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時隔六年，我再一次去揚州。六年來，每到春天總會想起揚州，惦記著的依然是小橋流水人家的情韻，瘦西湖娉婷的身姿，大明寺悠遠的鐘聲，古運河蒼茫的波濤……這樣一座城，讓人忘不了。
　　 八月中旬，我?guī)е鴥鹤酉陆?。我期待著的江南不僅僅如記憶中的揚州，風光旖旎，輕盈如紗。她還有一份多情與羞澀，有鄭愁予筆下達達的馬蹄，有接受時光撫摸的青石街道，有她打開的小小窗扉，有我與之邂逅的美麗錯誤……我希望陽光而剛健的兒子知道世間的美分為兩種，一種是壯美，還有一種是柔美。
　　 我們抵達常州第三天然后啟程去揚州。礪雖然正常上班，但她將老師與我和兒子的住行安排得妥妥帖帖的。她說，這一次要我們感受一下網(wǎng)絡的便利，空手出行的魅力。我自告奮勇說要帶著老師游揚州。其實一切費用都是礪在網(wǎng)上交的。我們要去的每一個景點都是礪提前在網(wǎng)上訂購門票，我們只需帶著身份證，不要將自己弄丟就行。她在網(wǎng)上發(fā)布我們的出行路線，尋找合適的滴滴打車。又在網(wǎng)上給我們訂了如家賓館，在揚州大學荷花池校區(qū)附近。那兒離何園、個園和瘦西湖都不遠。揚州本來是個小巧的城市，我們要去的地方又在揚州市內(nèi)。作為一個旅游城市，揚州是適合徒步的。
　　 在礪面前，兒子小了，經(jīng)歷少，見識淺，不懂外面的世界。我和老師則老了，跟不上社會的步伐，有點趔趄，磕絆。礪正值青春年華，不知不覺間成了我們的依靠。
　　 剛進揚州城，就發(fā)現(xiàn)到處在修路，拆遷。滴滴司機說下一屆省運會將在揚州舉行。我突然覺得揚州很卑微。在江蘇這么多發(fā)達城市中，揚州有古老的痕跡。這種古老不是傳承，而是落伍。和蘇州的古色古香不同。蘇州的古老有“物以稀為貴”的榮光，被小心翼翼保護起來，矜持而帶著不可一世的高貴。仿佛一件古物，蘇州是閃著瓷釉光芒的，揚州是蒙上歷史塵埃的。它只是落寞地站著。如一個未經(jīng)世面的村姑，帶著淳樸的泥土氣息，傻傻而單純地笑著。在省運會即將到來之際，有誠惶誠恐的歡喜。揚州市被拆遷得亂七八糟。許多道路圍著彩鋼瓦在隔離施工。我們的車子顛簸著行駛在城市中央，灰塵遮蔽我們的眼睛。
　　 我的心往下沉了一沉。先前我一直極盡所能描繪揚州的儒雅，古典，溫和，仿佛揚州是我前世情人，有水一樣的肌膚和秉性，世俗的一切都和揚州無關。現(xiàn)在，揚州為了趕上時代的步伐，展示現(xiàn)代都市的魅力，正在吃力地蛻變，像一只蛹最終要以蝶的姿態(tài)蹁躚飛翔。
　　 我突然害怕起來，害怕?lián)P州會給老師留下不好的印象。
　　
　　 二
　　 何園和個園是一定要去的。
　　 八月中旬的江南每天氣溫保持在三十六攝氏度左右。也許這個時候不適宜出門。地方居民誰不貪戀室內(nèi)空調(diào)的涼爽。偏我們這類傻瓜頂著烈日，冒著酷暑在懨懨欲睡的夏日午后流連在門庭冷落車馬稀少的景區(qū)。
　　 進了何園，果然很少有游客。何園內(nèi)也在維修，不少地方都有隔離，進去不得。這多少讓人有點失望。好在我們并不太沮喪。游人少一點，我們正好可以盡興拍照，盡管在喜歡的地方多呆一會兒，沒有組團旅游走馬觀花之急促，之無奈。
　　 植物依然蒼翠。它并不會因為游人多少而影響了生長的心情。一顆草木之心忽略人類好惡，我行我素。只是我們?nèi)r，庭院中的繡球花沒有開，現(xiàn)在回想起來，仿佛連繡球樹都不復存在了。但閣樓屋檐下的小孔依然存在，那些關于閨中少女的故事依然存在。美麗的傳說無論在哪一個季節(jié)里都楚楚動人。我們一個地方一個地方慢慢看去，停留最久之處依然是“琴棋書畫亭”。我們在亭子里拍照，想象室主人在亭內(nèi)吟詩作賦。那些棋子棋盤，筆墨紙硯，溫度如初。窗外一竿碧竹斜斜伸出，恰好占據(jù)大半個窗口，竹葉婆娑。站在亭內(nèi)望去，真乃一幅清麗的圖畫。腳下則是一方泉眼，泉水叮咚，從深處穿過亭內(nèi)，向“片石山房”前的水池中流去。至此，琴棋書畫俱備。
