給你老婆說的,你早就盯好了老爹藏錢的地方。你說大姐出嫁了,不是我們家的人了,輪不著分老爹的家產(chǎn),也不用告訴她老爹有這些錢了;你還給你老婆說,說我有病,以后就扔在精神病院,也不用分啥了。你還讓你老婆保密,不能告訴任何人的。你老婆說隔墻有耳,別讓我聽著了;你說不過是個精神病,聽到了也不懂事?!?br />
楊家阿姐聽聞,慢慢地站了起來,怔怔地盯著楊老大。
楊老大分明覺得阿姐的目光里慢慢溶出許多血,分明感到那血要噴涌到自己的身上;楊老大也分明覺得圍觀人們的目光如同芒刺,隔著體面的西服,直扎到自己的肉膚之中。被弟弟扼住的脖頸越來越痛,就連呼吸都困難了起來。
楊老大用雙手去扳弟弟的手,嘴里念叨著:“你這個精神病,你在胡說什么?”
阿三聽哥哥問自己,便又接了話茬:“我是精神?。亢?!告訴你,我比你正常!你做的那些個見不得人的事兒,我都知道。那年你使絆子,攪黃了劉隊長他們的競標(biāo),你把工程搶過來了;還有那年,你收了材料商的錢,就同意用他們差勁的材料,連工地的民工都說你是黑心;還有那年,你做假證明,通過鑒定,還給自己掙了個啥‘先進(jìn)工作者’,‘優(yōu)秀建筑商’。呸!你那都是騙人的,但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
楊老大聽得瞪大了眼睛,他簡直不敢相信這些話是從精神病弟弟嘴里說出來的,他更想不通弟弟是怎樣知道這些的?于是,楊老大的腦子里如同快進(jìn)電影畫面一樣,極力回想著弟弟說過的那些場景,回想著當(dāng)時還有誰在場?那一刻,楊老大第一次覺得,楊阿三竟然像一個威力極強(qiáng)的炸彈,就那樣鮮活活地擱在自己身邊這么多年,這感覺讓楊老大心驚肉跳,讓他恨不能暴揍阿三一頓。
圍觀的人們都看到了,看到了楊老大的身體在顫抖,便都紛紛上前,幫忙松開了楊阿三的手,護(hù)士也聞訊趕了過來。望著癱坐在椅子上,黯然失色的楊老大,護(hù)士便大聲說著:“對不起啊,嚇到大家了,精神病患者嘛,控制不了自己的,請大家多包涵。精神病說話,不作數(shù)的,大家不要當(dāng)真?!?br />
說完了,便用眼神示意楊老大趕緊離開。楊家阿姐早已憤憤然離開,楊老大卻步履蹣跚著,跟在護(hù)士身旁。
護(hù)士便說:“對不起啊,楊先生。阿三他平時挺正常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又發(fā)病了?我們會繼續(xù)努力給阿三治療的。他是精神病,請多包容他。他還是很有治療希望的,您可別放棄??!”
楊老大并不搭理護(hù)士,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訕訕自語著:
“弟弟得了精神病,說話不作數(shù)的;”
“弟弟得了精神病,說話不當(dāng)真的!”
“弟弟得了精神病,他還有希望!”
對“精神病患者”楊老三,雖遭親兄長構(gòu)陷,卻很難提起讀者的同情。這也是想與作者探討之處。
一個紈绔,因斗毆留下嚴(yán)重腦震蕩而精神恍惚,這是一開始就給讀者留下印象的情節(jié),再寫倒入精神病院,已無法對讀者產(chǎn)生沖擊效應(yīng)。
短小說,情節(jié)的設(shè)計很關(guān)鍵,安排好“沖突”,越出人意表越具有震撼力。假如楊老三是個正常人,那么被親哥哥陷害送進(jìn)醫(yī)院,甚至安排醫(yī)院參入陰謀,會更讓讀者感到可怕。作為反面人物的楊老大,骨肉就豐滿了。
個見,僅供作者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