　　 假山樓閣亭臺軒謝一如六年前的樣子。這些靜默的事物接待多少慕名而來的客人，又目送多少擦肩而過的行者。無論他們懷著怎樣的心情離開何園都不為所動！現(xiàn)在，景物如初，人也照舊。不同的是，兒子長成大小伙了。我則蒼顏白發(fā)，頹廢之態(tài)已初見于容貌之中。六年時光很短，轉(zhuǎn)瞬即逝?；仡^望去，發(fā)現(xiàn)走過的路又是那么漫長。六年前，兒子和老二的女兒舒欣到何園，鉆山洞，看游魚，興致盎然。那時他們都踮起腳尖，卷起衣袖，伸長胳膊去撈庭院中裝滿水的大缸里的硬幣。六年后兒子再次站在那口缸面前，只是笑。
　　 何園和個園在我的感覺中總是容易混淆的。很多景物會重疊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何園的，哪里是個園的。需要一點點努力回憶。印象里個園比起何園稍顯開闊，而且此處竹子與別處不同。我曾仔細觀察過濱河公園的竹子，竹葉層層疊疊，分不出“個”字來。而個園里的每一竿修竹葉片都是單一的“個”字，絕不會繁復擠壓在一起。個園中春夏秋冬四座假山又自成四種風景，四個季節(jié)。無論我們站在哪個點上看，這四座假山呈現(xiàn)出來的都是一年四季的特征。除了感嘆園林設計者之匠心獨具，還能說什么呢。
　　 景致總是層層深入。一樣彎彎曲曲的回廊，雕梁畫棟的門窗；一樣講究亭臺軒榭的布局，假山池沼的配合；一樣做工之精細，構思之巧妙；一樣的庭院深深深幾許。我在遙想當年大院中的女孩兒，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該是何等惆悵與孤獨。
　　 作為“晚清第一園”的何園與具有“四大名園之一”稱號的個園所體現(xiàn)出來的令人稱奇叫絕的設計我不想過多贅敘。它們的主人在建園時費盡心思，一方面為的是能夠詩意棲居，一方面也不忘記教育好子女“學而優(yōu)則仕”。所以兩座園子都緊緊圍繞這兩點來設計。無處不體現(xiàn)月明風清之疏朗，無處不體現(xiàn)讀書養(yǎng)心之家訓。任何大戶人家都會這樣修建自家園林，假如他有這份實力的話。追尋淡泊恬靜的生活，又能保持仕途通暢，這也是文人的理想了吧。不過，生在大戶人家的女孩兒究竟是幸耶？抑或不幸耶？只有那時那地那個人方能體會?，F(xiàn)在無論其輝煌或蕭條，終究沾上商業(yè)氣息，在歷史中被我們評頭論足。
　　
　　 三
　　 第二天上午我們?nèi)チ耸菸骱Ｊ菸骱闶菗P州的代言了吧？那么婀娜嫵媚的，最適合用來形容揚州了。六年前我去揚州，回來時朋友們打趣說江南好??！才去了幾天回來就變了樣兒了。言下之意是我去了一趟揚州就漂亮了。有一點需要更正，揚州其實不是在江南，它是屬于江北的。和鎮(zhèn)江一江之隔。所謂“京口瓜洲一水間”，用來說揚州和鎮(zhèn)江也挺合適呀！可我們的感覺中，它是江南的揚州，是人文的江南。
　　 印象中，揚州大街小巷走過的全是美女，雖然沒有木屐踏踏，也總能欣賞到巷陌深處傳來的咿咿呀呀的評彈。真正的蘇州評彈我那時并未聽過，但見過揚州女孩兒懷抱琵琶，梳著古典的發(fā)髻，用纖細的手指輕撥琴弦，自然沉醉其中。這次我和老師去東關街，這條揚州最有代表性的古老的街道竟沒有發(fā)現(xiàn)一個美女，亦沒有聽到一首評彈。后來沿著大運河一直走，也沒有邂逅一位水一樣的女子?？墒菗P州不是有瘦西湖么？有瘦西湖的地方就應該有這樣的女子，她們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她們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否則也辜負了瘦西湖??！但凡和揚州沾邊的，總應該那么輕盈，纏綿。這使得我悶悶不樂了。這次來揚州完全顛覆了我的記憶。六年前那份小家碧玉感一點點消失。我簡直怕殆盡了。
　　 老師看起來沒有我那么沮喪。她是第一次來瘦西湖。雖然過了瓊花盛開的季節(jié)，也很興致勃勃。
　　 瘦西湖水面明亮清澈，有少許游船突突駛過。紅色廊柱，黃色頂篷，看起來很艷麗，在以青色為主的湖兩岸景物映襯下，格外醒目。偶爾風來，岸邊垂柳便扭動腰肢，極盡嫵媚之態(tài)。這一路走過去，數(shù)不清到底有多少盆荷花，它們在濃稠的空氣中淡淡站著，站成一闋詞，一首歌。才過了江蘇省荷花節(jié)，瘦西湖最風光的時候我們不在。但從存留的韻味中還是能感受到荷花節(jié)的盛況。大多荷花已經(jīng)凋零，露出殘敗之態(tài)。荷葉也不再那么蒼翠，葉面泛黃，有的荷葉邊緣卷起來，收了一顆展覽的心似的。這些荷花排列在岸邊，也是生出無限落寞。但瘦西湖中央有一片水域被圈了起來，挨挨擠擠的荷葉從遠遠的地方看去依然蒼翠繁茂。層層疊疊荷葉中間，是深紅的荷花。它們是嬌子，在八月中旬的瘦西湖天真地開著，開在一群破敗者面前，開在游人欣賞的眼神中。
　　 不適宜照相?；ǘ涫亲畈簧舷嗟摹Ｕ掌械幕ǘ溥h不及現(xiàn)實中來得美，來得震撼。越是簇擁在一起，照片中則越顯得俗氣。正是印證“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但兒子倒是很難得，拿著手機對著擁擠的荷葉拍起照來。通常情況下，他不喜給人拍照，也不喜歡別人給他拍照。他說，出門游玩，看的是山水，美麗的景物是記在心里而不是記在相冊中的。也許他的話是有道理的？
　　 不知不覺間就繞湖堤走了一圈。天氣夠熱的。上了五亭橋，風突然大了起來。瘦西湖幾乎所有的游客都聚集在這里了。所謂旅游也就是愿打愿挨的事兒！每個人都汗流浹背，都期望在五亭橋上多呆一會兒，甚至就坐在條凳上再也不走了。可是，這不是我們自己花錢買來的么？還是乖乖起來吧！
　　 在五亭橋上胡亂拍了幾張照片，就像趕著任務似的，下了橋繼續(xù)艱難的跋涉。
　　 遠遠地能看到二十四橋了。小巧玲瓏的樣子，一看就讓人憐愛。二十四橋橫臥在湖面上，真如一位體態(tài)豐腴的少婦，既透著風韻，又含著靦腆。這里是瘦西湖水面最寬闊的地方。所以站在二十四橋上，最能感受到清風徐來水波不興的安寧?！岸臉蛎髟乱?，玉人何處教吹簫”，站在橋上，你不能不想起杜牧的這句詩，帶著七分浪漫，三分才情。我?guī)е鴥鹤由狭藰颍騼蛇呥h遠望去，只覺得心曠神怡，卻不知如何表達。語言這個東西，在很多情況下都是蒼白的。滿朝文武供我驅(qū)使，可惜我不能給它們安排一個合適的位置。
　　 但老師后來心思不在二十四橋。本以為我們遠離了人間煙火，遠離塵世繁瑣。誰知道一個電話還是將她扯回瑣碎生活中?？磥頍o論我們走到哪里，心有所系，眼中便沒有一處是佳境。
　　
　　 四
　　 六年前揚州在我心里美得無暇，如翡翠，似玉石。有“擇一城終老，遇一人白首”“斷一根琴弦，留一曲離別”之意。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以前所理解的山高水長路不盡，道一聲風雨兼程，驛道聽君報平安這樣浪漫而蕭索的事兒也未必就發(fā)生在揚州。揚州城內(nèi)也一樣有臭汗淋漓，有小販叫賣，討價還價……哪里能少得了人間??！
　　 生活真真切切地擺在我們面前。所謂的逃遁，旅游，將一顆心安放于山川湖海之中，或匍匐于大自然腳下，聽松濤陣陣，觀細水游魚只是一廂情愿的念想。更何況是穿行于一座城中。沒有人的城是空城，是荒原。有了人，又覺得一切都被破壞了。然而我竟對揚州生出無限憐憫之意。這種同情的源頭來自于哪里我無從得知。在我去過為數(shù)極少的城市中，揚州最先給了我詩意的萌動。而這份萌動后來改變了我的生活方式。我曾一再向往揚州，印象中她的清幽絕美真想讓人將紅塵萬丈都撒手拋卻了。躲在這樹林陰翳鳴聲上下的瘦西湖畔隱居起來，對著楊柳岸曉風殘月，飲酒喝茶，俯仰長嘯，也算風雅一生。可是眼前，除了一份淡淡的悲憫，什么都不存在了。
　　 這樣也好，畢竟不是冷漠淡然，無動于衷。
　　 隔了一夜，我們第二天下午就離開揚州。不知這一別又要待到何時才能相見。